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捕頭的家在大長乾地區,烏衣巷東南三四里處。
大長乾和小長幹一樣,都是屬於平民區,即便是富貴者,也多是商賈豪強這等有錢卻沒社會地位的人羣。
鐵捕頭的家還不這大長幹區中心地帶,還要偏東。
他們家再往東就是著名的清溪了。
清溪九曲蜿蜒,從建康城北面的鐘山發出,然而一路往南,最後注入秦淮河,成爲建康城東側的天然屏障。
鐵捕頭回到家已是日暮蒼山,家家裊裊炊煙,自家卻沒有看到。
三間草房,一個廚房,一個院落,外是籬笆牆,一個堂堂建康城的總捕頭住所居然這麼寒酸。
鐵捕頭推開木門,喊了一聲“柳青”,卻沒人應他。
鐵捕頭先到廚房,發現冷鍋冷竈,再進草房,依然是沒人。
鐵捕頭嘆了一口氣,這是娘子柳青跟他賭氣了。
柳青向來脾氣好,家裡家外任勞任怨,但是這幾天,唉,鐵捕頭知道自己也實在有些過了。
昨夜十五,柳青要他一起去看花燈,眼角眉梢顯露幾分期許。
他沒答應。
柳青樣子委屈,抽抽搭搭的樣子。他頓時煩了起來,兇狠狠地罵了幾句摔門出去。
別人家婆姨生氣走人,還有孃家可以回,柳青卻沒有孃家可以回。
柳青嫁過來沒多久,父母就相繼病死,從此,柳青在這世界上的親人就只有他一個。
鐵捕頭站在院中呆立,想到對於這個女人,實在虧欠良多。
有時候鐵捕頭在外頭不開心,回到家中,對柳青罵是輕的,有時候還會動手。
遠近鄰舍聽到鐵家有女人壓抑的叫聲,就知道鐵捕頭又在打老婆了。
鐵捕頭知道這樣不好,打老婆的男人不是好男人。
但他還是放任自己,就好像巴掌落在柳青的肥臀上,聽到她悽慘的叫聲自己心頭分外有快感一般。
鐵捕頭有時候想,柳青終有一天會忍不住跑了,然後再也不回來了。
鐵捕頭仇家十個手指都數不過來,他總擔心有一天回來,會看到的是柳青的頭顱鮮血淋漓地掛在家門的籬笆牆上。
他從心底怕這一天。
對於“法”,如梁山所看出來的,鐵捕頭心中有太過強烈的執念,而要做到這些,鐵捕頭就要求身心毫無牽掛,周身上下沒有一絲能夠被對手利用到的地方。
所以,他不能對柳青好。
對她好,別人就會對她下手,從而要挾他。
走吧,走吧,鐵捕頭心道。
若不出意外,柳青都會去那清溪祠呆坐。
清溪祠祭祀的是清溪女神,那裡有一個廟祝,姓伍,五十多歲,人稱伍娘娘。柳青跑出去的時候都會到那去,幫伍娘娘照顧青祠的事,住上兩三晚再回來。
鐵捕頭不再多想,從書櫃裡把一疊厚厚的草紙拿出來鋪在桌上,提起筆來,他要趕緊記下方纔與梁山的談話內容來。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鐵捕頭現在真有這種感覺。
他沒想到今日自己要抓的樑先生,對於“法”竟然有這麼深的見解。
雖然他是在爲自己開脫,但是鐵捕頭還是不得不承認,就從法理上而言,他的確是把自己徹底地摘了出來。
最後,兩個人還聊了許多別的。
梁山告訴他,春秋戰國之所以諸子百家興起,實則是分裂大亂之世迫使當時能人志士思考治國安民的道路與方法。
他們各有分歧,目的其實是相同的。譬如社會的有序,儒強調倫理與禮儀,而法家強調法律規範,墨家重民本等等,士農工商各有所業,各有所養,如此社會才能井然有序,進入大治。
梁山最後說,沒有哪一家的學說,方法,能把社會的所有問題都解決的,譬如獨尊儒家的仁義禮智,或者獨尊法家嚴法峻刑,或道家的無爲而治,這都是極端的做法,都會出大亂子的。
梁山說的這些話,簡直把鐵捕頭帶入前所未有的一種思考境地。
很快,鐵捕頭就想得入神,忘記了娘子。
也不知道過了的多久,外面忽然傳出輕微的腳步聲,若是啪啪的正常的木屐發出的聲音,鐵捕頭反而不會注意。
“誰?”鐵捕頭冷哼一聲。
“你家夫人在我手裡。”籬笆牆外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帶着點殺意。
“最好是死了。”鐵捕頭卻是頭也沒擡,冷冷地說道。
“好!”對方應道,轉身就走。
鐵捕頭雙肩欲動,終究還是坐下,雙目這昏黃的燈光中,倏地變得通紅。
這一天,終於來了嗎?
娘子若是死了,倒也一了百了,想到這,鐵捕頭心頭陣陣絞痛。
無數次噩夢中清醒過來,看到娘子關切的目光,鐵捕頭就覺得全身都柔軟下來。
娘子沒回來,不會真的落在什麼人手裡吧。
不會的,鐵捕頭清醒了過來,從剛剛那人的聲音他聽出來是在說謊。
但是,是否能完全確定說謊?鐵捕頭卻也不能完全打包票。
讀心術是受距離限制的,也受情境限制,並不能百分百正確。再說,運用讀心術也耗神,鐵捕頭也只在面對嫌疑犯的時候才用。
鐵捕頭開始有些煩躁起來,他想出去看看,偏偏卻要忍住。
無論在屋裡屋外,他都要對柳青表示的無所謂的姿態,這樣纔是對她的保護。
可惜,那人沒有扣響門,只要進到院門處,鐵捕頭就可以拿下他。
夜色中,那個在鐵家傳話的黑衣人先是向西,往烏衣巷方向,卻又向南,過了秦淮河,再折向東,這樣兜了一大圈之後,卻是回到離鐵家不遠的清溪祠。
黑衣人並沒有走正門,而是從後門翻入。
院中一個身形嬌小的婦人正在院中藉着月光紡線,見黑衣人出現,並沒有擡頭。
黑衣人一抱拳:“我說了,他說最好是死了。”
婦人手停頓了一下,然後嘆了一口氣,道:“知道了。”
黑衣人依然拱手,微躬,大氣不敢出。
“天龍寺質庫現在怎麼樣呢?”過了一會,婦人又問道。
若是梁山與趙子云在這,就會認出婦人就是當日他們在肉鋪外與之對峙的斧頭幫幫主胡一飛。
除了眼前這黑衣人之外,沒有人知道建康城裡赫赫有名的斧頭幫幫主胡一飛還有另一個身份,那就是三眼神捕鐵捕頭的娘子。
“他們收縮了業務,正在內部整頓,聽說新成立了好幾個部門。”
胡一飛點點頭,道:“今日金陵宮開張,情況怎麼樣?”
“很熱鬧,免醫免藥,有長樂郡主,六皇子還有太子殿下來賀。”說到後面,黑衣人語速有些快。
胡一飛眉頭皺了皺,道:“好,你下去吧。”
黑衣人應了一聲,麻利地翻牆走人。
針對天龍寺質庫的惡意騙貸,就是胡一飛的手筆。如果沒有意外,現在天龍寺的質庫就已經垮了。
天龍寺垮了,其他做低息貸款的寺院質庫也得垮,這樣一年時間,城南這一塊的高利貸十之六七就是她胡一飛的了。
這是絕殺,啓動之後,胡一飛自問換作是自己也沒有破解之法。
但是卻冒出個金陵宮來,小和尚去找梁山,這些都在胡一飛眼線當中。有時候,胡一飛會想,和尚也不容易,想做好事,想普渡衆生,自己這樣幹,不地道。
不過,這只是胡一飛曇花一現的想法,更多時候,她理直氣壯。
缺錢的人借錢,之後還本息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所不同就是這利息的高低罷了。
廟裡低息甚至無息貸下去,有些人拿着這錢本分地做生意,更多的卻是轉手給他們這些高利貸者拿出去放貸,吃個利息差,於是穩賺。
人天生就是懶,有這樣的美差,不用起早貪黑,誰會拒絕這樣的買賣?
這樣一來,從那些正經寺廟的質庫流出來的錢,其實最後還是大多流向他們這些人,既然是這樣,那還有什麼好客氣的?
和尚與世情不通,更不懂經濟,然而胡一飛小看了一點,那就是世俗人的信仰,還有和尚獨一無二的強項,那就是念經。
當日胡一飛帶着人與趙子云對峙,就是不讓他們動粗,這樣一切都控制在口舌之爭的層面。
小七與那胖嫂你來我往,胡一飛神情冷漠,心裡卻樂。
吵了一通,毫無結果,胡一飛原本以爲就這樣了,結果那樑先生出了一條計策,讓和尚圍着肉鋪唸經,往生咒,不還錢就一天到晚的念。
天龍寺的和尚不夠,其他寺廟友情贊助,反正都是念經,在哪不是念。
這玩意就受不了,人是懶,也想賺錢,可是賺錢的代價是日夜不得安生,這就沒辦法受得了。
胡一飛的手下也去威脅,說不能還,結果那些人寧願被斧頭幫的人痛打一頓,也不願意天天耳邊有人唸經。
就這輕飄飄的一手,胡一飛精心設計的圈解開了,接着又聽說整頓內部,嚴格放貸等消息,胡一飛就知道,這樑先生不簡單。
斧頭幫有軍師一樣的人物,叫孔二,不管冬天夏天都是一鵝毛扇晃啊晃的樣子,這其實都是做派。胡一飛卻有一種感覺,那金陵宮的樑先生還真可能是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的神通人物。這個人,以後有的交道是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