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午夜, 朝廷大軍尚在睡夢中,忽而營帳外廝殺聲震天,不少將士甲冑都來不及穿, 提了兵器就匆忙出帳迎敵。
來襲者用一支騎兵開道, 還在營地裡的官兵壓根沒法與之硬碰硬, 夜襲的驚惶以及連日的疲憊疊加在一起, 軍心散亂, 連基本的陣型都來不及調整,就被騎兵衝散了,一時間勝敗已定。
沈彥之這幾日爲攻城一事也是殫精竭慮, 今夜方合上眼,就聽見營地裡傳來的兵戈之聲, 他飛快地提劍起身, 卻還不及出軍帳, 就有一名攻過來的匪兵被陳青砍到在帳外。
陳青匆匆拿了件普通將士的甲冑給沈彥之:“主子,前楚太子派軍傾巢出動夜襲, 咱們無力迴天了,您快換上這身衣裳,屬下掩護您逃!”
沈彥之麪皮繃得死緊:“我手中有八千精兵,他幾千散兵遊勇何足畏懼?他敢來,我正好取他項上人頭!”
他一把揮開陳青, 剛撩起帳簾就被外邊沖天的火光刺激得睜不開眼, 到處都是被點燃的軍帳, 那些個匪兵狂嘯着如猛獸出籠, 又有騎兵助陣, 打得毫無防備的朝廷官兵節節敗退。
這戰局,便是外行人, 也看得出他們大勢已去。
沈彥之身形僵立在軍帳門簾前,眼底映着營地裡的火光,拳頭握得咯咯作響:“今夜當值的將領是誰,發現敵襲爲何不第一時間鳴角示警?”
陳青心知他這已經是被不甘和怒火吞噬心智了,現在哪裡是追究責任的時候?
楚軍明顯是有備而來,又豈會讓守夜的官兵找着機會示警報信?
陳青上前一步把手中小卒的甲冑套到沈彥之身上:“如今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主子快些撤離此地,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前朝太子那邊還不知這些日子是您坐鎮於此,咱們斬了薛演,楚軍擒了主將,必然不會再窮追一羣潰散小卒……”
陳青強拉着沈彥之出了軍帳,又有幾名親衛壓着被綁成個糉子的薛演進帳去,不多時裡邊就傳來利器入體的聲響。
這是最好的脫困之法,薛演這些日子被沈彥之控制住,朝廷壓根不知他還沒南下,而是留在了青州,如今青州徹底失守,薛演一死,李信要怪也怪不到他頭上來。
可沈彥之胸腔裡還是燒着一把火,幾乎要將他五臟六腑都腐灼殆盡。
前朝太子明明被困死在了兩堰山,究竟是如何走到現在這一步的?
他派出去查前朝皇室秘辛的人,並未帶回任何有用的消息,前朝太子並無孿生兄弟,唯一讓他穩居太子之位多年的,無非是他與大楚開國皇帝武嘉帝有着一樣命格的批言。
沈彥之不信廢物了二十餘載的人,會在一夕亡國之後,就變得這般厲害,這其中肯定有什麼不爲人知的秘密!
他接連兩次都敗在這個草包太子手上,沈彥之不甘心!
陳青和一衆親信推搡着沈彥之勸他快走,沈彥之憤懣上了馬背,可在回頭看到楚承稷駕馬衝着主帳去時,心底的仇恨和怒意還是風捲野火般迅速竄了起來,燒得他殘存的理智都所剩無幾。
“拿弓來!”他聽見自己陰沉低吼。
“主子,撤離要緊!”陳青還想規勸,卻被沈彥之搶過他掛在馬背上的弓箭,拉緊弓弦就對準了遠處的楚承稷。
楚承稷抵達主帳,幾名親兵進帳一看,就發現主將薛演躺在地上,手握一把染血的匕首,頸上一道血口子,看樣子像是自戮了。
親兵匆匆出帳,向楚承稷彙報裡邊的情況,楚承稷只覺其中蹊蹺,正欲下馬親自進帳查看,那一瞬間遠處的破空聲疾掠而來,他幾乎是條件反射性地拔劍格擋。
“叮”的一聲脆響,那枚箭和劍身相撞,擦出了火星子。
箭鏃被格擋在地,楚承稷冷冷擡眸,正好與遠處馬背上一身小卒服飾的沈彥之對上。
沈彥之眼底恨意噬骨,見這偷襲的一箭未能取楚承稷性命,便狠狠一夾馬腹,帶着親信扭頭就奔向了夜幕裡。
反應過來的楚軍連忙上前追趕,楚承稷則取下自己馬背上的弓箭,瞄準了駕馬遠去的沈彥之。
弓弦被他拉得有如一輪滿月,彷彿力道再大一分,弓就會斷裂開來。
那一箭射出去的時候,楚承稷自己耳邊的碎髮都被那股勁風捲起,弓弦劇烈震顫。
陳青一邊掩護沈彥之逃一邊回頭看身後的追兵有多少,瞧見楚承稷放箭時,本能地駕馬撞過去,擋在了沈彥之後背:“主子當心!”
“噗!”
那支箭刺入陳青後背後直接全須全尾地從他胸口洞穿而過,餘力不減地射中沈彥之。
沈彥之中箭悶哼一聲,卻顧不得自己,回過頭看着胸口破開一個血窟窿再也拽不住繮繩從馬背上滾了下去的陳青,歇斯底里吼道:“陳青!”
戰馬疾馳,陳青從馬背上摔下去又在地上翻滾了幾圈,胸前的血窟窿正汩汩往外冒着鮮血,那一箭強悍的力道直接震碎了他心肺,血從喉嚨漫灌至口腔,他吃力看向沈彥之的方向,卻是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了,喉嚨裡只斷斷續續卡出幾字:“主子……快走……”
沈彥之只覺眼眶漲澀得厲害,馬背上的夜風吹在臉上刀割一樣疼,嘴裡血腥味翻滾,他咬緊牙關,被餘下親信護着逃跑時再也沒回頭。
***
楚承稷雖不知本該南下的沈彥之爲何還留在青州,但今夜見到了他,沈彥之又幾次三番想置他於死地,他自也是不留餘力地派兵追剿。
沈彥之一行人被逼到元江渡口等不到船隻,身後又有追兵,索性跳江而逃,弓箭手在江邊衝着江水裡放了數百支箭,浮起來十幾具死屍體,只是都沒有沈彥之的。
楚承稷命人在沿江一帶搜尋,自己折身返回青州城。
這一仗,朝廷的八千精兵被他們突襲打了個措手不及,除卻戰死和潰逃的,實打實的戰俘共獲兩千餘人。
主將薛演已死,他們又糧草斷絕,楚承稷乃前朝太子,打的是復楚的旗號,兩千餘走投無路的戰俘很快投向了楚軍。
林堯眼看着隊伍在一場大戰後非但沒有折損,反而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一時間只剩對楚承稷的佩服,他帶着人清點這一仗繳獲的兵器後,其數目更是讓他大爲振奮。
一行人浩浩蕩蕩回青州城,宋鶴卿和王彪見他們大勝歸來,哪怕心中早有預料,卻還是忍不住歡喜下城樓迎接他們凱旋。
昔日不堪大用的太子如今展露出此等謀略武功,宋鶴卿狂喜之餘,心中又百感交集,連聲道:“恭喜殿下賀喜殿下!”
楚承稷並未下馬,才經歷過一場殺戮,他身上戾氣還未褪盡,跟平日裡清貴模樣大相庭徑,若說他着儒袍時清雅貴氣,那麼一身戎甲浴血歸來則更像個霸王:“近日朝廷官兵爲徵軍糧強搶了不少百姓的糧食,你明日帶人前往臨近村落,每戶送三升米。”
宋鶴卿一聽就知曉他是想收攏民心,朝廷大軍爲徵糧強搶百姓的糧食已不是一兩日了,如今青州臨近村落的百姓剛被朝廷大軍擾騷過,楚承稷再派人去送糧食,百姓向着誰自是不必說。
這一仗徹底穩固了他們在青州的地位,但太子先前的名望不好,把好名聲宣揚出去了,招賢納士時,能人猛將才會紛紛前來投靠。
他拱手道:“老臣明瞭。”
***
楚承稷回到青州府衙已是半夜,林堯王彪等人都已下去歇息。
一名俊秀青年在此時求見楚承稷,他便是郢州陸家一開始收到楚承稷求援的信件後,派來與楚承稷接頭的陸家大房庶長子。
陸家二房的嫡女如今爲淮陽王側妃,二房屢屢騎到大房頭上,故此陸家大房在得知楚承稷求援的信後,一直都有意相助,想等楚承稷勢大後,大房也能借楚承稷重新掌握陸家的話語權。
此次的青州之行,陸大爺本是想讓自己嫡子前來,可幾個嫡出的陸家子弟不肯冒險,陸則知道這是爲自己爭一把的機會,這才主動護送糧船前來。
他辦事的確是個得力的,先前楚承稷被困於兩堰山,飛鴿傳書交代他的一切事物,他都打理得井井有條。
今夜楚承稷發現沈彥之並未南下,薛演卻又在帳中自戮而死,不難猜出先前指揮朝廷大軍攻城的一直都是沈彥之,薛演只不過是個傀儡而已。
此戰大敗,薛演若活着,肯定會把他抗旨留在青州的事供出去,所以沈彥之才殺了薛演。
林堯等人對楚承稷和沈家的過節不瞭解,要想處理這些陰私,還得讓知曉些內幕的人去做。
楚承稷回來前派人去追查沈彥之的便是陸則。
他在書房接見了陸則,陸則將自己查到的消息一五一十上報:“的確如殿下所料,沈彥之一開始就未隨大軍南下,而是暗中留在了青州。今夜替他擋箭死了的,便是沈彥之的貼身護衛,說起來也算個人物,乃景和六年的武狀元,後因捲入貪墨案被抄家流放,沈家保下了他,又買下了他被賣入教坊的家眷,從此他便一心爲沈家做事。”
楚承稷道:“是個義士,葬了吧。”
陸則拱手:“殿下仁厚,必是衆望所歸。”
楚承稷有些乏了,不想聽他這些恭維之詞,“繼續沿着元江搜查沈彥之,無事便退下罷。”
陸則斟酌道:“的確還有一事,需同殿下商忖。”
楚承稷擡眼,示意他說。
陸則道:“京城陸家一脈被救下,明日便要抵達青州,伯公在時便是一心擁護殿下的,如今伯公去了,京城陸家似那無根浮萍,還望殿下垂憐。殿下明日可否親迎陸家人入城?”
最後一句話說完,陸則額前的冷汗都快掉下來了。
這是試探楚承稷爲了陸家的恩情和其中牽扯的利益能做到哪一步,若他當真出城迎陸家人,那麼往後陸家在青州什麼也不做,腰桿就能挺直,畢竟他手底下那些人,也是看他的態度行事。
楚承稷眸光淡淡掃過陸則,不怒自威:“外祖父和秦國公的大義,孤時刻銘感於心,太子妃還被圍困於兩堰山,孤取得青州城,卻不解兩堰山之圍,豈不是叫天下人笑話?明日孤率兵前往兩堰山,宋大人會代孤前去迎接舅舅一家。”
陸則被楚承稷那個眼神看得心口狂跳,躬身作揖時指尖都是涼的:“還是殿下思慮周到。”
楚承稷提到秦國公,又說秦箏還在兩堰山,便是將他拿陸太師做文章的那番說辭給堵了回去。
陸家有陸太師以死明志,秦家不也有秦國公高風亮節麼?
陸家人抵達青州了,太子妃卻還被困在兩堰山,他明日去接太子妃,無論如何都不爲過。
陸則是個聰明人,此刻摸清了楚承稷的態度,這些日子也深知眼前人絕非是傳言中那樣的草包,往後是再不敢按陸家那邊的授意提這些。
郢州陸家雖投奔了淮陽王,可依附淮陽王的世家不在少數,多陸家一個不多,少陸家一個不少。
郢州陸家這纔想從太子下手,都知太子昏聵無能,只要陸家出手相助,那麼太子對陸家還不是言聽計從?
此時陸則方纔明白陸老爺和陸老太爺的算盤是打錯了,太子不會成爲陸家的傀儡,但直覺告訴他,只要陸家謹守本分,陸家倒戈太子絕對比依附淮陽王好。
陸則退出去後,楚承稷半點不受影響地繼續提筆揮墨。
陸則會提出那樣的提議,他一點也不意外,從一開始給陸家送信去,他就料到了陸家一旦出手,往後必然會以這些功勞做脅爲陸家謀取更多的利益。
所以他把祁雲寨的勢力壯大了起來,一切跟利益有關的,都講究制衡之道。
陸家的恩他記着,但現在就開始挾恩相報,只能說要麼是陸家太看輕他,要麼就是郢州陸家的掌舵人眼界心性都太差了些。
***
次日,天剛明,楚承稷和林堯就率領兩千人馬前往兩堰山,抵達後林堯領一千人馬往渡索道的山崖去,楚承稷則帶兵正面圍了山腳下那些官兵。
他昨夜就給秦箏寫了信回去,說他會從堰窟回。
山崖那邊的官兵沒退路,更容易攻下,山腳這邊地勢開闊,他們此行帶的兵馬不多,怕官兵反撲,還是他親自攻打穩妥些。
不過這一仗打得還是比楚承稷預想的容易,留守的官兵們聽聞圍困青州城的朝廷主力軍已被擊潰,主將薛演都死了,本就因斷糧又被祁雲寨天天烤肉折磨得軍心潰散,這會兒哪還有戰意,逃的逃,降的降,不可謂不狼狽。
秦箏一大早起來聽說堰窟下方和後山都打起來了,立馬就跑去找林昭了,哪裡還顧得上看窗外有沒有信鴿。
能在這個時候打回來,是楚承稷他們無疑,他們都回來了,秦箏自然也不會想到楚承稷昨夜竟還給自己寫了信。
她跟林昭都有點爲難,一時間不知是去後山觀戰還是去堰窟觀戰。
秦箏想着楚承稷教過自己後山的佈防,她去堰窟幫不上什麼忙,後山的不少防禦工事是她最近修的,接回索道時也還得她指導,便對林昭道:“阿昭,你去堰窟支援,我去後山看看。”
林昭沒有異議,帶着人就往堰窟去了,秦箏也點了十幾個人隨自己一同去後山。
她過去時,林堯已經拿下了對面山崖,寨子的里人正隔着兩岸興高采烈地喊話。
原先以爲他們出寨不過幾天,誰能想到這一去就是大半月。
後山修了延伸向整個山壁的防護牆,先前被官兵用滾石砸毀的那片高牆,這幾天也慢慢砌起來了,瞧着還挺氣派,離寨的人看見了大呼新奇。
秦箏命人把鐵索拉上來,重新接在石柱上後,對岸的人才又用鐵籠引渡過來。
她佯裝淡定地立在邊上,視線挨個掃過對面山崖上的人,卻始終沒瞧見楚承稷。
秦箏心裡一個咯噔,雖然也猜測楚承稷可能是在堰窟那邊,可還是止不住地擔心。
林堯過來後,就對着後山的防護牆一陣誇,秦箏等了又等,見他一時半會兒誇不完,只得打斷他的話:“那個……我相公爲何沒跟寨主一起歸來?”
林堯心大道:“殿下攻打堰窟下方那批官兵去了。”
秦箏:“……哦。”
與此同時,堰窟這邊,楚承稷坐吊籃上去後,看了一眼堰窟四周,目光最後落到了林昭身上:“我夫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