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城門口到府衙, 一路上都有百姓夾道相迎。
“殿下歸來了!”
“聽說殿下此次出征,不僅拿下了孟郡,還一舉打下了孟郡周邊數座城池!”
百姓們個個激動得紅光滿面, 擠在街道兩側熱烈歡呼。
楚承稷坐在高頭大馬上, 髮束紫金冠, 身着玄鱗甲, 肩甲上的虎頭齜牙震嘯, 煞氣逼人,身後跟着百來十個輕甲騎兵,威風凜凜。
軍隊抵達府衙時, 秦箏早已帶着秦簡和陸家人候在大門處。
這是他攻下孟郡後首次回青州,城內這般熱烈, 也有幾分慶功的意思。
爲顯莊重些, 她今日倒是沒穿那些素色的常服, 而是一襲絳紫色的金絲白紋曇花曳地長裙,臂上挽着同色的穿花披帛, 她首飾盒子裡那幾根看起來頗爲俗氣的金釵此刻插在髮髻間,一下子拔高了格調,只叫人覺着貴不可言。
楚承稷一眼就瞧見了秦箏,她今日這身扮相,像朵紫曇, 少了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清冷, 更顯尊貴高雅。
他翻身下馬, 大步流星走至府門前, 秦箏墩身一禮:“恭賀殿下凱旋。”
秦簡、宋鶴卿、陸家人以及一同候在門外的謀臣們也紛紛揖拜:“恭賀殿下凱旋。”
自汴京易主後, 秦簡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妹夫,不得不說, 眼前這人彷彿脫胎換骨了一般,龍章鳳姿,卓爾不凡,很難叫人把他和原先那個臭名昭著的太子聯想到一起。
先前聽聞他攻下徐州,又拿下孟郡,秦簡還當是他得了能人猛將相助,此刻見了本尊,只覺便是有朝一日他打回汴京,也不足爲奇了。
“免禮。”楚承稷只說了一聲,察覺到秦簡在看自己,衝他微微頷首示意。
秦簡心頭莫名一震,揖拜時腰身比旁人多折了一分。
衆人自發地讓出一條道來,楚承稷從秦箏身旁走過時,再自然不過地牽起了她的手。
許是趕路進城的原因,他掌心很熱,紋理比原先又粗糲了幾分,想來這些日子沒少動兵戈。
秦箏臉上微燙,大庭廣衆之下,還有那麼多謀臣看着,他也不知收斂些,她隨着他的步伐往回走,手上不動聲色用了些力道想抽出來,卻被他拽得更緊,甚至還用拇指在她細膩的手背摩挲幾下。
秦箏把臉繃得更緊了些,生怕叫人瞧出異樣來,手上也不敢再用力掙了。
始作俑者臉上倒是一派嚴正,還問起宋鶴卿近日的政務來。
走在後邊的宋鶴卿等一干人,眼觀鼻鼻觀心,假裝沒瞧見前邊兩位主子交握在一起的手。
被問話後,宋鶴卿一板一眼答道:“先前暴雨引發水患,災民得以救治及時,並未造成傷亡,村落屋舍正在重建中,洪水退去後,田地損失也不算重,莊稼補苗了秋後應當有七成收成,只是死了不少家禽牲畜,太子妃娘娘怕引發疫病,下令全燒了。”
楚承稷“嗯”了一聲,道:“遭水患的幾個村落,今年免稅收。”
重建村落都還得官府出面補貼,求收時,官府徵走了糧,村民們幾乎就沒法過冬了。
宋鶴卿聲音明顯比先前激動了幾分:“老臣代那幾個村落的百姓謝過殿下!”
前方就是通往後院和議事的廳的岔道口,楚承稷對身後一干臣子道:“爾等先去議事廳等候。”
正值酷暑,玄鱗甲厚重,爲了不壓傷肩頸,楚承稷裡邊還穿了一層軟甲,裹着實在是悶熱。
宋鶴卿等人心知他是要回去換身常服了再來議事,便紛紛揖手恭送。
進了後院,秦箏便命廚房送水去房間。
夏日的天,一桶熱水兌涼就足以裝滿浴盆,下人很快備好了沐浴的水。
楚承稷張開雙臂,任秦箏幫着拆下他那一身玄甲。
護腕,臂韝,掩膊,肩吞……無一不是沉甸甸的。
秦箏忍不住道:“你回來穿這麼一身重甲作甚?也不嫌沉得慌。”
她正微低着頭找他胸甲上的暗釦,頭髮全盤了起來,露出一段光滑細膩的雪頸,被那身絳紫色的羅裙一襯,更是白得耀眼。
楚承稷喉頭微動。
胸甲還沒解開,他直接擒住了那雙柔弱無骨的手,吻上那段雪膩的細頸。
熟悉的冷香沁入鼻尖,楚承稷眸色深了幾許,他從她頸側一路吻到嘴角,脣若即若離觸碰着她的,卻並不吻實。
“收到你信的那天在軍營練兵,突然想見你,就回來了。”沒來及去換那一身甲冑。
秦箏心口一陣酸漲,問:“你回來了,孟郡那邊怎麼辦?”
楚承稷發笑:“你當我在那邊月餘,凡事都是親力親爲麼?總得找些能用的人出來。”
秦箏臉上微紅,推搡他:“是我多慮了,殿下文韜武略,才智過人,自是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了的。宋大人他們還在議事廳等着,殿下沐浴後快些過去吧。”
楚承稷低頭看她,直接把人抱起,放她坐到了梳妝檯上,粗糲的指腹一寸寸摩.挲她嬌嫩的面頰,“阿箏就不想我?”
這帳梳妝檯是楚承稷親自爲秦箏挑選的,後邊的銅鏡直接同梳妝檯粘合在一起,單是鏡面就有半人高。
當初她爲了梳頭老是拿水盆當鏡子,到了青州後,他特意命人尋了張帶大鏡子的梳妝檯。
窗外,蟄伏在樹影裡的蟬噪鳴不止,秦箏看着他近在遲尺的俊顏,臉上暈開一片桃色,耳邊只剩下自己怦怦的心跳聲。
越是親近,她反而越不擅長說肉麻的話。
她瞄了楚承稷一眼,勾住他脖頸,在他脣瓣飛快地碰了一下就退開,跟只兔子似的望着他。
彷彿在說“知道我想不想你了嗎?”
秦箏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明明更親密的事她們都做過了,但是在他問出那話後,她偷親的這一下,還是讓她渾身的血都好像在往腦袋上涌,整個人莫名地緊張。
脣上的那片溫軟只是一觸及分,卻讓楚承稷怔了好一會兒,他脣邊似多了一抹笑意:“下次跟阿箏學。”
秦箏尚沒反應過來他那話裡的意思,就已經被他扣住後頸吻了下去。
攻城略地,長驅直入。
驕陽透過濃陰葉隙照進雕花木窗時,已經沒多少熱意,浮塵在光影裡晃動,窗外的蟬鳴聲依舊一聲噪過一聲。
一隻首飾匣子被打翻在地,珠釵髮飾散落在地板上,打磨光亮的銅鏡裡,照出女主人云鬢般的髮髻上,幾支金釵也已搖搖欲墜。
絳紫色的華服褪了一半,鬆鬆垮垮挽在臂彎裡,白玉蘭兜衣倒是還好好地穿在她身上,只不過已皺得不成樣子,印花的花苞處溼濡了一片,隱約透出一點淡粉。
秦箏後背抵着冰冷的銅鏡,沒有衣物遮擋的地方受涼一陣戰.慄,散亂的下來的烏髮貼着她雪頸。
她眼尾已經染上一抹薄紅,聲線不穩地道:“你還去不去議事了?”
楚承稷緊緊擁着她,手背青筋都起來了,閉上眼幾乎是自暴自棄一般地道:“不去了。”
他若是不去,的確也沒人敢說什麼,可這青天.白日的,他這一回來換衣服,就再也不見人影,秦箏想到自己往後還得同那些謀臣交涉,只覺面上躁得慌。
她從他懷裡掙了出去,跳下梳妝檯,攏好自己衣襟,催促他:“去沐浴。”
楚承稷擡起手背蓋在眼前,好一會兒才認命地起身,拆破爛一般剝下自己身上沒拆完的玄甲,往淨室去了。
秦箏倒是想去幫忙,但怕自己去了,他今日就真去不成議事廳了,便將他丟得滿地都是的盔甲撿起來,掛到了一旁的盔甲架上,又命廚房送了下火的冰鎮酸梅湯來。
楚承稷從淨房出來,換了身清爽的袍子,瞧見桌上那碗冒着涼氣的酸梅湯時,瞥了秦箏一眼。
秦箏奇蹟般地看明白了他那個眼神,此地無銀三百兩似的解釋了一句:“天氣太熱了,消暑的。”
楚承稷沒說話,端起那碗酸梅湯喝了個乾淨纔出門去了。
秦箏也不知怎的,竟生出幾分心虛來。
時辰尚早,她估摸着楚承稷少說也得一個時辰才能回來,打算去廚房看看備了什麼菜。
青州前任知府經營多年,中飽私囊吞了不知多少銀子,這座府邸也被他修葺得氣派非常,五進的大宅子,大小廂房數下來都有上百間
後院還辟了一處荷塘,九曲迴廊一直通向荷塘中央,建了一處涼亭。
荷塘裡碧葉接天,粉白蓮花怒放。
荷葉未曾覆蓋的水面,錦鯉成羣嬉鬧,見了人便圍過來討食。
秦箏路過時,見府上幾個下人在割荷葉,便問老僕:“那是在做什麼?”
老僕笑呵呵答:“池塘裡藕葉太密了,割掉一些,裡邊的魚才長得好,方纔廚房那邊還要了些過去,說是晌午做荷葉雞。”
這個時代紙張金貴,不少貨郎包裹貨物都是用幹荷葉,下人們割掉荷葉後便也沒扔,打算洗乾淨晾乾後留着以後用。
荷塘邊有風,剛割上來的荷葉格外清香,秦箏聽說中午有荷葉雞吃,頓覺腹中有些飢餓,道:“那再蒸些荷葉竹筒飯。”
新砍的翠竹,砍掉一端的竹節洗乾淨了往裡邊下米和水,用荷葉封口在炭火上烤熟,將荷葉和竹子的清香全都收進了米飯裡。
再用半肥半瘦的臘肉和着切碎的香菇炒一炒,竹香、肉香、荷香、飯香全都有了。
楚承稷在吃食上一向不鋪張,他和秦箏二人用飯,廚房那邊也習慣了只備四菜一湯。
天氣一熱,沒什麼食慾,廚房老師傅特意煲了一鍋酸蘿蔔老鴨湯開胃。
快到中午時,楚承稷才從前院回來,下人端着飯菜進屋布膳,秦箏親自給他盛了一碗老鴨湯。
楚承稷喝了兩口湯,用飯時,不出所料地誇了句:“廚房今日做的這飯倒是花了不少心思。”
邊上的老僕笑道:“飯是娘娘親自做的。”
楚承稷便看了秦箏一眼。
秦箏不太好意思,屏退了老僕才道:“見你回來後心事重重的,怎麼了?”
他不在的這月餘,青州大小事務都是秦箏經手的,沒發生什麼大事,秦箏猜不出他從前廳回來後興致不高的緣由。
楚承稷給她夾了一箸菜,漫不經心問了句:“岑道溪此人,你以爲如何?”
秦簡和秦夫人抵達青州時,他已往孟郡去,岑道溪是秦箏代爲接待的。
秦箏不知他爲何突然這般問,如實道:“岑先生與其他幕僚雖少有交好的,但和宋大人談及治水賑災,宋大人稱他‘言之有物’,想來是個有真才實幹的,殿下劫了孟郡運糧軍隊後,也是岑先生出奇計,讓楊將軍謊稱是帶了一萬人馬,將朝廷矇騙了過去。”
楚承稷面色還是不辨喜怒,秦箏也有些摸不清他心思了,問:“有人同殿下說了岑先生的是非?”
楚承稷不答,吃完碗中最後一口飯放下了木箸,道:“聽說你要去元江一帶,我明日同你去。”
秦箏原計劃是帶宋鶴卿、岑道溪和幾個懂河道治水的官員一起去。
宋鶴卿在地方任職時協助過河運使治過水患,對元江一帶頗爲了解。
岑道溪這些日子往元江上下游都跑得勤,元江的分支流域流經的州府地勢,他全親自跑去看過。
說他是爲了治水麼,又不像,畢竟那些沒泛過洪災的河流他也去看了。秦箏和宋鶴卿都旁敲側擊問過他,但岑道溪嘴嚴實得很,只言是爲了防止往後青州水患,。
夏季暴雨頻發的階段都過去了,大渡堰和魚嘴堰的水庫裡都已經蓄滿了水,哪還有什麼大雨會造成水患?
其他幕僚嘴上不說,可心底都對岑道溪嗤之以鼻。
秦箏雖然也不太理解岑道溪爲何一直在查元江附近的河道地勢走向,但憑藉他先前獻計展露出來的才華,又總覺着岑道溪所做的事,是有他自己道理的,只是還不到時機說。
此刻楚承稷突然說要陪她去元江,秦箏頗爲意外:“勘測河道,確定開挖暗渠的位置,少說也得三五天才能走完整個青州境內的元江,不耽擱你回孟郡?”
楚承稷突然說了句:“我剛回來,阿箏就盼我走?”
秦箏從飯碗裡擡起頭來,總覺得楚承稷這話怪怪的。
楚承稷避開她的視線,“我下午去書房看些卷宗。”
他看起來也不像是生氣的樣子,甚至在走前還幫她把一縷碎髮別至耳後,語調很溫和:“在這邊靜不下心。”
聽起來似乎冠冕堂皇了,但秦箏還是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兒。
自從主屋這邊置了書櫥和書案後,楚承稷幾乎就沒去過書房辦公。
以往他忙時就在書案那邊處理公文,得閒時便不嫌熱地跟她擠在竹榻上一起看書,那時他怎麼就能靜下心來?
楚承稷離去後,秦箏命人偷偷召來宋鶴卿,問今日議事都發生了何事。
宋鶴卿一五一十全說了,秦箏只覺更奇怪了,楚承稷過問的都是些公事,那他回來後反常是爲何?
宋鶴卿似想起了什麼,道:“殿下聽聞有名幕僚酒後鬧事,找老臣要了那姓陳的所作的詆譭您的文章,又問老臣,您是否器重岑大人。”
秦箏感覺自己找到了那麼一點苗頭,卻又覺着不可思議,她問:“宋大人如何回覆殿下的?”
宋鶴卿道:“岑大人乃棟樑之才,娘娘雖是女兒身,卻有男兒志,一片惜才之心罷了。”
那名幕僚詆譭秦箏的文章,被及時截下了,旁人只知他斥罵秦箏不該干政,諷岑道溪沽名釣譽,卻不知他還編造二人有首尾。
秦箏心中頓時明瞭,對宋鶴卿道:“我知曉了,多謝宋大人。”
宋鶴卿連道不敢,又說:“殿下是愛重娘娘的,賞了岑大人,又親去大獄審了那姓陳的幕僚。”
當時宋鶴卿就在刑房外,那幾乎掀翻整座地牢的慘叫聲,他現在回想起來都還有幾分毛骨悚然。
送走宋鶴卿後,秦箏一個人在房裡枯坐了一陣,才重新梳妝,拿了些解暑的瓜果給楚承稷送去。
她敲了兩聲門,裡邊沒人應聲,稍作猶豫,便直接推門而入。
楚承稷坐在案前,跟前擺着一份卷宗,可一旁筆枕上的毛筆尖兒上,連墨跡都是乾的,顯然是出神好一會兒了。
聽見聲響,他才擡眸往門口看去,“你怎過來了。”
秦箏把果盤放到他案前,“給你送些消暑的瓜果。”
瓜果送到了,她卻並不走,認真地看着他溫涼的一雙眸子:“殿下是在生我的氣?”
楚承稷垂下眼皮,神色有些淡:“沒有。”
秦箏抿緊了脣:“殿下若實在是介意旁人一句詆譭,今後青州大小事宜,我不再過問便是。”
她轉身要走,卻被楚承稷輕易就鉗制住了手臂。
“我說了,沒生你氣。”握住她手臂的那隻手在一寸寸收緊,他有些破罐子破摔一般地道:“……且當我是在氣我自己罷。”
秦箏不解。
楚承稷拉着她坐到了自己腿上,將她完全擁在懷裡,心底的躁鬱才平復了下去:“大概是有些不可理喻,但看到那篇文章,聽說你屢屢維護岑道溪,我心底……確實不太舒服。”
秦箏正想解釋,楚承稷卻先她一步道:“我自然知曉你們除了議事,其他時候面都不曾見過。”
他在她脣上親了一下:“可介意就是介意,你沒錯,岑道溪也沒錯,問題出在我身上。”
“我自己鑽了死衚衕,等我想清楚就好了。”
能讓他屈尊解釋到這份上,已是不易。
秦箏神色頓時古怪起來,這人吃醋了,竟是這樣一副德行的嗎?
她試着開解他:“我對宋大人更信任些也更倚重些,殿下可介意我與宋大人共事?”
楚承稷神色變得比秦箏還古怪。
秦箏又道:“我也器重王彪將軍,趙逵將軍,殿下會因他們煩悶麼?”
楚承稷:“……不會。”
秦箏放柔了聲線:“岑先生在我眼中,與宋大人,王將軍,趙將軍,無甚差別。”
雖然不想承認,但楚承稷確實覺着心頭舒坦了幾分,他看着秦箏道:“岑道溪年輕有爲……”
順毛擼哪能擼一半放棄,秦箏打斷他的話:“岑先生長我兄長五歲,今年二十有六了。”
言外之意不年輕了。
秦箏不覺年齡有什麼,但古人十幾歲就談婚論嫁,岑道溪二十有六,在這個時代的確已算不得青年才俊。
她本以爲這樣說總能把人給哄好了吧,畢竟他和秦簡同歲。
怎料楚承稷聽完,原本緩和了幾分的臉色直接僵回去了。
不懂自己怎麼順錯毛的秦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