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_2

2

又要過年了,已經到了大年三十,家家戶戶充滿着年味兒。在外的人,凡有可能,一定會在年三十以前千方百計趕回家過年。雪原上,身穿八路軍軍服的副營長宋天星正策馬由北向南朝秀水屯方向奔馳;雪原上,身穿便服的國軍上尉連長宋天虎正策馬由南向北朝秀水屯方向飛奔;雪原上,國民黨瀋陽市公安局副局長太太宋天月正乘火車由東向西朝秀水屯方向行進。這三個人到秀水屯都是去看一個種莊稼的鄉下女人,他們的大姐宋天好。大姐宋天好的家就是這三個身份各不相同的人的共同的家。

遠遠近近不時響起鞭炮聲。道兒從兜裡掏出小鞭兒,用香頭點捻兒放,天好從牆角的雪堆裡,拽出凍得硬梆梆的豬肉,要往屋裡拿。一陣馬蹄聲傳來,天好回身望去,只見一匹馬奔到院門口,從馬背上跳下天星。天好呆呆地看着天星,天星也一動不動地看着姐姐。天星一聲喚:“姐……”天好手中的豬肉落地。天星又一聲喊:“姐——”她奔進院裡,撲向天好,姐倆抱在一起。

天星拉風匣燒火,天好炒菜。天好說:“你回來真好,要不,就我和道兒,大過年的,多冷清。”天星說:“我呀,就想年三十兒趕回來,跟姐守歲。”天好說:“我還擔心呢,這晚上咋過呀,道兒睡着了,就我一個人,一會兒想你,一會兒想虎子……”天星問:“虎子他……”天好說:“他也來信了,挺好的,在國軍裡……”天星說:“哎呀,虎子也活着……”由興奮突然轉責怨,“他咋當國民黨兵了?”“活着就好,當啥不行啊。”天星說:“姐,你也糊塗。國民黨禍國殃民,打內戰……”天好說:“你咋跟魏德民說的——對了!魏德民也活着!”天星站了起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天好說:“我在瀋陽看見他了,是你們八路的一個啥官兒,後來撤走了,說不上撤哪兒去了……”天星捂住臉,轉身進了裡屋,天好心裡也涌起一種思緒。

虎子一頭闖進來,大喊一聲:“大姐!”天好驚喜萬分:“這不是做夢吧!”天星聽到虎子的聲音,從屋裡跑出來,兩人一見面就緊緊抱在一起。天星問:“虎子,這些年你都幹啥了?”虎子先撂出一句:“當勞工受鬼子的氣。”天星盯着虎子長了硬胡茬的臉問:“後來呢?”“後來,造了反——殺鬼子,跑大山裡去了。”天星高興地說:“行啊,虎子也是抗日的英雄了!”虎子高興地又提當年勇:“二姐,咱啥時候孬種過?——當年就和秋田太郎對過陣!”“虎子,這些年二姐可想死你了!”“我也想二姐,想你往死裡周正我!”兩人都笑了,天星說:“你就是不想二姐扛大米回來給你吃!”

道兒望着虎子很有禮貌地問:“你是小舅吧?”虎子看看道兒,問天好:“大姐,這是誰家的孩子?”天好笑道:“你外甥。”虎子很高興地抱起道兒問天好:“大姐夫找到了?”天好皺眉道:“今兒個不提那個禍害,有空和你們說。”

虎子這會兒才注意到天星的軍裝:“二姐,你穿這身衣裳我看着痄眼,快換了!”天星立即反問:“你咋沒穿你那身狗皮呀?”虎子有意顯擺:“這是你們八路的地盤,我穿軍裝,送死呀?等咱國軍過來,我穿上你看,國民革命軍新編第六軍上尉連長!”“你還是國民黨軍官?”天星說着就要掏槍,虎子也把手伸到腰間。

天好正往炕上擺飯桌,看到這架式生氣了:“咋的?還要動槍啊?”她站到兩人中間,“這是家!你們是親姐弟!”天星、虎子的手都離開了槍。虎子還是不忍不讓:“大姐,給她找身衣裳,讓她換了。”天星更是頂牛:“我不換!”天好說:“我看你二姐穿這身兒挺精神的。”道兒進屋來說:“娘,院裡那兩匹馬咬起來了。”天好一語雙關:“真是,就聽說一個槽子拴不了倆叫驢,咋兩匹馬也拴不到一塊兒了?”

天好把菜擺滿了小炕桌,又拿來酒,大家圍坐在桌邊。天好倒酒說:“這多好,一家人在一塊兒過年,樂樂呵呵的——唉,就差天月。”

天星瞅機會還想爭取虎子:“虎子,大姐一個人在家多冷清,你回家陪大姐種地吧。虎子反問:“你咋不回來陪呢?”天星又把話挑明瞭:“要不,你跟我走。”“跟你走?當土八路呀?快拉倒吧!”虎子從懷裡掏出兩根金條,放到天好面前,“大姐,這個你收好,這可是我拿命換來的,能置幾畝地了吧?以後,我還得打仗,繼續爲家掙錢,咱趕明個兒肯定發家!”轉問天星,“宋天星,你當八路給家掙啥了?”“我們共產黨不是爲了這個!”天星拿起金條往地上扔,“我們是爲窮人打天下!”虎子哈哈大笑,笑夠了才說:“就你們能打下天下?我們是國軍,是正牌兒的,你們有啥呀?小鬼子的三八大蓋?不行了!我們有飛機、大炮、軍艦,槍都是美國卡賓槍!”

天星說:“宋虎子,蔣介石拿美國人當爹,你咋也這樣啊?”虎子

火氣上衝:“你!要不看你是我二姐,我……”習慣性地想掏槍,但又停住,“我真想斃了你!”天好責備道:“虎子!咋這麼跟二姐說話?”天星怒火中燒,竟說出絕情的話:“想啊,盼啊,沒想到竟是這麼個東西!我沒你這個弟弟!”虎子針鋒相對:“我也沒你這個姐!”天星下地說:“回去!打老蔣!”虎子也跳下地,針尖對麥芒:“你走我也走,咱倆戰場上見!”

天好一下靠住門:“今晚兒誰也不許走。”她真想不到事情會鬧成這樣,親姐弟翻臉了!正不知所措,有人推門。天月喊:“大姐!開門吶!”天好驚喜地喊了一聲:“天月!”立即開門。天月拎着大包小裹進來,看見天星、虎子,她驚愕異常,拎的東西落到地上,聲音顫抖着叫道:“二姐!虎子!”天星、虎子也笑臉應答,二人不再提走的事。

天月來了,年夜的團圓飯不能散,姐弟四個又喝上了。虎子喝醉了,醉意朦朧地順嘴扯:“……悶罐車一炸開,鬼子就上來了,我們急了,把小鬼子全打死了,搶了火車頭……我最服老馬,他是抗聯的……”天星大聲說:“我就是抗聯的!”虎子好像不認識似地看着天星:“你幹過抗聯?就衝這,我跟你幹一個……”天星猶豫了一下,天好說:“天星,這杯你得喝!”天星和虎子喝乾了酒。虎子說:“還有,在老林子裡,我跟老驢子學打槍,學了幾天,我就比他強了,從不放空槍,一槍準打一個野物……哎,你們吃過狼肉沒?生吃……”天月皺眉厭惡地問:“那能吃嗎?”虎子說:“人餓急了,啥不吃呀!”

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爆炸聲。天星一驚,虎子伸手摸腰裡的槍。天星笑了:“還連長呢,這是老百姓放鞭炮!”虎子也笑了,自我解嘲道:“完了,叫共軍看笑話了。”天好說:“唉喲,子時了,我該下餃子了!”

整個屯子鞭炮齊鳴,夜空中火花綻放,天星、虎子、天月、道兒拿着鞭炮來到院子裡。虎子搖晃着要點二踢腳,香火卻對不準藥捻兒。天星從虎子手中奪下二踢腳:“淨吹,還沒放過空槍呢,連炮捻都點不準。”天星點着了二踢腳,二踢腳在空中炸響。她還想跟虎子再要一個二踢腳,扭頭一看,虎子癱倒在地上了,天星攙扶起虎子對天月說:“喝多了!我送他上東屋睡去。”

柱腳上吊着的油燈閃着光,道兒已經睡着,姐三個趴在炕上還在嘮。天月說:“……那小洋樓是挺好的,就是太大,收拾起來怪累人,我想僱個人。”天星吃驚地問:“你成了官兒太太啦?”天月白了天星一眼:“二姐,你咋這麼說?誰不想過上好日子?”

虎子晃晃地推門進來,天好問:“你咋不在東屋睡?”虎子說:“大年三十兒,你們姐仨那麼親熱,把我一個人扔東屋裡,還是不是我親姐啦?”他一頭紮在姐仨中間,“我就在這兒睡,誰也不許把我弄那屋去!我也跟你們說會兒話。”

天好疼愛地說:“這小子,還跟小時候一樣,虎了巴嘰,愣了巴嘰,傻了巴嘰!”天星帶着親情說:“還是變了,不尿炕了。”虎子打起了呼嚕。

此情此景,姐弟親情油然而生,引天星迴想起童年趣事,她笑意盈盈地對天月說:“哎,老三,你還記得不?有一回,他尿炕,咱娘要打他的屁股,他硬往你身上賴,說是你尿的。你也不承認,你說,咱倆這就去尿尿,看誰尿少,誰尿多,誰尿多,就不是誰尿的炕,誰尿少,就是誰尿的炕!結果,他不敢跟你去。當時,把咱娘都逗樂了。”天月說:“我咋不記得了?”天好說:“對,是有這事兒。”虎子的呼嚕停了。天好湊近虎子一看,虎子滿臉是淚水。

虎子突然捂住臉,跳下地,走出屋去。三姐妹沉默着,許久沒說一句話。天星對天月說:“你去看看虎子,別不蓋被就睡了。”她見天月出去了,對天好小聲說:“姐,有件事兒我要跟你說。我這次回來,組織上交給我一個任務……”

突然,東屋傳來天月的笑聲,她從東屋裡出來,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笑個不停。天好問:“笑啥呀你?”天月說:“虎子他……他又尿炕了……”天好和天星也笑,笑着笑着,淚水涌了出來。

天剛亮,虎子從東屋出來,要去牽馬。他的手剛要解繮繩,被一隻手拽住了。他扭頭一看,是天好。“你今兒個哪也別想去!”虎子說:“大姐,我看見你了,也就放心了。”“虎子,你二姐說得對,回家種地。姐守在這裡,就是爲了等你……”“大姐,我的性體你也知道,家攏不住我的心……”

天月從屋裡出來說:“虎子,二姐要帶你去投誠呢。”虎子一梗脖子:“她別做夢了,還是我帶她去投國軍吧!”天星拎條繩子從屋裡出來,直奔虎子:“虎子,跟二姐走!不走我就捆上你!”虎子翻臉不認人了:“你是誰二姐呀?昨天你就說沒我這個弟弟了。”天星大怒,揮動着繩子就要捆虎子。虎子也不示弱,一把抓住繩

子:“我把你捆起來!”

天星和虎子爭奪繩子,都要捆住對方。天好和天月去拉,怎麼也拉不開。天好急了,操起一旁的大鍘刀,威嚴難犯地說:“都給我住手!誰要是再動手,我就砍了誰,完了我也去死!”天星和虎子鬆開手。

天好五內俱焚、情深意切地說:“一對兒無情無義的東西!不是在戰場!我知道,我勸不住你們,咱們在一快兒吃頓飯還不行嗎?咱好不容易聚一回,下回見面還不一定哪年哪月呢。就是再遇上,恐怕也不全了。你們懂姐姐的這顆心嗎?……”此刻,無爹無孃的姐弟四人,她就是一家之長,想着都回來了,能團團圓圓、和和睦睦過個年,想不到天星、虎子竟要骨肉相鬥,真令天好如萬箭穿心,撕肝裂肺。一家人還沒給爹的牌位燒香磕頭,就這麼鬥成了烏眼雞。天好淚灑前胸,無聲而泣。天星和虎子只好又回到屋裡,準備同吃一頓過年的餃子。

炕桌上,擺着幾大碗餃子。姐弟四個沒人動筷,屋裡一片沉寂。道兒來回瞅着大人的臉,不明白爲什麼。天好無奈地賭氣說:“吃吧!下船的麪條,滾蛋的餃子,都吃吧,吃完了都滾蛋!”虎子夾了一個餃子塞進嘴裡,把筷子一摔說:“我吃完了,我滾蛋!”說着跳下炕。天好心疼地說:“虎子,你……你小心點兒。”虎子點點頭:“大姐,我走了。”又向天月,“三姐,我走了!”說完轉身便走。天好猛一拍桌子:“你給我站住!”虎子站住了。天好板着臉說:“你這少教的玩意兒!咋不跟你二姐打招呼呢?”

虎子笑了笑,回過身說:“我忘了。宋天星,我走了!”說完又轉身要走。天星耐住性子說:“虎子,二姐和你說句話。”虎子絕情地說:“我沒有你這個二姐。”天星勉強笑笑:“好,我宋天星和你說句話,好嗎?”虎子不吱聲。

天星想着就要分別,姐弟之情油然而生,她還是掏心掏肺說出一席話:“虎子,戰場我經歷的比你多,死人我經歷的也比你多。爲了打鬼子上戰場值,爲了新中國上戰場值!你跟着國民黨反動派跑,有啥意思?聽我一句話,虎子,你別走了……”說着,天星眼中閃着淚花。天星的話如一碗水澆到石頭上,點滴不進,虎子說:“少來這一套,赤色宣傳!”說罷又要走。天好喊:“等等!”虎子再次站住。天好拿來那張全家福照片,遞給虎子:“你把這張全家福帶上。”虎子拿起全家福看了看,塞進懷裡,轉身走了,天好和天月跟着出去。天星眼含淚,趴到窗前,向外望着。虎子騎上馬,頭也不回地奔出院子。天好望着遠去的虎子,天月伏在她肩上哭了。

天好和天月送天星,天星牽着馬說:“老三,你回去吧,道兒還在家呢,你回去照看一下,讓姐送送我。”

天好和天星慢慢往前走,天好問:“你好像有啥話揹着天月。”天星說:“是,一直沒機會跟你說。我們部隊想讓你給我們做點兒工作。”“我能做啥?做飯,做鞋,做衣服。”天星說:“在瀋陽,周和光是市公安局副局長,瞭解不少國民黨在東北的情況,這對我們非常重要。”天好奇怪地說:“這關我啥事兒?”

天星說:“上級讓我動員你到老三家去,一是監視周和光,從他那裡蒐集情報,必要的時候和老三一塊兒做周和光的工作,把他爭取到我們這邊來。”“這我哪幹得了哇?”天星說:“慢慢來嘛,又不是讓你馬上做,要找適當的機會。”“不行!不行!一想我就膽突。”天星說:“姐,你可從來沒怕過事兒呀!”“那得分啥,幹這事兒跟鬼似的……”

天星說:“姐,這事兒從大了想,那是光明正大。日本鬼子投降後,國民黨還不想讓窮人過消停日子,派兵進東北打內戰,要消滅共產黨、八路軍,還想它國民黨一家說了算。它國民黨領導,咱窮人還是過不上好日子。”天好問:“你們是想把國民黨打倒?”天星說:“對,讓咱老百姓當家做主人!所以,你給我們共產黨做事兒,就是給自己做事兒。”天好沉思不語。

天星說:“老三不是要僱人上她家幹家務活兒嗎?你借這個機會去正好。”天好說:“你讓我想想……”兩人默默走了一會兒。天好說:“天星啊,哪天你和虎子在戰場上遇上了,你當姐姐的,可得手下留情啊!”天星半天不語。天好心急地催促道:“你倒是吱聲啊。”天星嘆口氣:“姐,我答應……”

送走了天星,天好和道兒送天月。天好說:“天月,你們姐弟仨,你最讓人省心。現在也行了,好好過日子吧。”天月說:“大姐,天星、虎子你也都看到了,他們也不戀秀水屯兒,你就別守在這兒了,跟我到瀋陽去吧,我身邊也有了親人……”天好問:“你是想找個給你收拾家的人嗎?”天月說:“對呀,姐,你去唄!我可不是讓你去幹活,你幫我操持家,那我該多放心吶!我還可以去教書……姐,算我求你了!”天好說:“讓我再想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