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上的銅紐有些咯手,有些疼,小沙彌卻管不這麼多,拍得砰砰作響。
哐當抽門閂的聲音,門開,探出一個小道童來,臉上是跟小沙彌同樣的稚嫩,正要開口說話,看到小沙彌泛光的光頭,立刻縮進去,砰的一聲關門。
“行行好,給碗水喝。”小沙彌立刻跳着腳喊道,手掌急急拍打着廟門,砰砰……
良久沒有動靜,聽足音遠去,小沙彌面色黯淡,迴轉到師傅跟前,苦着臉,道:“師傅,他們不開門。”
支語大師笑了笑,道:“無妨。”說完,盤腿石墩上,雙目眯成一條縫,手捻念珠,口中喃喃唸佛。
小沙彌看了看四周,判斷安全,微微吐了一口氣,也跟老和尚一般盤腿坐在地上。
一老一少相對無言,冷月無光,傾灑在他們身上,卻有一種格外的莊嚴。
沒過多久,南面小道不遠處忽然響起兩串足音,就聽到一個人抱怨道:“大姐,找個地方歇息下。”
“費什麼話?”女人不耐煩的聲音,但很好聽。
小沙彌立刻睜開眼,循身望去,雙腳在地上一點,站了起來,立刻站在師傅身體前側。
“咦,這裡有座廟啊。”還是那男人的聲音,透着些玩世不恭。
恰在這時,西嶽廟廟門開了一線,小道童縮頭縮腦的,手裡正端着一把青銅的水壺,還有一盤剩飯正要出來,聽到聲音倏地鑽了回去,慌不迭地關上門。
小沙彌嘴巴立刻撅起來,心中暗恨,若非這兩個人,他跟師傅就能吃上一頓。
“清風,你生嗔心了。”支語大師睜開眼,長長的白眉微微顫動。
“師傅!”清風沙彌連忙躬身告罪。
梁山首先看到的是好大一座廟,山門頗闊,往後看去,屋檐翹起,掩映在竹林松海當中,大雄寶殿屋檐上的神獸隱現,而一株老梅枝條直接橫生出圍牆,開花時定是紅梅出牆的格局。
梁山於是語氣稍帶驚喜道:“這就是西嶽廟啊!”
清風沙彌看了梁山一眼,心道就是因爲這人聒噪,讓他們沒吃上飯。咕咕……清風肚子開始鬧騰,秀氣的眉頭微蹙,只能一個勁心裡唸佛來抵消。梁山背後是花無顏。垂首時,清風順便瞥花無顏一眼,心裡突地跳了一下,血液加速,臉頰微紅,連忙低下頭去,想起師傅“女人是老虎也是貓……”的話來。
來者正是梁山與花無顏兩個人。
聖子與聖女在妖蠻山賭約,結果引發獸潮,這是十八修真堂百年來沒遇到的事。
即便是聖女與聖女之妖蠻山內殺戮過多,也不至於反應如此劇烈,茲事體大,三年一次的華山論劍——十八修真堂的首腦聚會決定提前召開。
梁山與花無顏兩個先一步來,一來是打頭陣,爲本堂掌教在華山歇腳安住的地方做些準備,二來這一次前往妖蠻山的聖子聖女都要來接受各修真堂的詢問,目的自然是最大程度還原事實真相,找出發獸潮的根源。
梁山目光落在支語大師與清風沙彌身上,道:“咦,這還有兩個和尚。”
花無顏眉頭微蹙,她有些受不了梁山的一驚一乍。
這一路上,梁山可沒少這般表現。
在有些區域無法飛行,只得路上不行,梁山左一句“娘子你看這個”右一句“娘子你聽”搞得花無顏很是煩惱
花無顏知道梁山是故意的,就是想給她添堵。
梁山不想來華山,但是沒辦法,輪值的修真堂指名道姓要梁山去。
梁山沒辦法向那些人出氣眼跟前前的花無顏,跟月影不對付的女人,梁山哪還用的着客氣。
好吧,花無顏承認梁山的目的達到了。花無顏多少年的鎮定功夫面臨崩潰的危險。
花無顏無語,怎麼有男人這麼碎嘴?!
有時候花無顏會想,姐姐花月影怎麼會受得了這個男人?
花無顏卻沒想過,梁山面對花月影的時候自然又是另外一副模樣。
兩個俗世和尚出現西嶽廟門口,落魄的樣子的確有些奇陘,可這又關他們什麼事?
“啊?!”梁山跳了起來。
他小舅奶奶的,花無顏禁不住想爆粗口了。
這人屬什麼的?
“是支語大師嗎?”梁山臉上綻開了花。
老僧聞聲擡頭,一道清澈、乾淨的目光望了過來,花無顏心中微凜,好厲害的老和尚!
“真是支語大師啊!”梁山高興了,道,“大師不認識我了,我啊,梁山伯。”
支語大師站了起來,雙手合掌,道:“原來是聖劍堂的樑施主啊。”
“大師怎麼在這?看起來像……”梁山忽然頓住不說了,的確,這一老一少倆和尚看起來情況好似不妙啊,就幹坐在廟外屋檐下,跟乞丐差不多。
支語大師正要說話,就聽到一個聲音,猶如千尺的瀑布突然砸在青石上:“他們是逃難!”梁山轉過身,就看到一個道人。這是個標準的道人,花無顏心道。各大修真堂弟子有許多也喜歡穿道袍,實際上跟世俗道門的制式道袍還是有區別。
眼前這個道人就是典型的天師道道袍,交領大袖的藍色布袍,下穿藍色的燈籠褲,頭戴匕星冠,背上揹着一把劍,面如冠玉,劍眉朗目,只是鼻略鷹鉤,氣質顯得有那麼點點陰戾。花無顏立心生警惕。道人修爲比她要低一個檔次,但不能說花無顏就能打贏道人。
世俗的道門也好,佛門也好,他們弟子身上都有凝聚功德與信力的法器,這東西往往厲害得一塌糊塗。
世俗道門與佛門,與修真堂向來涇渭分明,少有交道,花無顏連忙目示梁山,趕緊走人!
清風小沙彌憤聲道:“藍成子,你何必苦苦相逼?”
梁山聞言一愣,兩家有過節?
“國主已頒令,王公貴族私養僧尼者,誅殺全家!”藍成子話音一落,四周寒氣四溢,簡直冷到極點。
“阿彌陀佛,終究是走到這一步!”支語大師良久長嘆一聲道,長長的白眉垂下去。
在此之前,北魏國主拓跋燾下的令僅僅是讓天下廟宇中的僧尼還俗,歸還田產而已。支語大師不懷疑藍成子的話,事態發展顯然層層升級,到了越發酷烈的地步。
“平城的石窟已經停工。”
梁山腦袋靈光一閃,北魏國都平城就是後世的大同。這小牛鼻子老道說石窟停工,不是指大同雲崗石窟吧?
梁山立刻想起他那牛叉的考古歷史前女友給他說過這一段公案來。
拓跋燾打下統萬城後,長安也拿下了,但是很快因爲驕傲自滿,長安又失去,最後拓跋燾親率大軍拿下長安,而就在這時,在長安的一些寺廟當中發現私藏兵器。
這一下就成了導火索,當朝儒家的人物也出面趁機發話了,然後拓跋燾就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滅佛運動。
梁山記得很清楚,考古歷史前女友當時是這樣評判的,拓跋燾固然是有大錯,爲他後來的黯然收場埋下禍根,但當時廟宇田產免稅,很多人依附,成爲世家之外又一龐大勢力,威脅皇權,也是一個重要原因。世家力量根深蒂固,佛門畢竟是外來,根基不深,拓跋燾於是痛下殺手。
往深了說,是當時北魏的漢家士族發起對北魏貴族的攻擊,因爲佛教西來,當時許多北魏貴族信奉。
看來應該就是發生這檔子的事了,梁山心中感嘆,當日在統萬城皇宮宴請他們的時候,這支語大師跟無塵子都高座在旁,拓跋燾對之恩禮有加,可謂君恩浩蕩,轉瞬間卻淪落到這般田地,着實令人唏噓。
花無顏就覺腦袋“嗡”了一下,世俗佛道兩門之爭,還夾雜着中土世家、皇權,在她面前幾乎立刻就呈現出一巨大的漩渦,無數的因果鏈條在其中盤旋,這樣摻和進去,惹因果無數。
“你是誰啊?這麼跟支語大師說話?”花無顏正想着,就聽到梁山冒出抱打不平的聲音。花無顏幾乎想揪梁山耳朵,這等事修士躲之唯恐不及,可他倒好,一副“想往拼湊”的樣子。
“梁山伯,這是道門與佛門之間的事,讓他們自己解決,我們走!”花無顏實在忍不住喝道。
藍成子眸光一亮,眉頭一揚,走了好,若是沒有這兩個人在,他就滅了這兩個大小和尚,再把他們屍體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了。有人在,藍成子下不去手。藍成子是一個人偷跑出去的,而他師傅無塵子居然要進攻面聖,懇請國主拓跋燾收回成命。
師傅是怎麼想的?是不是年紀越大這人越糊塗?佛門道門競爭越來越劇烈,有佛門道場,就必有道家道場,哪有這麼多地方,這麼多信徒供養?
眼下佛門遭殃,正是趁此機會徹底剪滅掉時機,藍成子一個人偷跑出來,準備幹掉支語大師。幹掉了這老和尚,剩下的自然如鳥獸散。
這個事情犯戒了,但是弘揚道門的念頭讓藍成子狂熱。
藍成子道人突然冒殺氣,梁山自然感知,轉過頭去道:“走?不好吧。這道人有殺氣,搞不好要殺人,我們一走,這老和尚恐怕就沒命了。”
花無顏幾乎要暈了,因爲你們走了人才被殺,這份因果照樣妥妥地承擔下來,走與不走,留與不留,因果都在。
“那你就留在這裡,我在前面等你。”花無顏說罷,身子隱入竹林。
跟着梁山就會倒黴,就會牽扯到莫名的因果關聯,那老孃不陪你玩了,躲一邊去,當自己是空氣,你願意管,儘管去管。
這樣一來,接下來發生種種,自然梁山一力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