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揚州·羅城·馥春記胭脂鋪

這日裡,花大娘依約來到馥春記胭脂鋪。當她夾着包袱上了二樓,正瞧見年輕的掌櫃娘子在對着窗戶照鏡子。

見她來了,掌櫃娘子轉身笑道:“花大娘在哪裡耽擱了,怎麼這麼久纔來?”

花大娘連忙上前陪笑道:“一早萌,得勝橋的張奶奶就請我去給她梳頭。纔到家,王衙丞家又派人來叫。還沒等我閒下來,在街上就又被邢判官家老太太給攔住了。好容易回了趟家,門還沒進,又被奶奶的丫頭給叫住。這不,連衣裳都沒有來得及換就來了。奶奶今兒個是要出門還是要會客唦?想要梳個什麼樣式的頭?”

掌櫃娘子笑道:“這頭且等一等,我倒是要問大娘幾件事叻。”

花大娘抿着嘴偷偷一樂,其實她早猜着掌櫃娘子想要問什麼了。這些日子以來,她的生意特別的火爆也是因爲同樣的原因。

“想是奶奶聽說我進了一趟國公府,想要打聽那個府裡的事吧。”

這花大娘原本就是揚州城中有名的“喇叭花兒”,對於她來說,梳頭謀生倒在其次,走街穿巷,傳說各家新聞纔是她的最愛。如今,能比向來以“萬事通”自居的掌櫃娘子多知道一些消息,更是讓她開心不已。

掌櫃娘子笑道:“大娘真是七竅玲瓏心。現如今除了那府裡,這城裡還有哪樁事能稱得上是新聞?上回白寡婦跟夫家人鬧翻,跑出來開店也沒這回人們傳話的勁頭大叻!”

“就是唦。自從那國公爺來了後,大家就更好奇了。只是現如今那裡壕溝也挖成了,吊橋也做好了,又駐着好多當兵的,閒雜人等再沒法子靠近。我也是託我家丫頭的福才進去逛了逛,奶奶還記得我家小翠被選中進府當丫頭的事吧?”

掌櫃娘子點點頭。

“怎麼不記得。我正爲你們翠兒擔心叻。快說說那府裡怎麼樣?”

花大娘笑眯起雙眼。

“那天奶奶可嚇得我不輕,以爲我家小翠真的是入了虎口呢。哪曉得這國公爺竟是個不會理家的,現今那府裡亂得跟一團麻似的,都沒得一個管事的。”

掌櫃娘子冷笑道:“他一個大男人家懂得什麼管家的事,不過是被那些個刁奴欺負着還不曉得罷了。不過,我聽說國公爺派人去接他未婚妻了,等新娘子到了,你家翠兒就沒得這麼快活嘍。”

花大娘兩眼一亮,“這麼說,奶奶還沒聽說那樁事?”

“什麼事?”

“這個新娘子跟人跑脫啦!”

“跑啦?”

“是叻!真叫奶奶給說中了,這第四個也沒得個善終。”

掌櫃娘子愣了愣,忙搖頭道:“那前幾個就已經是這樣下場了,這第四個肯定會不得好死吧。”

“這下奶奶又想錯了。當時我就站在旁邊,親耳聽到國公爺竟不讓人去追,他說他整房子正需要人手,沒得那個閒空去追新娘子呢。”

“真的唦?”掌櫃娘子詫異地擡起眉,“他竟這麼沒心沒肺?也不怕人笑話他?”

“說給奶奶聽哦,他纔不在乎別人怎麼說呢,只要自己高興就好!”花大娘撇着嘴,又神秘地湊上前,“告訴奶奶,我看到國公爺了呢。乖乖隆的咚,雖然只那一眼,都沒得膽子看第二眼的。國公爺那張臉真是威嚴,讓人看了忍不住腿肚子抽筋。特別是那雙眼睛,像妖怪似的透着藍光,竟能看到你的腦勺後頭一樣。我記得奶奶說過,他有一任未婚妻是給嚇死的,當時我還以爲是奶奶誇張,如今一看,還真是的叻。這麼看來,也難怪這個新娘子要逃跑了。這倒罷了,奶奶曉得最離譜的是什麼?”

“什麼?”

“那位國公爺竟把城裡頭的媒婆們都找了去,要她們替他找一個會當家理事的寡婦做夫人叻!”

“什麼?”掌櫃娘子詫異地靠近花大娘。

“我親耳聽到國公爺說,再也不要跟那些大家小姐們打交道了,他寧願要一個會理事當家的寡婦做夫人,還說是管家娘子出身的最好呢!”

“竟有這樣的事?”掌櫃娘子驚歎。

“是唦!那個國公爺還說,只要合他的要求,至於什麼家境出身,都可以不計較。您說,這國公爺是不是得了失心瘋?他那麼好的身價兒,竟要找個窮寡婦當夫人。”

掌櫃娘子不想讓花大娘佔了上風,便故意反駁道:“那可不見得,憑着他的壞名聲,誰敢再嫁給他喲。”

花大娘賠笑附應道:“誰說不是呢。不過,這國公爺到底是有權有勢的,哪家不想要這樣的乘龍快婿?奶奶是沒看到,這些日子上下城的媒婆子們都瘋魔了,滿大街盡見着她們四處亂竄的影子。聽說事成之後,國公府那邊還有重賞叻。”

“這是自然,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現今這事可定下了不曾?”

花大娘搖搖頭,笑道:“聽說,到目前爲止還沒有看中的叻。”

正說着,只見一個小丫頭子走進來垂手稟道:“東家那裡派人來了,老爺問前兒從蘇州帶回來的胭脂奶奶收在哪裡了?正好讓來人一同帶給太太去。”

這掌櫃娘子立刻起身從櫃子裡拿出一包東西交與小丫頭,直等目送那小丫頭下了樓,她這才又坐回窗前,衝花大娘笑道:“大娘繼續說。”

花大娘卻只顧着看着那丫頭離去的方向。頓了頓,她道:“我倒是忘記了,貴店的東家是家住描金巷的錢老爺吧?”

“是啊,我們東家家業可大着呢,如今也算是揚州城中一等一的富戶了。”

花大娘異樣的一笑,“若我沒有記錯,也是東門外大街上吉祥客棧的東家吧?”

“是啊。”聽花大娘話裡有話,掌櫃娘子不由來了精神。“怎麼?難不曾大娘又知曉什麼典故?”

花大娘抿着嘴一樂,“典故倒是沒得什麼。只是我想起這吉祥客棧原本是錢家那個當家媳婦藍大奶奶的陪嫁罷了。”

“咦,這我倒是頭一次聽說呢。”

花大娘笑道:“奶奶年輕,這都是陳年往事了,奶奶哪裡能知道。”

掌櫃娘子立刻兩眼放光,催促道:“大娘快講唦。”

“想當年,這藍家也是揚州城中有名的富戶。除了吉祥客棧,那衙城裡的涵芳齋茶葉店和錦泰米行原本也都是他家的生意。當時錢家倒還沒得現在的興旺,那時候,他家只城外幾畝薄田而已。只因兩家老一輩交好,這藍家也不嫌錢家家業小,早早的就把這個藍大奶奶跟那個錢家老大訂了娃娃親。哪曉得天意無常,鬧兵禍那陣子,一羣兵匪闖進藍家,搶的搶,殺的殺,最後還放了一把火把他家燒了個精光。除了那七十多歲的藍老爺子和才五歲的可兒姑娘正好在錢家作客倖免於難,藍家竟沒跑出一人來。他們家本就人丁不旺,至此更是敗落下來。到了可兒姑娘九歲那年,這藍家的產業就只剩下吉祥客棧。哪曉得那年藍老爺子又染了時疫,眼見着自己沒幾日活的,老爺子因想着可兒姑娘年幼,這份產業是斷不能守到她長大的,故而便將客棧送與錢家,條件是錢家不許悔婚。他本想着,這家業到時終還是藍大奶奶的,誰曾想那錢家老大竟是個短命的,在可兒姑娘十六歲上突然得了急症,連洞房都來不及進就嚥了氣。你說這藍大奶奶的身世可嘆不可嘆?”

掌櫃娘子也嘆道:“我也常聽人說起這藍大奶奶命苦,出嫁那天喜袍還沒有來得及脫就換了喪服。卻原來這裡面竟有這樣的故事。這東家老爺也是,明明曉得自己兒子快見閻王了,還非要搭上人家姑娘的一生。他對得起藍家人對他的囑託嗎?”

“哼,”花大娘冷哼道:“還不是圖謀着那吉祥客棧?不過,話再說回來,若不是錢大爺心硬,這錢家又豈能在短短几年裡發達成這樣?況這藍大奶奶也不是個省油的燈。聽說從小錢家就是她在當家理事。她男人死了沒多久,婆婆也死了。錢老爺就託人做媒,續了打銅巷的金寡婦。只可憐這金寡婦在錢家至今還摸不到鑰匙把兒呢,全是那媳婦管着。每回去給金寡婦梳頭,她都要對着我哭一氣嘆一氣。想想,一個做主婦的,倒不能在自己家裡當家作主,這誰受得了唦。”

“我倒聽說是錢老爺嫌金寡婦大手大腳,故而還讓藍大奶奶管事的。況街坊四鄰倒也都說她能幹,家裡家外一把手。我只覺着奇怪,以她的條件本可以再嫁的,怎麼這麼多年她還守着寡?”

花大娘又俯下身來低聲道:“告訴奶奶可別外頭傳去。這都是你們那東家不肯呢。”

掌櫃娘子吃驚道:“難道他竟對她有壞心不成?”

花大娘吃吃笑道:“奶奶是新媳婦,自然還不太瞭解你們東家的人品。你們東家雖貪些個,倒是不好女色的。他只不過是因爲那媳婦能幹,竟能當一個正經管事的使,且還不用給工錢,故而輕易不肯放手罷了。只苦了那金寡婦,把個藍大奶奶當眼中釘一樣。奶奶可聽說前幾日綢緞莊的李老闆對那藍大奶奶下手的事?”

掌櫃娘子搖搖頭。“約略聽到一點點風聲,具體是怎麼回事倒不大清楚。大娘咯曉得是怎麼回事?”

花大娘低聲道:“李老闆藉口請藍大奶奶看一匹緞子,想把藍大奶奶關在庫房裡做壞事,結果被跟着藍大奶奶的小廝給破壞了。這李老闆新近剛死了太太,留下七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和一大堆的家事沒得人問,那個金寡婦——也就是他的姑媽——就指使他向藍大奶奶求婚。哪曉得這件事還沒到藍大奶奶那裡,錢老爺就先給回了下來。因這錢老爺是最好面子的人,所以金寡婦就想出這麼一條計謀,意圖叫李老闆先敗壞了藍大奶奶的名聲,再拿醜事一堵錢老爺的嘴,這樣他也只有低頭認了。”

掌櫃娘子吃了一驚:“東家太太竟起這種壞心?”

花大娘因爲那錢太太是她的老主顧,而藍大奶奶倒是經常因她傳話學舌不待見她,故而偏向着金寡婦。

“奶奶也別說太太心狠。其實太太也是爲藍大奶奶着想。你想,若非如此,錢老爺怎麼肯放她再嫁?這藍大奶奶又沒個孃家人替她作主,若有人抗得住錢老爺,她也不至於如此命苦了。”

掌櫃娘子不由對那位素未謀面的藍大奶奶動了側隱之心,嘆道:“太太也是傻,這等犯法的事,若查對出來她豈不是也跟着受累?大娘有空勸勸太太纔是。”

花大娘笑道:“現今太太也不會再用這等下三濫手段了,我聽說,她已經託了人去國公府提親,這錢老爺再怎麼着也不敢駁了國公爺的面子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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