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光火石般地,某些一直潛伏在靈魂深處的記憶開始若隱若現,順着記憶的藤條,那些早就被遺忘在前世生命灘塗之上不曾被憶起的前塵往事被時光之浪衝上此岸。桑宛凝蜷縮在陽臺上的藤椅裡,腦海中竟像放電影一般,將那些她在過奈何橋時遺忘在那一碗孟婆湯中的片段一一過目。
“李原,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私自動刑?還打傷這麼多的老百姓!”穿紅衣的小姑娘一開口,語氣裡的怒意便瀰漫開來,卻是一口稚氣未脫的童音,利落的一鞭打掉了李原頭上的官帽。
人羣中那幾個戴斗笠的黑衣人,不動聲色地又將已經拔出幾分的刀重新插進刀鞘,靜觀其變。
而那李原一眼看清來人,卻嚇得臉色大變,趕緊從馬上滾了下來,跪倒在地連連求饒:“碧水公主饒命!卑職是奉皇上的旨意,監斬戟竹林匪首夏騰,只因賤民鬧事,卑職不得以纔出手傷人,並不敢私自動刑!”
“哼!本宮看得清楚,你還敢狡辯?分明就是你無故傷人!本宮回去一定告訴青川哥哥,治你的罪,你就等着吧!”碧水小公主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生氣起來卻連她的萬人之上的青川哥哥都得讓她三分。
——這應該是她的前世吧?名義上的龍國八公主,長公主和亂世奸臣的私生子,一個永遠都見不得光的身份。
“我去捉了那個紅衣的公主,你們待我一得手,就只管去救了夏前輩走,不必管我,我自有辦法脫身!”
薛沐靈正彎着腰在檢查一個被馬鞭打中太陽穴而暈倒的老頭的傷勢,沒提防身子忽然被人從背後攔腰抱起,回頭一看,是個戴白玉面具的男人,又羞又氣,無奈早就被點了麻穴,動彈不得,破口便是大罵:“你這該死的壞蛋!竟然敢對本宮不敬?看我不叫我青川哥哥滅了你九族!還不快放下本宮!”
沒想到,那個只露出一雙深邃地看不見底的眼睛的男人卻只是微微一笑,一邊騰出一隻手殺開見公主被劫而衝上來的官兵,一邊氣定神閒淡淡地說:“在下的九族唯今只剩下在下一人而已,聽說你雖然刁蠻,卻也還算個心地善良的丫頭,就先借給我救救人吧!”
話說,薛沐靈被忽然欺至身後的神秘蒙面人攔腰抱住以後,愣了愣,她在皇宮裡當了十幾年公主,被所有人寵着讓着,第一次碰到有人居然敢這樣漫不經心地和她說話,怔怔地看着這個懷裡飄着淡淡竹香,戴着面具只露出一雙細長的桃花眼的男人在官兵的包圍下,竟像玩遊戲一樣輕鬆地殺出一條血路,翻個白眼沒好氣地說:“你倒是在這打得過癮,讓我看着過乾癮!你快點開我穴道,我也要和你一塊兒玩!”
蒙面的黑衣男子聞言,眉宇間一驚,低頭看看懷裡那個長相雖已大不相同,卻如九年前一般可愛嬌俏的小丫頭,睜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臉躍躍欲試的樣子,脣邊不自覺地逸出一抹笑意:“你想打架是嗎?----好,我帶你一起玩!”見那個眉目如畫的刁蠻小公主眼睛高興地直眨,他又笑笑,修長的手指同時迅速地點開她被封的穴道,反手攬住她的腰,一聲輕嘯:“左邊,打他的金泉穴下三寸!”
——這就是她和他的初遇或者重逢嗎?那個叫許揚青的男人,那張怎麼想都想不起來的臉,她第一世的愛人就是他嗎?
將池小亦下葬在宣家小院後的竹林裡時,桑宛凝一直陪在許揚青身邊。看着這個像是一夜間蒼老了十歲的男人,生生用十根手指挖出了一個墓穴,她的眼淚忽然就流了下來。雖然,她的失憶症顯然越來越嚴重,非但依舊什麼都記不起來,並且還在不斷地忘記現在,但是在那一刻,那個男人十根滴血的手指卻被她深深地烙進了腦海之中。
她在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微微聳動着,聽着他的嘴裡發出幼獸般的嗚咽聲良久之後,忽然衝上去,摟住了他的肩膀。許揚青在呆呆地被桑宛凝抱了許久之後,因爲哀慟而瑟縮的身體終於慢慢地平靜了下來,反手將桑宛凝緊緊地摟進了懷裡,終於哭出了聲:“小師妹沒了-----嗚嗚~~~我的小師妹再也不會醒過來了,我走得時候還答應了她一定會替她找到辦法的,,可是我卻一走就走了這麼久----”
“你別自責了,池姑娘泉下有知,也會體諒你是爲了天下黎民少受些戰亂,不忍心撇下他們不管----”
在失去了自己最珍愛的女孩後,還好還有這樣一個美麗溫柔的女子陪在他身邊。而這個女子卻連自己是長公主和秦竇一段孽情後的結果這個最終的真相一無所知。有時候,忘記也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如今,征戰六國的戰役終於已經告一段落了,不知是出於何種考慮,大成皇帝最終還是信守了對拓拔憶的承諾,雖然將龍國納入燕國的疆域,但是仍舊保留了薛青川的宣王稱號,並且允許他與自己見面時,不需行君臣跪拜之禮。並且答應了許揚青,在從亳州迎回薛青川之後,便帶着桑宛凝從此隱居山林的請求。
——原來,直到最後,他的心中都還裝着一個叫池小亦的女子啊!那麼,這就是她和他的結局麼?隱居山林從此相攜一生?不,不是這樣的!
她,桑宛凝,是長公主和當時的護國大將軍秦竇的私生女,後來冒名頂替了真正的八公主薛沐靈進入皇宮,在十年之後,與這個故事相關的人又陸陸續續出現在舞臺中央時,她,龍水煙,許揚青,拓跋宇,薛青川,他們這些人中間又經歷了一番癡纏的人生。龍水煙嫁給了拓跋宇,成爲人人豔羨的燕國王后,而,箇中滋味猶如飲水冷暖自知,拓跋宇也終於實現了他一統天下的宏願,代價是其餘幾國國君的自殺或是幽禁,薛青川因爲龍水煙的緣故而逃過一劫,拓跋宇准許他保留了龍國的稱號,並且面見他時,可以不下跪。桑宛凝和許揚青在幫助拓跋宇建立起一個和平安定的大一統國家之後,帶着桑宛凝隱居在終南山下。
這纔是故事的完整版開始,歷史記載的不過是一些古人想要傳下來的東西而已,真正的那些真相早已湮沒在浩淼的時間的長河之中,還有與這個故事相關的人心中,即使經歷幾生幾世都不會忘記。張老千所說的那些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所謂她的前世記憶,不過是史官們春秋筆法運用嫺熟的產物。
可是,故事的後續呢?後來又怎麼樣了呢,她和那個叫許揚青的男人在終南山下隱居之後,又發生了一些什麼呢,爲什麼關於後面這些記憶就都是一大片的紅色了,沒有影像,沒有聲音,似乎像一個可怕的夢魘,一個永遠都不會被遺忘卻終究再怎麼想也想不起來的夢魘。
她的第一世,那些最後的日子裡,還發生過些什麼?許揚青呢?這個男人,又在哪裡?他真的忘得了他的初戀情人嗎?
------好吧,想不起來的,就先跳到一邊吧,那麼,第二世呢?她的第二世又是怎樣一番景象?像個被催眠的病人,桑宛凝微微閉着眼睛,不受控制般地在腦海中搜索着,關於她的第二世。
朱顏的日記1996年7月9日
明天我就要回莫家村了,媽媽說那是我們的故鄉。我問媽媽什麼是故鄉,她說故鄉就是一個走得再遠飛得再高的人都最終要回去的地方,就像葉子落下來要掉到地上。可是我一點也不喜歡回故鄉,因爲我不想去一個沒有爸爸媽媽的地方。可是媽媽說,我必須回去,因爲我和她,還有爸爸,我們都沒有選擇。
朱顏的日記1996年8月20日
我知道,媽媽就快走了,她會把我一個人留在莫家村。我沒有告訴她,其實我好害怕。這幾天,我認識了好多新夥伴。對我很好對別人脾氣不好的天哥哥,老是流鼻涕做鬼臉逗我笑的土豆哥哥,一着急就結巴的莫平安,膽小愛臉紅的莫葉子,她的下巴上居然有北斗七星。還有一個討厭死了的莫小巖,他把我的笨笨做成了燒烤。還有不喜歡笑的菊表姐,愛打扮的桃表姐。真希望他們能像我喜歡他們一樣喜歡我,但是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媽媽說過,不管多麼努力,這世上總會有人不喜歡你。
朱顏的日記1997年8月15日
我是個沒有爸爸媽媽的孩子了,沒有爸爸媽媽的孩子是誰呢?我又要回莫家村了,爲什麼才一年而已,事情就變得這樣地不一樣?葉子和土豆一樣,也不見了。現在回莫家村,還有誰呢?莫小巖,希望你不是真的已經不在莫家村了,要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該怎樣一個人長大。魔盒啊魔盒,你真的裝得下那麼多的快樂幸福嗎?爲什麼連一點點都不能留給我?
朱顏的日記2009年5月12日
今天莫聰小兔崽子把我的日記本扔進了池塘裡,打溼了好幾頁。二舅母說他還只是個孩子,不懂事。真是笑話,十三歲的人了還小嗎?我朱顏十三歲的時候,都挑着滿擔的花生走十幾裡山路去鄉里賣了。十三歲的人做了這種事,還不該捱打嗎?我知道二舅母又在催李嬸給我找婆家了,真是煩人,我在她家幹得比牛多,吃得比豬差,嫁不嫁人還得她說了算嗎?
朱顏的日記2009年5月17日
莫小巖已經走了五天了,可爲什麼我晚上總還覺得有石子敲我的窗戶?桃表姐又在趕那隻貓了。這幾天不知道爲什麼總有一隻野貓跳到她的牀上來,打也打不走,她的好幾件衣服都被那隻貓抓破了。這個一入夜除了野貓野狗的叫聲就再也沒有別的聲音的莫家村,我已經待了十三年,我早該熟悉了這種生活,我也曾發誓要一輩子守着這個地方。可爲什麼我會突然覺得心很慌很亂?我是在想那個人嗎?
——這是她寫過的日記嗎?不,這個不是她,她不叫朱顏!那幾本厚厚的日記本是那個在城北橋偶遇的女子臨走前託她燒在她墳前的。那個在莫家村孤獨長大的孩子,如今她的身上也應該長花長草了吧-----
“你說什麼?你見到芽芽了?”媽媽的聲音。
“噓,你小點聲,別讓萌萌聽到了!雖然還不能確定,但是那個孩子和萌萌長得一模一樣。”
“-----芽芽現在過得還好嗎?當年我們就那樣把她丟在醫院大門口,也不知道她恨不恨我們-----”壓抑着的啜泣聲。
“唉,她應該還什麼都不知道,只是那地方太窮了。----當年我們也是身不由己啊,我們那樣窮,你和我都沒有工作,哪裡養得活兩個孩子。”
“我們把芽芽接回來吧?現在我們條件好了,也應該讓她回到我們的身邊了。”
不算短暫的一陣沉默之後,爸爸開口了:“事情沒有想象的那麼容易了,人家已經養了這麼多年,怎麼可能說還就答應?再說,要是臺裡領導知道我當年做過這樣的事情,只怕-----”
——是了,在被那個穿警服的桑叔叔帶回家之後,她叫林萌萌,夜裡起牀上廁所,經過父母的房間,她忽然聽到了這樣一段對話。那年她八歲,知道了她有一個一生出來就被遺棄的妹妹,爸爸媽媽因爲他們的事業和前途,放棄了把她接回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那個她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妹妹,爸爸和媽媽開始無休止的爭吵,並且先後都有了外遇。一個是家裡的保姆,一個是司機,這世界真諷刺,她能做的就是逃離。所以,她離家出走了,卻失足跌進了一口不算淺地池塘,要不是那個姓桑的叔叔,她就帶着失去的記憶死了。池塘底的石柱讓她失去了和她那短暫的人生有關的一切記憶,桑叔叔只好把她帶回了家,當成女兒來養,並且爲她起名叫桑宛凝。
有一天,桑爸爸被毒梟打死在行動現場之後的某一天,從港城警校剛畢業的她在港城車水馬龍的港城錦衣路,穿越重重人海,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橋頭,神情落寞的朱顏。因爲她和她相像地幾乎翻版的長相,只不過她是長髮,她是短髮。
朱顏也一眼就看到了她。片刻地錯愕之後,她們就那樣隔着人海,會心地笑了起來,像是已經認識了一千年那樣熟悉。
桑宛凝把她撿回了她在港城臨時的家。她和朱顏講她離家出走後被桑波濤收養之後的生活,講在警校艱苦的訓練,講她這除非做心臟手術否則活不過三個月的短暫一生,朱顏和她講莫家村,講莫小巖,講方宥。
桑宛凝從來沒有想過,會有一天,這些只是存在於朱顏向她講述過的往事裡的人物會如此真實地出現在她的世界裡,並且影響她一生的軌跡。那個時候,她只是淡淡地笑着,聽着她用淺淺的語調說起那些過往,快樂的,悲傷的,心酸的。甚至因爲不是很感興趣,有好幾次她都差點假寐過去。
當她現在想要把和莫家村有關的一切原原本本寫出來的時候,她才發現,有很多東西已經無法還原到從前了。在她假寐的時候,那些泛黃的片段已經永遠留在了那些逝去的老舊歲月裡,再也無法被憶起。所以,她只能虛構,捏造,以求將那些零碎的章節拼湊成形。
而她筆下的莫家村終歸只是一個幻象下的意境而已,它與真實的莫家村,那些曾轟轟烈烈發生過的故事,有的不是一兩處偏差。
而這正是她一直遺憾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單憶而已。
她通過一個朋友發給她的網頁鏈接,進了莫小巖的博客。總共十幾篇博客,幾乎每一篇都是他對秦嬌嬌愛的宣言,其中一篇博客發表的時間深深刺痛了她的眼睛。
2009年10月16日。在那一天,莫小巖寫道:給我親愛的王妃。我們在一起已經三年了,這三年因爲你的存在,我的世界繁花似錦。因爲愛你,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即使生如夏花,也絢爛無瑕。因爲被你愛,我這個一直被幸運之神忽視的棄兒第一次感受到了被神女親吻的感覺。嬌嬌,謝謝你的愛。我若爲王,你定爲妃。愛你,永遠。親親我的寶貝,晚安。
2009年10月16日。在那一天,她和朱顏被同時推進手術室接受換心手術。那個時候,朱顏早就失去了生命跡象。她割向自己手腕的那一刀,殘忍決絕地不留一絲挽回的餘地。
三個小時後,朱顏被直接推進了醫院太平間。而她,捧着她的遺書,泣不成聲。
好吧,那就讓她來把這個故事講完吧!屬於她妹妹朱顏的這短暫一生的所有記憶,在她找到這些曾經有負於她的人,並且用她的方式親手爲她報仇之前,也是時候有個了結了。
桑宛凝以爲她記起了所有,卻不知道,被遺忘的恰恰是最致命的甜蜜和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