殘月如鉤, 沈彥之目光森冷如他手中弓.弩弦上的閃着寒光的箭鏃。
幾丈開外,楚承稷被十幾名騎兵圍着,他挺拔的身影彷彿與夜色融爲了一體, 長矛上的紅纓在夜風裡拂動, 側身背對着這邊, 似乎並沒有發現已有暗箭對準了他。
“咻!”
利箭脫弦的瞬間, 馬車裡響起一道清冷焦急的嗓音:“當心!”
秦箏也沒料到, 自己撩開車簾就看見了這樣一幕,她一眼就能認出對面馬背上的是楚承稷,但不知沈彥之他們有沒有認出, 怕貿然暴露楚承稷的身份壞事,沒敢直接叫他, 只出聲提醒。
沈彥之偏頭看向馬車, 秦箏從遠處的戰場上收回目光後, 就冷冷地看着他,似覺着他放冷箭之舉卑鄙。
觸及她的眼神, 沈彥之眸色一痛,將嘴角抿得死緊,卻仍沒收手,繼續用手中弓.弩對準了楚承稷。
他同眼前之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哪怕在她跟前用這等卑劣手段殺楚成基, 叫她看輕, 他也在所不惜!
幾乎是在秦箏喊出那一聲的瞬間, 箭矢就已到了楚承稷跟前, 他微微側目, 手中長矛反手一撥。
“叮——”
只聽一聲令人牙酸的銳響,那支箭直接被打落, 斜插入地,被踩踏得堅如磐石的泥地上裂開了細紋,箭尾處的雁翎輕顫着,可見其力道之強悍。
山風愈發肆虐,托起他墨色的長袍,映着火光半截精鐵面具,猙獰又詭異。
圍着楚承稷的騎兵們見他擡起握長矛的那隻手臂,都不覺自勒着繮繩後退幾步。
但他只是將長矛斜背至身後,調轉馬頭,擡起一雙幽涼的眸子,這纔算正式打量了沈彥之一眼。
比起沈彥之表露於形的滔天恨意和怒火,他眸色和灑落在他面具上的月輝一般,清冷,淡漠,瞧不出絲毫情緒。
看到秦箏時,眸光才微微頓了一頓。
她紅氅白裳,一手撩着天青色的車簾,眉心輕攏,斂盡星河之輝的一雙眸子裡帶着焦慮之色,輕抿着紅脣,雖一言未發,卻又似說了千言萬語。
楚承稷在馬背上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問:“跟我走嗎?”
除了呼嘯的山風和松脂火把燃燒的聲音,一時間天地間萬籟俱寂。
他一人一騎立在那裡,身後卻彷彿站着千軍萬馬。
面具下望着秦箏的那雙眼,幽涼又深邃。
他給過她兩次機會,但兩次選擇權都是偏向他的,她沒法真正做出從心的選擇,這一次,他又給了她機會。
是真的最後一次。
明明二人相距很遠,但夜風將他那句話送入耳膜時,秦箏心口還是顫了顫,一股無法言喻的酸漲感充斥在心間,像是有什麼力量順着血脈涌進了四肢百骸,指尖都燙了起來。
她看着他,重重點頭,眼底一片澀意,越過車伕就要下馬車,卻被圍在馬車前的侍衛攔下。
楚承稷在看到秦箏點頭時,眼底就已翻涌起無盡暗色,直接一夾馬腹,橫衝了過來。
與此同時,沈彥之怒不可遏,拔劍指着楚承稷大喝:“給我殺了他!”
圍着楚承稷的騎兵們一擁而上。
沈彥之握着弓.弩的手青筋暴起,連放了兩箭,一箭直取楚承稷咽喉,一箭直向他心口。
楚承稷手中長矛一掃,千鈞之力打在數名騎兵腰腹處,直接將人盡數打下馬去。
那兩支箭也在此時抵達他面門,楚承稷偏過頭,取他咽喉的那支箭擦着他脖頸半寸遠的距離飛了出去,帶起的勁風捲起他耳邊的碎髮,面具下他目光也寒涼了幾分。
射向他心房的那支箭,被他單手截下,掌心用力,折爲兩段扔在了地上。
他擡起長眸,和沈彥之遠遠對視。
冰冷,平靜,卻也有着讓人不可忽視的霸道和兇戾。
像是漠北荒原上最兇惡的頭狼,被人入侵了領地,隨時都準備將對方撕碎。
被他那樣盯着,一時間沈彥之只覺心頭大震,無形的壓力似他身後濃厚的夜色一般強勢籠罩了過來,讓他掌心都催出了汗意。
沈彥之鳳眸狠狠眯起。
不對!
他不是楚成基!
一股寒意從脊背竄起,沈彥之瞳孔驟縮,沉喝:“放箭!”
騎兵們匆忙四散開,留守在近處的弓箭手迅速組成箭陣。
秦箏在馬車裡一顆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喚了一聲:“阿昭!”
林昭懂她的意思,直接一腳踹翻車伕,順勢奪過了他手中的馬鞭,一甩馬鞭整個馬車就衝了出去,直接闖散了箭陣。
守在前邊的數名精騎見馬車飛奔過去,忙對着拉車的馬放箭,馬兒中箭倒地,整個馬車直接被帶翻。
林昭肩上傷勢未愈,秦箏和她受力在車廂內翻滾時,秦箏就抱着她護住了她左肩,自己肩背那一塊在車廂內又撞又蹭,疼得她白了臉。
沈彥之回頭見馬車翻倒,心魂俱震,大喝:“阿箏!”
楚承稷在馬背上被一衆騎兵拖住,瞧見馬車翻倒這一幕眼底戾氣一閃而過,招式陡然凌厲,殺意盡顯,甩開幾名騎兵後就朝着那邊衝了過去。
官道兩側的密林裡也在此時燃起了火把,喊殺聲震天:“捉拿狗官!攻下青州城!”
原本防着官道兩側的盾牆在楚承稷出現後全都撤走了,官兵們就這麼被密林裡衝出來的一羣草莽殺了個措手不及。
不待官兵們調整隊形迎敵,整個官道地面都震動起來,遠處馬蹄聲如悶雷壓境。
一個絡腮鬍大漢舉着手中鐵錘大喊:“援軍來了,弟兄們殺啊!今夜就拿下青州城!”
草莽漢子們士氣大振,狂嘯着殺向官兵。
幾百名官兵被衝散了隊形,遠處又有軍隊壓境,一時間人心惶惶,哪還有戰意,節節敗退。
“對方有備而來!世子快退回城內!”幾個忠心的護衛連忙護着沈彥之後撤。
秦箏還在馬車裡,沈彥之哪裡肯走,撥開幾個護衛不管不顧要去救秦箏:“阿箏!別怕!我來救你!”
他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般害怕過,他已經失去過她太多次,這次她就在他眼前,他不會再讓她有任何閃失!
被腳下的屍體絆倒,在泥地上磕破了手,他都沒有片刻停留,只不要命地朝着馬車奔去。
秦箏只是肩背被撞傷,被林昭扶着爬出馬車後,就見外邊已經混戰做一團。
“阿箏……”身後有人歇斯底里喚她。
秦箏回過頭,看到沈彥之狼狽朝他奔來,他髮髻都有些散了,本就蒼白的臉上血色盡失,望着她的眼神脆弱又絕望。
不遠處戰馬撞翻數名官兵後引頸嘶鳴,楚承稷高大的身影立於馬背上,四五個官兵大喝着舉矛刺向他,他肘臂夾住矛頭,狠狠一折,矛柄盡數斷裂,幾個官兵受那股力道反衝,踉蹌後退幾步。
秦箏看了楚承稷一眼,有一瞬間,她又在他身上看到了那個馳騁沙場悍將的影子。
彷彿,他的靈魂和身體是割裂的一般。
心口依然滾燙,那句“跟我走嗎”猶在耳旁。
秦箏轉頭對着沈彥之道:“從前的秦箏已經死了,我不是她。”
說罷提起裙襬就向着楚承稷奔去。
落在地上的火把照亮了這一片天地,秦箏身上那件紅絨斗篷因爲奔跑的緣故,在夜風裡高高揚起,火光照耀下彷彿一輪跳脫夜幕奔向黎明的旭日。
沈彥之狂奔向她,迫切地伸手想抓住什麼,卻只堪堪抓住了秦箏斗篷的一角。
秦箏沒再回頭,他拼了命攥在手心的,只有那件從秦箏身上扯下的華美紅絨斗篷。
“阿箏——”
沈彥之眼神哀慟,像是一頭受傷的困獸,咬緊牙關還要追,卻被趕來的親衛們制住。
“世子!大局爲重!”親衛們不由分說架起他就往後撤,沈彥之死死地盯着對面那一黑一白相互奔赴而去的兩道身影,喉間一甜,直嘔出一口鮮血來。
他的阿箏,不要他了。
*
火光婆娑,耳邊全是廝殺之聲,秦箏一刻也不敢停,徑直奔向楚承稷。
她看見他駕馬向着自己而來,沿途的官兵丟盔棄甲四散逃開。
行至自己跟前,他才狠狠一勒繮繩,戰馬揚起前蹄嘶鳴。
秦箏看着他馬背上高大挺拔的身影,許是方纔急跑的原因,她感覺自己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好似要從胸腔裡蹦出來一般。
“相公……”秦箏開口喚他,尾音不自覺拖得有些長。
可能是這些日子經歷了太多事,這一聲“相公”裡,較之從前,包含了太多別的情緒。
地上的火把不知何時引燃了那輛空馬車,車樑被燒燬,倒地時發出一聲悶響,火星四濺。
她仰頭看着他,一頭長髮被夜風吹得有些凌亂,襯得一張玉白的小臉愈發小了,衣裙上用金線繡出的千葉曇在火光裡閃爍着微芒,彷彿是她整個人在發光。
楚承稷視線鎖着她,一語不發,素來清冷幽涼的眸子裡倒映着遠處的火光,似乎終於有了溫度。
但映在眸子中心的,是她。
離得有些近,秦箏能聞到楚承稷身上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她攏起眉心,上下打量他:“相公受傷了?”
眼底是顯而易見的擔憂。
一下瞬,秦箏呼吸一窒。
楚承稷直接俯身,猿臂一撈,就將她帶上了馬。
那看似清瘦的肩背並不單薄,腱子肉繃起時蓄滿了爆發性的力量,攬在她腰間的力道大得她差點以爲他是要將她腰肢折斷。
秦箏整個人都撞入了他懷裡,他身上那件寬大的外袍也罩在了她身上,縈繞在鼻息間的,除了血腥味,還有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雪松香。
他一隻手按在秦箏後背,沉默依舊。
秦箏怔住,猶豫了一下,手輕輕搭在了他肩頭,心跳飛快。
這是一個短暫而倉促的擁抱,也是她們之間第一次真正的擁抱。
“沒事了。”快分開時,他撫着她的長髮輕聲道,像是安慰。
因爲擁抱的姿勢,他說這話時離秦箏耳朵有些近,溫熱呼吸掠過她耳廓,秦箏只覺半邊耳朵都快麻痹掉了。
好在楚承稷很快鬆了手,幫秦箏在馬背上坐好,雙臂環過她輕扯繮繩,調轉馬頭,帶着她去跟祁雲寨衆人匯合,
秦箏因爲慣性作用往後仰,後背撞上他胸膛,只覺硬得像是一塊鐵板,後背在馬車上被蹭到的傷泛起陣陣疼意,一聲悶哼被秦箏忍了下去,他胸膛透過單薄的衣裳傳過來的熱度,灼燙驚人。
沈彥之一走,殘留的官兵無心戀戰,早跑光了。
祁雲寨衆人收拾完殘局,見楚承稷馭馬過去,紛紛叫道:“軍師。”
他們並未乘勝追擊沈彥之一行人,這讓秦箏心中有些疑惑,不由懷疑王彪先前那話怕不只是虛張聲勢。
那趕來的這隻騎兵是何方勢力?
秦箏很快知道了答案。
身後那悶雷般的馬蹄聲在慢慢逼近,楚承稷帶着她駕馬往一條狹道跑去,沉喝:“撤!”
祁雲寨衆人趕着官道上無主的戰馬,齊齊往那邊撤。
林昭騎着一名官兵的馬,跟着祁雲寨衆人一同往狹道跑時,不解問:“王彪哥,你不是說那是我們的援軍麼?咱們躲什麼?”
王彪一甩馬鞭道:“姑奶奶,咱們上哪兒去找這麼一支幾百騎的騎兵當援軍?是軍師讓大哥去南城門那邊引來的官兵,製造聲勢嚇退那狗官的,不然就咱們此番下山的幾十個弟兄,哪裡拼得過狗官帶着的那幾百精騎。”
拐過狹道就是一處山彎,在官道上再也瞧不見她們,怕馬蹄奔走弄出動靜,一行人都在山彎那邊等林堯他們,也方便出了什麼意外能及時救人。
藉着月色,官道上很快出現騎馬飛奔而來的幾人,因爲身後的官兵咬得太緊,林堯他們來不及駕馬從狹道過來,直接用匕首在馬背用力一紮,戰馬吃痛繼續朝前狂奔,林堯幾人則跳馬滾進了官道旁的草叢裡,貓着腰借住草叢灌木遮掩往狹道那邊撤。
緊隨而至的官兵們看着方纔惡戰後留下的一地官兵的屍體,臉色難看至極。
他們停下了,前方官道上卻還有馬蹄奔騰的地動聲。
官兵頭子咬牙下達了命令:“繼續追!”
幾百騎兵再次向着官道前方追去,林堯等人此時也繞過了山彎,他們全須全尾地回來,祁雲寨衆人都是一臉喜色。
那日盤龍溝突襲山寨,林昭也算是九死一生,此刻看到林堯,鼻頭不免有點酸,但她不是個矯情的性子,只悶突突喚了句:“哥。”
林堯伸手把她梳得好好的一頭髮辮揉成個雞窩:“你這丫頭,這都第幾次被抓了,以後少給我瞎逞能!”
林昭不服氣道:“上次是吳嘯那雜碎陰我!這回不保住祁雲寨了嗎?”
林堯直接給氣笑了:“是你上趕着去送死保住的祁雲寨?”
林昭把自己被他抓亂的髮辮理順,悶聲道:“那我總不能眼睜睜看着阿箏姐姐一人被抓走。”
王彪幫腔道:“大哥,大小姐平安回來就是了,你也別一直訓她了。”
王彪跟林堯是兄弟,也把林昭當半個妹子看。
林堯聽林昭那麼說,嘆了口氣,倒也沒再教訓她:“咱們祁雲寨上下,的確是欠了程夫人一個天大的人情。”
林昭想起這些日子和秦箏一起被困在別院,那個當官的使出的五花八門哄秦箏開心的法子,不免替她們夫妻捏了一把汗,四下望了一眼,沒瞧見秦箏和楚承稷,問:“阿箏姐姐和他相公哪去了?”
阿箏姐姐和那個當官的訂過親,阿箏姐姐自己不記得了,她相公卻是記得的,這二人不要生出什麼嫌隙纔好。
王彪指了指樹樁那邊:“喏,在那邊呢。”
林昭心虛地瞄了兩眼,見楚承稷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挽起袖子露出半個臂膀,秦箏半蹲在他身旁,正在用布帶給他包紮手臂上的傷口,二人瞧着挺溫情的,不像是有嫌隙的樣子,她才把一顆心放回了肚子裡。
*
楚承稷用手臂夾住那些長矛時,手上被紮了好幾道口子。
他隨身帶着金創藥,秦箏給他灑了藥粉,又用他撕成條的裡衣布帶悉心纏好。
自己落到沈彥之手中數日,他跟沈彥之又有過節,按理說他應該有很多事要問她的。
但從官道那邊一直到現在,楚承稷一個字都沒提,秦箏不知道他是不打算問,還是想回去後再細問。
她想了想,起了個折中的話頭:“相公怎知曉我們今日會被帶出城?” WWW ⊙ttκan ⊙¢O
“今日進城,碰巧在城外碰到信差被官府的人截殺,誤打誤撞把人救下後,才得知他是爲青州知府送信,狀告沈彥之窩藏了你。進城後得知青州知府被抄家,想來沈彥之已知曉信件一事了,我猜他爲保萬無一失,會連夜將你轉移,命人盯着別院的動向,鎖定是從東城門走後才帶人在此設伏。”
楚承稷嗓音清淡,他一向話少,能解釋這麼多,已是罕見的耐心。
夜裡山林中蚊子多,楚承稷已經用長劍刺死了一地,怕暴露行蹤沒點火把,秦箏目力沒他好,看不見落在自己周圍的蚊子屍體,只當他拿着劍時不時往地上戳只是無聊之舉。
她回想他單槍匹馬截道時的場景,仍有些心驚肉跳,抿脣道:“你一人應付官兵,太冒險了些。”
“兵者,詭道也。”
楚承稷語氣平靜。
能出奇制勝就好,多帶幾個人同他一起正面迎敵,躲不過那些箭鏃,無非是多送幾條性命。
每次他說起兵法時,秦箏總覺得他距自己很遙遠,卻又有種他在試着讓自己瞭解他的錯覺。
這個想法突兀又有些奇怪,一如她看到他單槍匹馬和官兵作戰時,總覺得他身上似乎有另一個人的影子。
秦箏想着事情沒再說話,給布帶打好結後,楚承稷將袖子放下來,起身去馬背上拿了水壺過來遞給她。
秦箏擡手接過時,指尖不經意和他指尖碰到,一觸及分,指尖卻隱隱發燙。
她裝作無事,拔開壺塞喝了幾口水潤喉後,將水壺還給楚承稷。
還剩下小半壺水,他接過仰頭就着水壺喝了個乾淨。
他的喉結很好看,吞嚥時滾動喉結的動作莫名性感,有點讓人想輕輕咬一下的衝動。
秦箏看到這一幕,想起自己方纔喝過這水壺的水,臉上陡然升起幾分熱意。
她慌亂收回目光,暗自告訴自己馬背上只有這一個水壺,出門在外的沒什麼瞎講究的。
喝完水,楚承稷擰好壺塞將水壺放回馬背上。
對面正好也傳來了王彪的大嗓門:“軍師,大夥兒都修整好了,可以上路了!”
那夥官兵若是追到東城門,發現他們追的其實是沈彥之一行人,驚覺自己中計後肯定會折回來搜索,他們得快些趕路。
林堯帶回來的幾個人沒了馬,但寨子的人把沈彥之那夥人的馬多牽了幾匹走,他們倒也不用兩人同騎。
秦箏就只能跟楚承稷一道了。
他上馬時,秦箏欲把外袍還給他,楚承稷眸色微沉看着她,只說了三個字:“你披着。”
秦箏知道他是好意,但方纔坐在馬背上,她有他的外袍擋風都還覺着有幾分冷,他只着一件單衣,只會比她更冷。
她堅定地搖了搖頭:“夜裡降溫厲害,還是相公穿上。”
楚承稷垂眸看她良久,接過了外袍卻沒穿,向着她伸出手。
秦箏看出他有些不快,彎起眉眼衝他討好一笑,把手遞了過去。
幾乎是他大掌握住她手的瞬間,秦箏整個人就騰空了,穩穩地落到馬背上後,楚承稷直接把外袍從她跟前罩過來,將人包得嚴嚴實實的,嗓音沉靜:“你先前披着斗篷,春寒料峭,驟然沒了預寒的衣物,容易着涼。”
不等秦箏說話,他已一夾馬腹跟上了祁雲寨衆人。
山寨裡的人見秦箏被楚承稷裹成個糉子困在懷裡,大多都是抿嘴偷笑,膽子大的說笑道:“要說疼媳婦兒,咱們寨子裡還沒人能越得過軍師去,瞧瞧,這跟把人裝衣兜裡有甚區別?”
騎馬走在前邊的回頭看了一眼,也跟着笑了起來。
秦箏在別的事上一向臉皮厚,但在感情上面皮薄,被山寨衆人笑得臉上發燙。
她回過頭去看楚承稷,正好前方路段不好走,馬背顛簸,她鼻骨撞上楚承稷下頜,痛得她眼冒金星,整張臉也順着那股力道埋他頸窩去了,柔軟的紅脣擦過他喉結,楚承稷身形瞬間一僵,握繮繩的那隻手不由得也緊了幾分。
秦箏本人半點沒發覺,還以爲他是下頜骨被撞到了,忙擡手幫他揉了揉:“撞疼你了?”
她一雙手柔弱無骨,細膩柔嫩的指腹在他下顎處摩.挲着,努力回過頭來看她,因爲方纔撞倒鼻骨激出了生理性的眼淚,一雙明澈清亮的眸子在此時看來霧濛濛的。
楚承稷面色更冷硬了,抓住她皓白如霜的手腕按回了衣襟裡,開口時嗓音微啞:“沒有。”
他握着她手腕的力道有些重,脣角抿緊,像是在努力剋制什麼,緩了好一會兒才鬆開,幫她捏了捏鼻骨,問:“好些了嗎?”
秦箏沒那麼矯情,就是當時撞懵了一下,雖然鼻骨還是有些發酸,她搖搖頭道:“已經沒事了。”
楚承稷便收回了手,二人一路上都沒再說話。
他懷裡暖融融的,靠着他彷彿是靠着個大火爐,夜風涼意都消散了不少,嗅着那股令人安心的雪松香,秦箏只覺陣陣睏意來襲。
她強撐了一會兒,但上下眼皮打架打着打着還是合上了。
楚承稷感受着她平緩的呼吸,輕輕一扯繮繩,讓座下戰馬的速度慢了下來。
已經過了好幾重山,又有夜色掩蓋行蹤,追兵應該追不上來了。
他垂眸看着秦箏恬靜的睡顏,淺聲低喃:“這些日子沒好好睡過麼?”
十幾裡山路走完還得換水路,林堯他們先到停船的地方,等了半刻鐘才瞧見楚承稷駕馬慢悠悠走來。
林堯本想打趣幾句,問他們慢衆人這麼久是幹嘛去了,瞧見秦箏直接在馬背上睡着了,不免一臉驚愕,壓低了嗓音問:“路上睡着了?”
楚承稷輕點了下頭,其餘人見狀也自發地放輕了手腳上的動靜。
大概是嗅到了熟悉的味道,秦箏睡得很沉,楚承稷抱她下馬時她都沒醒。
林堯看着楚承稷動作輕柔抱着秦箏上船,搓了搓手臂上冒出的雞皮疙瘩,同王彪道:“被女人拴着的男人真可怕,老子這輩子都不可能爲哪個女人做到這份上,還是一個人自在。”
林昭路過時朝天翻白眼:“你這輩子要是能給我娶個阿箏姐姐這樣的嫂嫂回來,我以後見面就給你磕三響頭。”
這兄妹二人拌嘴,山寨裡的人早已見怪不怪,陸陸續續上了船。
***
那支騎兵對着沈彥之一行人窮追猛打,終於抵達東城門要來個前後夾擊時,東城門處燈火通明,他們纔看清自己追了一路的竟是沈彥之。
沈彥之本以爲身後的追兵是各大山頭勾結起來的匪類,看到是南城門的騎兵時,險些又氣得吐出一口血來。
他帶着百來十人逃得這般狼狽,竟是中了對方的計!
想起秦箏向着楚承稷決絕而去的背影,心口又是一陣劇痛。
這股痛比起她當初悔婚、從東宮逃出後下落不明時帶給他的痛苦還要強上千百倍。
那時候他知道她還在等着他,哪怕他活得跟行屍走肉一般,只要想到她還在等他,哪怕是地域,他也去得。
但現在,她轉身投入了另一個男人的懷抱,那個人還是楚承基!
一股血氣在胸腔裡翻涌,沈彥之自己都分不清那究竟是怒還是妒,眼前的一切彷彿都蒙上一片血色,胸口窒悶,四肢百骸像是被灌入了鉛石,猙獰的黑色恨意順着血流在身體裡延伸。
他嘴角帶着血跡,用力攥緊了自己胸口的衣襟,似乎這樣就能減輕幾分心臟處傳來的鈍痛,暗沉沉的眼底看不見一絲光亮,蒼白的面容上卻浮起一抹脆弱的笑來。
她選擇了別的男人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
殺了便是。
殺了那個和楚成基長得一模一樣卻又不是楚成基的男人,她就會回到她身邊了。
回府後大夫給沈彥之診脈,讓他好生休息,沈彥之卻讓親衛尋來兩堰山的地圖。
他的貼身護衛陳青重傷不能下地,別的親衛還摸不清沈彥之的脾性,勸道:“世子,夜深了,您先歇着,明日再看吧。”
沈彥之冷笑:“本世子明日就要攻打兩堰山。”
親衛瞪大了眼:“明……明日只怕調兵令已經送來了。”
沈彥之指尖發力,生生折斷了一隻狼毫:“那就讓調兵令晚到幾天!”
無外乎閔州失守,可閔州隸屬李信,還是落入淮陽王囊中,與他何干?
盛怒中頭一陣陣抽疼,沈彥之卻無比清醒。
郢州陸家在此時聯手淮陽王攻打閔州,明顯是想調走自己手中這三萬精兵,他一走,前朝太子聯合了青州城內的山匪,拿下青州城有如探囊取物!
屆時連丟閔州、青州兩大州府纔是得不償失。
沈彥之按着額角沉聲吩咐:“去查,前朝皇室的秘辛,特別是關於前朝太子的,一樁不漏地給我查出來。”
今夜出現的那個人,肯定不是前朝太子。
阿箏會被那樣一個人迷惑不怪她,但這不代表那個男人不該死!
***
兩堰山。
船靠岸時已是後半夜,船上的人放信號彈示意是自己人時,秦箏才被信號彈炸響的聲音給震醒了。
睜眼發現自己躺在楚承稷懷裡,一擡眸就能看見他線條完美的下頜和漫天星河,這實在是太像夢裡的場景,秦箏大腦宕機了一秒。
楚承稷耐心等了一會兒,見她沒起身的意思,緩聲道:“下船了,回去再睡。”
意識全部回籠,秦箏想起自己是在馬背上睡着的,連忙一骨碌爬起來。
她自己不免都震驚,究竟得心大成什麼樣才能在半道上直接睡着了?她平時警惕心也沒這麼低啊。
秦箏有些自閉,不敢看楚承稷,暗自腹誹還好帶着她的不是旁人,不然被賣了都不知道。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秦箏猛然驚覺,自己潛意識裡已經這麼相信楚承稷了麼?
上山後走在崎嶇山路上時,她時不時又擡頭看一眼楚承稷,神色微妙。
回到山寨後,他沒再戴面具,溶溶月光下,那張臉可以說是清灩獨絕。
秦箏又一次擡眼看他時沒注意腳下,險些摔倒,好在楚承稷及時伸手扶住了她。
他斜她一眼:“看路。”
握着她皓腕的大掌倒是沒鬆開,似要帶着她平穩走過這段崎嶇山路。
秦箏落後半步跟在他身側,看着他握着自己的手腕,不知爲何,又想起他在馬背上問的那句“跟我走嗎”。
她晃了晃被他牽住的那隻手腕,小聲道:“我跟着相公走啊。”
這話像是在回答那句“看路”,楚承稷卻腳步一頓,握在她手腕上的力道陡然變重。
他居高臨下看過來的那個眼神,看得秦箏心尖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