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頭鬧市,黑衣的男人一步一步向前走着,英俊的面容,微微泛白的鬢角,寬袍闊踞讓他看上去頗有一番魏晉風流的氣度。
明明是一個及其顯眼的男人,可他走在鬧市中時,就像一個空氣一般,竟沒有人將多餘的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彷彿他和身邊其他的百姓沒有任何不同。
他好像走了很久,鬢角的髮絲微微有些凌亂,腳下衣襬之處也染了點灰塵,他擡頭望了望,忽然轉身拐進了一家酒樓。
酒樓不大,卻賣着好酒,濃郁的酒香只是站在門口就聞到了。
他被熱情的小兒領着坐在二樓靠窗的地方,從這裡可以清楚的看到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羣。
他的聽力很好,樓下一陣一陣的高談闊論清清楚楚的傳入他耳中,無非是些生活上的瑣事,和朝廷頒發下來的一種叫“犁”的東西很好用,今年春耕可以省下大半的力氣了。
順帶着也有人說上幾句當今皇帝賢明之類的恭維。
他響起了那個有一雙貓眼,瞪起來會變得圓圓的少年,總是一副喜形於色的樣子,被寇仲稍稍一挑撥就炸毛,和他祖父一點都不像呢,弄得他一點留下的興趣都沒有了。
想到那個已經死掉的皇帝,他皺了皺眉,眼中劃過一絲不快。
他手腕一翻,一把小小的鑰匙出現在他掌心,窗外陽光射來,折射出銀色的光芒。
他出了很久的神,直到桌上的酒水都被他喝光了,他才終於離開,決定去那個人所說的地方看看,反正他也閒着,倘若那人是在戲弄他的話,他不介意把對方拖出來鞭屍的。
這一年,是顏景白死掉的第二年。
山間吹來的風撩起他的髮絲,袖袍衣襬獵獵飛舞,黑色的身影縱身一躍,直接從山頂飛撲而下,整個人如同一隻展翅的鷹阜。
這樣的高度跳下來,就是武功絕頂之人也得摔個半死,可他沒有藉助任何着力點,就這麼輕飄飄的落了下來,渾身上下毫髮無傷。
他冷笑一聲,將手中已經被他吸收掉精元,和一塊普通石頭沒兩樣的邪帝舍利隨手一扔,身形如煙一般消失在原地......
兩天之後,熟悉的人影再次出現,帶着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懊惱,從雜亂的草叢中找出了那塊毫無價值的舍利。
這是顏景白去世的第十年。
此刻天下太平,昌盛繁榮,已經是大隋元帥的寇仲剛剛帶兵滅了一個不聽話的小國,正在邊境與突厥人對峙。
皇帝楊侗輕徭役重民生,一改少年時期的倔脾氣,廣納忠言,將隋朝江山打理的妥妥當當
。
三年前更是由蕭皇后——現在是蕭太后了——親自做媒,迎娶魏徵之女爲後,如今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
昔日的孩童已經長大成人,他卻沒有絲毫想要去見見故人的意思,本也與他毫不相干不是嗎?!
只是,他不知道,有時候命運就是偏偏與人作對的,越不想見到某些人,就越是和某些人牽扯不清。
就像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他唯一的女兒竟然會和徐子陵走在了一起!
對此她很是惱怒,別以爲他不知道他和楊侗還有寇仲之間那些不清不楚的關係,竟然還想禍害他的女兒!
他是很想殺了徐子陵的,奈何他女兒堅決不同意,而他在這世上恐怕也只有石青璇能夠讓他妥協了,最後他不但沒有如願殺了徐子陵,更是將自己的不死印法教給了他,就怕哪天自己一個沒忍住就取了他的性命,還有比他更悲催的人麼?!
果然,無論是老子還是兒子都讓他不痛快。
一年之後,蕭太后去世,這位端莊賢惠的太后很受衆人愛戴,她的先帝的賢后,之後輔佐新帝登位,盡心盡責,待楊侗成年之後毫不眷念的放下手中的權勢,隱居深宮,除了皇帝的親事再沒有干預過皇帝的任何一項決策,如此賢德,極爲不易。
隋帝楊侗對她很是敬重,封其諡號曰“德”,與先帝合葬。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石之軒正在去幽林小築的路上,對此只是淡淡一笑便拋到腦後。
他現在就想石青璇能夠生個孫子給他抱抱,那個人曾孫子都有了,他卻連個孫子都沒有,怎麼可以!
可惜石青璇和徐子陵已經成婚多年,卻一直都沒有消息,讓他皺眉的同時,也不由暗暗揣測,莫非是徐子陵不行?!
於是徐子陵便倒黴了,一碗一碗的補藥被硬逼着灌進他的嘴裡,讓他體內虛火嗖嗖嗖直往上冒,連長生訣的真氣都險些鎮壓不住。
面對總是一臉鄙視模樣的岳父,他是有苦說不出,他和石青璇注重的從來都是精神上的交流好不好,他們對肉體的融合實在沒興趣啊,不做夫妻間的事情又哪裡來的孩子!
終於,某天他實在受不了了,拉着石青璇離開了幽林小築,美其名曰遊歷天下,實則就是逃難去了。
屋中一下子少了兩個人,石之軒猛然之下竟有些寂寞,然後也不知怎地,鬼使神差的就去了洛陽,當他站在楊廣的皇陵中的時候,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回來這。
對於這個人,他是痛恨的,因爲他將他耍的團團轉,從來都是邪王玩弄別人的份,他何曾被人騙的這麼慘過。
只要想到他曾經是怎樣辦成裴矩的樣子,自以爲毫無破綻的將所有人都玩弄在鼓掌之中,可最終他的一舉一動卻被另一個人一絲不漏的看在眼底,他就像一個戲子一樣在高臺上上演着一場又一場自以爲聰明的戲幕
。想到對方曾經怎樣在心裡嘲笑過他,想到自己是如何爲另一個人增添了茶餘飯後的消遣,他就恨!恨得想殺人!
可他最想殺的人卻已經死了,讓他想報復都做不到!
第一年的時候,他恨得想把人拖出來鞭屍,他甚至想再花個十幾年的功夫將大隋弄垮作爲報復。
可就在他幾乎打算付諸於行動時,對方留給他的所謂的禮物讓他震驚之極。
邪帝舍利,是真正的邪帝舍利!
他不知道他是怎麼得到的,又是何時得到的,在人已經死去後的一年似乎也沒有必要再去弄明白,他不解的是那人爲什麼要將東西送給自己。
頸間的皮膚似乎在發燙,他下意識的擰了擰眉,不想再去想那個晚上的事。
“你到底是誰呢?”
輕輕地嘆息被吹散在風中。
雖然他的身份被對方識破,但他不是楊廣這個事實卻也沒能逃過他的眼睛。
他在楊廣身邊呆了近十年,深知他的性子,然後某一天那個雖然暴戾,卻很好控制的楊廣突然就變了,變得高深,變得勤政,變得柔和,也變得有趣了起來。
簡直就像是換了一個人!
這世上不可能有人和楊廣長得一模一樣,連耳後的一顆小痣都不偏不倚剛好在同一個位置,他也曾藉着爲他易容之際仔細的探究過那張臉,卻找不到一絲一毫的破綻,這讓他不得不大膽猜測,這具身體依舊是楊廣的,但裡面的靈魂卻是換了一個。
對此,他沒有懼怕,反而越發的感興趣起來,所以他一直沒有離開,而是選擇呆在了他身邊。
但是他沒有想到對方會死的這麼早,而且死前還擺了他一道,讓他無比“深刻”的記住了他!
對於那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他是恨得,但那種恨意在拿到邪帝舍利後又轉化成一種複雜,及至今日,十年過去了,他竟有些懷念他!
畢竟,這個世界是如此無聊,而對方是他此生遇到的最有趣的人,也是唯一一個將他玩弄於鼓掌的人,這樣一個有趣的人卻在他還沒有解開謎題的時候就這麼死掉了,讓他想要忘記都難。
正在他站在皇陵中感慨的時候,風中忽然傳來異動,他身形一閃便飄到了高大的墓碑後。
車馬聲傳來,一身常服的帝王揮退緊隨在後的侍衛宮人,靜靜地站在碑前。
良久良久,他才嘆道:“祖父,侗兒來看您了......”
“......子陵走了,聽說娶了妻子,我讓人畫了畫像帶回來,果然是一對神仙眷侶;祖母也走了,您現在應該與她團聚了吧......”
“寇仲那個混蛋一直呆在邊疆不肯回來,我拿聖旨壓他他都不理,你說他是不是罪該萬死?可是我雖然生他的氣,卻總是拿他沒辦法......”
“魏徵前些日子也跟我辭官,說什麼年紀大了,無法勝任,哼
!才四十多歲的人每天活蹦亂跳的騙誰,我纔不答應他!”
“居兒已經兩歲了,會叫我父皇了,你看見的話肯定會很高興......”
風中一直響起絮絮叨叨的聲音,都是在講着身邊發生的瑣事,聽得石之軒無聊之極。
末了,年輕的帝王嘆了口氣道:“祖父,當皇帝果然很辛苦,想笑的時候不能笑,想哭的時候也不能痛快的哭,以前有你護着,有寇仲徐子陵他們陪着,現在你們都走了,就剩我一個人了......”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皇陵中顯得格外的寂寞......
顏景白去世的第二十個年頭,□□厥被大隋元帥寇仲滅掉了,西突厥向西遷徙五百里,隋朝版圖再次擴大。
元帥寇仲的威望達到了最高,皇帝三道聖旨讓他班師回朝,他卻無所謂的笑笑,然後將聖旨扔到一邊,帶着十萬軍隊往西域而去。
所有人都以爲皇帝會震怒,甚至降罪元帥的時候,他卻默默的寫下一道手諭,一道讓元帥帶領大軍征服西域的手諭。
這一去又是一個十年,西域小國盡皆臣服,隋朝的鐵蹄幾乎到達印度,而這一趟征途也爲大隋徹底打開了絲綢之路。
再之後的事情,石之軒便不清楚了,他的精力都放在了武道上,隨着功力漸深,他已經隱隱的窺探到了天道的軌跡。
只是偶爾去見石青璇的時候,聽人說起皇帝駕崩,元帥終於回朝之類的。
可是,誰來告訴他,爲什麼已經駕崩的皇帝會和大元帥一起出現在幽林小築,還和徐子陵勾肩搭背的在喝酒!
石之軒皺眉,他並沒有現身,而是轉身離開,他不想見外人。
顏景白離開的第四十一年,石青璇去世,她是笑着離開的,無病無痛去的安詳,她的一生已經圓滿,而石之軒失去了這世上唯一的牽絆,此後更加專心武道。
顏景白已經去了很久很久了,久的石之軒已經算不清他到底死了多少年,然後有一天,他突然從冥想中醒過神來。
望着一團團黑壓壓的在頭頂聚攏的烏雲,他髮絲飛揚,背脊依舊挺拔如山。
巨大的雷電夾雜着駭人的光火向他砸來的時候,他不知怎麼的,腦中突然想起的不是摯愛碧秀心,不是女兒石青璇,而是那夜與他一起喝酒之人疏朗的眉目。
頸間的那塊肌膚似乎又在發燙了......
於是他明白了,那個人已經成爲了他的執念!
光暈流轉,流雲飛逝,當他再次恢復意識的時候,天更藍了,雲也更白了,他所在的山頭似乎也換了一副面貌
。
然後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以及一個少年清脆中暗含戒備的話語。
“你是誰?”
撒花慶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