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是座打着太多三國烙印的城池。
大意失荊州,即便是不能識字街上的文盲也都曉得的一句話。
高大雄厚的城牆,繁華的街道,鱗次櫛比的商鋪酒樓,井然有序的貴人區、商戶區、平民區,襯托着荊州的大氣與厚重。
荊州多酒樓茶肆,自然少不了說書人。
遠的說關雲長大意失荊州的事情,近的說南郡公恆玄兵起荊州的故事。
德盛酒肆,說書人正說道恆玄兵敗如山倒的情節,一潑漢酒醉道:“若是南郡公得了天下,哪容的劉家小兒坐這半壁江山?”
潑漢話音落地,獲得稀稀落落的掌聲。
說起南郡公,荊州的老百姓多半帶着複雜的心情,那些個不甘現狀的潑皮更是直接,於是“若是南郡公得了天下會怎樣怎樣……”就成爲荊州一些口中的口頭禪。
潑漢更加得意,道:“想那劉裕算什麼東西,一個潑皮小兒,居然竊國重位……”
“哈哈,莫非你不是潑皮?”有人譏笑道。
“我家祖先亦是那可赫赫有名。”
“真的假的?”
“我要說半句假話,天打……”潑漢話還沒說完,一個巨雷在天空炸起,嚇得一縮脖子,哧溜一下就鑽入桌底。衆人頓時哈哈大笑。潑漢鑽出,道:“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昔日劉皇叔與那曹阿蠻煮酒論英雄,天上一個雷不也把劉皇叔嚇得鑽桌子”
梁山心中一動,這可是《三國演義》裡面的段子,《三國志》裡面可沒有,說不定就由這潑漢口中產生,看那說書先生眉頭一揚,顯是記下的樣子。
“你孃的就別往臉上貼金了。”
梁山靠窗,雷聲過後,嘩啦啦雨水像是天上的簾子掀起,一盆水直接倒下來一般,沒有半點緩和之機。
一般突降的雨水,街上步行到人還來得及緊邁幾步,可是這雷聲一響,人們擡腳剛想往兩邊躲,就這一下,全身溼透,蒸蒸的冒着熱氣。
幾個呼吸,梁山視線中高高低低彷彿沒有窮盡的樓閣房舍屋檐就被煙雨籠罩。
雷聲響起來的時候,巴東王王府戲臺上的戲依然在演。
大雨如注,戲臺與觀臺之間的貴婦們如鳥獸般散,釵掉了,簪子丟了,跑得急的掀倒了几案,紛紛往兩邊廊廳躲。
王府的戲臺整個是“回”字結構,戲臺在北,觀戲樓兩層,分東西南廂樓。
南廂樓坐着的是王府的主人,有時候會叫人上去陪坐,那就走了不得的尊榮。
“哼”南廂樓冷冷地傳來一記冷哼聲。
躲在左右廊亭的貴婦們臉色一白,幾個先反應過來的,立刻提着裙角重新回到原位,坐好,任大雨如雨打芭蕉一般傾瀉在柔弱的嬌軀身上。
三天前,一位不長眼的偏將夫人講她兒子如何乖巧聽話,不巧被王妃聽到,沒有找任何理由,直接叫進王府,一頓亂棍打死。
今天王府請看戲,得到的邀請的夫人們固然心頭覺得是一份榮譽,同時心下惴惴。
大雨突來,本能地起身躲避,不想樓上一記冷哼比那雷聲還更要恐怖,見到有人先站到雨中,心中大悔,若是方纔不起身安之若素,王妃眼中豈不是就有自己。
有自己不等於就有相公?現在誰都知道,荊州南郡連帶着襄陽郡這些地方,真正的話事人是王妃。
一羣環肥燕瘦在雨中甘之如飴,轉瞬間個個曲線畢露,露膚露點,這等狀況跟來的下人也都看進去,可是哪個還敢起身。
戲臺上依然在咿咿呀呀,這個時代唱戲的被稱爲伶人,編排一些故事中臺上唱,用的是宋國流行的官話,不過到一個地方會說上一兩句當地流行的話。
臺上演的是一出苦情戲。
一個妻子爲婆婆所不容,被趕出家門,沒想到後來發現懷孕。妻子想回來,相公偷偷地從門縫裡塞點錢糧,卻被發現,責罰了一頓。大門緊閉,妻子哭倒在地。妻子一個人在破廟裡,乞討爲生,誕生小兒,母子倆相依爲命。
戲正演到這時分,雨就下下來了。
戲臺上那女優伶繼續咿咿呀呀地唱着,完全沉浸其中。
在座的貴婦人被澆透了,渾身開始哆嗦起來,但沒有人再敢走,心裡巴望着這戲早點結束。
衆女人就看到那粉啄玉雕一般的兒子上山砍柴,爲給家裡貼補家用,減輕母親負擔,不想突然一頭大老虎跳了出來,三下五除二就把女人兒子吞了。
就這一下,衆女人頓時忘了頭頂上倒灌一般的水。
山水佈景迅速撤掉,回到破廟,村裡面鄰居大嬸慌慌張張跑來,告訴她兒子被老虎吃了。
就在那一剎那,女優伶的眼神抓住在場所有的女人,幾乎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來,漫天的雨霧就好像女人沒有流出的眼淚,時間彷彿停滯。女優伶水袖一甩,身子緩緩地倒下。這臺戲的名字就叫《殺虎》。一個時辰後,戲樓一片寂靜。荊州城東碼頭,一艘巨大的商船。女優伶卸了妝,露出清麗的顏容,站在甲板上,臨着江風,秀髮吹拂。
“商大家,甲板上風大,回去歇着吧。”
商船起錨,緩緩行駛,江面漸闊,荊江、長江,最後的目的地劉宋國的國都建康,秦淮兩岸、鐘山煙雨……
這時,梁山已經出現戲樓內。
雨依然在下,只是雷聲漸隱,雨點如箭,卻侵不到梁山身上。他隱沒在夜色中,悄然無息地接近。戲樓南樓,江上燕就在那,沒有其他人,就她一個人,這讓梁山有些狐疑。
王妃江上燕大張旗鼓宴請諸貴婦看戲,梁山稍微打聽下就來了。
戲還沒散時梁山就來了,正好看到戲臺上女人殺虎的情節。
就那一眼,梁山眼睛就有些拔不出。
武松打虎,李逵板斧砍虎,這些個經典場景都比不過樑山眼前的。
一個弱女子,一個失去兒子的母親,爲了報仇獨自上山殺虎。
梁山不敢多看,硬生生扭轉頭,閉上眼。這個時候,他分不起心。
女人終於把老虎殺死而她自己也死最後沒有鑼鼓,沒有胡琴,只有嗩吶,沖天的嗩吶聲,悲嗆、孤寂,彷彿在山谷徘徊,而女人的氣息,漸漸低落。
梁山忽然有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戲散了,人都走了,江上燕屏棄左右,一人獨坐。
兩個人,一個樓上,一個樓下,都隱沒在夜色中,彷彿隔空對視。
江上燕發現自己了,梁山心道。
即便發現又如何,她一個修行廢材難道還翻到天上?
梁山已經打探清楚,出自洞庭系的散修,雖爲老君山江老大的掌上明珠,卻因爲三陰絕脈與修行無緣,現在頂天也就是築基期初階,自己爲什麼要怕?
可是,梁山真的感覺有一點點怕,自從他看到林詩音毀了她兒子肉身一口吞掉之後,梁山對於這個世界的三觀就有些顛覆。
梁山充分了解到,這個世界上,有的女人是他無法琢磨的。看戲,失去兒子的女人殺虎,梁山忽然覺得這戲是演給他看的。
如果是這樣,那麼江上燕料定自己會來。
“貴客既然來,爲何不現身?”就在梁山匕上八下想着的時候,南樓上傳來一記猶如黃鸝的清脆。與此同時,梁山居然聞聲而有色彩感,又感覺像是五彩繽紛的翠鳥輕鬆地掠過江面一般。
一個女人的聲音居然讓他聯想這麼多……
梁山從無邊無際的雨幕中走出,先是如一張紙一般在雨線中穿梭,很快,整個人身上籠罩着一層淡淡的光圈。
“呀”的一聲,南樓的窗門打開,梁山身子憑空而起,空中走了散步,即落在樓內,點滴雨水都沒有,高手風發盡顯。
眼前的女人典型的鳳冠霞帔,珠光寶氣,但是這些都掩飾不了她的清麗脫俗,眉宇蹙起無盡的憂愁與哀怨,濃得讓人自然生出憐惜。
梁山冷哼了一聲,心道這等媚術對自己無用,好歹也在花間堂呆了一年。
“如果有選擇,妾身絕不希望與樑兄爲敵。”
梁山嘴角翹起,神識散開,周遭沒有暗藏高手,就她一個人。
“能寫出‘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詩句的梁山伯,妾身渴慕久矣,奈何造化弄人。”江上燕幽幽嘆道
梁山目光中漸炸出火星,在見識過娘子祝輕雲的冰清玉潔,花月影的極致嫵媚,瑛姑的俏皮可憐之後,巴東王那個據說蠢笨如豬傢伙的王妃——江上燕,居然依然讓梁山頗爲眼動,而這還在對方是自己仇敵的基礎之上,可見其魅力。
禍國殃民的美貌加上女皇式的強權與手段,難怪這女人能把整個荊州上下耍的團團轉了。
“你想殺我?”江上燕感覺到梁山越來越尖銳的殺氣,問道。
“沒錯。”
“沒錯,那難道是我的錯?”江上燕忽然提高聲調,臉色悲嗆。梁山眉頭微蹙。“一個母親,爲兒子報仇,何錯之有?!”江上燕聲調再次提高,猶如平地一聲雷,珠釵散落,秀髮披散,秀麗的面容瞬間猙獰起來。
梁山感覺到一絲壓力。這不是因爲江上燕境界高,而是因爲江上燕的立場的確是無可厚非。
換作是自己,兒子再膿包,被人陰死了,恐怕也得這般來。梁山心裡嘆了一口氣,心道這事還真只是立場問題而已立場立場,有進無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還是想殺我?”江上燕苦笑道,“這就是你梁山伯的道,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不是我的道,是你兒子自尋死路。”
“哦,沒錯,他是盯上你媳婦,但是盯上跟已經幹了是一回事嗎?他罪!不!至!死!”最後四個字,江上燕几乎咬牙切齒地說道。
梁山第一次有對上一個人言辭無效的沮喪感,而對方還是一個女人。
陰死女人的兒子,女人反過來又要綁架自家媳婦,還派一大堆人準備滅了樑家莊,這賬怎麼算都沒有坐下來細談的可能。梁山不想再聽了,一張口就要吐出劍氣。
“你不能殺她!”一個冷冷的聲音出現。
梁山冷笑一聲,果然還是埋伏了人。
“雲龍,給我殺了他!”江上燕厲聲喝道。
一個淡淡的人影閃了三閃,出現,赫然是隋雲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