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八年六月初十。
京師正陽門東的兵部街,由南口來了一騎快馬,聽那轡鈴叮噹響,縱馬京城毫無緩意,便知道絕對是外省的折差到了。果然,那騎快馬越過兵部衙門,直奔各省駐京提塘官的公所,也不知道驚醒了多少正在午睡正酣的人。
到了門前,馬背上騎手猛的把馬一勒,唏律律一聲長嘶,馬上那人跳落下來,兩腳佔地的瞬間,腿筋一軟整人差點滾到地上去。來人掙扎着直起身,踉踉蹌蹌走了兩步,還未踏進門檻,一歪身又要倒了下去。雙腿真的是無力了!
公所裡的人認得他,是西北來的折差,姓何,還是個把總的小官。
一看這樣酷烈的天氣,長途奔馳,人已癱倒,大家七手八腳把他擡了進去,一面撬開牙關送了半碗涼水進肚,一面把折包從他的汗水溼透了的背上解下來。
新疆甘陝三省的提塘官拆開包裹,照例看了一看勘合文簿,然後順手一揭,看到油紙包外的傳票,不由得大吃一驚。傳票上蓋着陝甘總督的大印,寫明是陝甘總督楊嶽斌會銜由西安拜發。
這是怎麼回事?總督甘陝軍事的是多隆阿啊,楊嶽斌雖是堂堂總督大人,也只是隨在多隆阿手下打打下手。
近年來甘陝的緊急公文全出自多隆阿之手!
文簿上面的日期是六月初六,用核桃大的字特別批明:“六百里加緊飛奏。”
提塘官驚呼失聲,喊道:“莫不是多帥出事了?”
這一喊後,提塘官顧不得別省圍過來詢問的提塘官,就匆匆穿戴整齊。出門上馬。往西而去。照規矩,緊急軍報要遞外奏事處,轉內奏事處,徑上御前。這樣層層轉折,奏摺到宮內兩宮太后手中的時候已經臨到黃昏了。
“多隆阿率軍攻甘肅肅州。擊鼓督陣,大軍強攻,己爲鳥槍所中,屬軍羣情激憤,拼死力戰,二日克敵。斬賊首馬文祿、馬化龍、白彥虎三人,賊將數十,暴軍萬多,肅州城夷平……”
慈安太后立唸了一聲阿彌陀佛,多隆阿是滿人裡絕頂的重臣名將。他的一條命從大局上來將,比十個肅州城都重要。
慈禧太后更是憂慮。肅州剷平,雖然意味着爲禍西北七年的暴軍,最後一個根據地的丟失,就像沒了天京的長毛餘孽,再也無力掀起大的風浪了。但是多隆阿的重傷也讓滿漢之間兵權脆弱的平衡再度被打破。
多隆阿若只是重傷還好,朝廷有的時間給他將養。但要是人死了,北地。尤其是直隸三省的兵權,滿人中還有哪個來跟血海里趟出來的湘淮軍將領爭?
是都興阿還是穆圖善?
多隆阿六年苦戰帶出來的那支百戰雄師,會像順服多隆阿一樣。完全尊崇都興阿和穆圖善嗎?
慈禧心中有種四年前的感覺,有種僧王罹難的消息傳來時的懵然!
……
六月初八。就在多隆阿重傷的消息傳到北京兩天前。中亞浩罕汗國——安集延城。
天氣陰沉,難得的稀稀拉拉落着小雨。對於平日炎熱乾燥的夏季中亞地區,今天是難得的一個好天氣。可對於安集延城下對峙着的兩支軍隊來說,這雨下的實在不是個時候。
黑色的秦軍旗幟飄揚在安集延城頭。不會看錯,劉暹打進浩罕了。
在他誘使阿古柏自動上套的第三天。喀什新城就投降了。阿古柏次子哈克.胡裡伯克苟且活命,沒有從容一死的氣魄。而福爾賽依特.薩伊甫和安德烈.波切利斯基所帶的英俄兩國代表團。合計五十餘人,就全部進了劉暹的俘虜營。
接着劉暹在喀什新城大肆犒賞軍中士兵。並且傳詔阿克蘇、烏什、庫車、喀喇沙爾四地,命令四地的叛軍主動投降。可暗地裡,卻以全部換裝後的董福祥部爲骨幹,配以兩個中隊的秦軍步兵、一部炮兵,和阿布都力大隊,再由葉爾羌等地的義民武裝附屬,合計有小四千人,疾速進襲安集延。
浩罕汗國竟然敢援兵阿古柏,真的是讓劉暹忍無可忍。不給他們一個沉痛的教訓,讓中亞各國各族驚醒一些,大清國,或說是中國,在這一片土地上兩千年來豎立下聲名就全完了。
進軍的路上,在蔥嶺區域內的山地高嶺間,董福祥不時的能看到倒斃的浩罕軍士兵遺體。已經完全腐臭的屍體見證了浩罕敗兵一路逃回中亞的艱辛旅程。
沒有了軍需糧食,沿途又極少有土族人生活,浩罕軍的騎兵還好,那些步兵就真的只有餓斃的份兒了。
最終逃回浩罕的敗兵究竟有多少人,董福祥說不清楚。但一路上他看到的浩罕士兵屍體,餓死的,殺死的,足足有千具之多。
安集延是浩罕有數的大城市之一。但是這裡守衛並不衆多。因爲安集延靠近中國,比浩罕汗國的都城浩罕城距離沙俄和布哈拉汗國的距離還要近。
在浩罕汗國如今這幅落魄模樣下,不管誰當政,都沒那個多餘兵力將之部署在這裡。所以在董福祥領着兵馬殺到安集延的時候,偌大的一座城池就像一個衣衫半解的貴婦人,毫無抵抗力的被董福祥硬生!
胡文光從一處隱蔽的觀察哨所裡悄悄探出頭來,用望遠鏡監視着對面浩罕軍的陣地。其實他大可不必如此小心,浩罕軍士兵大多裝備的燧發槍距離稍遠點就根本打不準。不過胡文光還是非常謹慎——戰場上面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誰知道對面會不會趕巧就有拿着米尼式步槍的浩罕兵呢?他可不想稀裡糊塗挨一顆流彈,死翹翹。
現今的火槍子彈的個頭都不小,捱上一顆就算不死也要丟掉半條命去,即使是胳膊大腿這類非致命處,中了槍以後也多半是骨折,誰哪有那麼好的命,子彈都從肉裡穿?
以現在的醫療水平,截肢是治療槍傷的一大利器。這幾天隨軍的醫生已經多次作過這樣的手術了。胡文光大好人生還長着呢,可不想成爲那些倒黴蛋中的一員。
對面的浩罕軍肯定也作類似的舉動,不過對方表現得加小心翼翼,以至於胡文光通過望遠鏡都很難找到一個活動目標。
雖說如此小心謹慎,對方乃是真正被逼出來的!米尼式步槍的射程與精度絕非浩罕軍手中的燧發火槍所能比。那些沒有經歷過狙擊戰的浩罕軍士兵,這短短几天內就非常精確的探明瞭米尼式步槍的有效射程。他們可是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完全用軍官和觀察哨士兵的生命一點一點了解了對手的有效射程。
“這幫兔崽子學得倒挺快,現在都不穿的花裡胡哨了。”
隨在胡文光身邊的幾名新入狙擊部隊的士兵都舉槍四下張望,試圖尋找一兩個可供他們練手的目標,可惜卻未曾如願。他們的任務是在胡文光觀察敵情的時候保護其安全,但如果有機會的話,發揮一下自己狙擊手的本職工作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浩罕軍如今已經聰明瞭許多,到前線的軍官再也不打扮的如他們原先那種非常顯眼的樣子了。現狙擊部隊的狙擊手們已經很難再輕輕鬆鬆找到新目標了。
——自從一開始的那次大打出手後,浩罕軍企圖速戰速決的願望是徹底破滅,雙方就陷入了膠着狀態。
董福祥手下兵力不多,一邊要彈壓城內的浩罕人,另一邊要防守整個城池,可用來進攻的兵力並不多。更重要的是,小四千人的士兵裡,真正能來打硬仗的只有寥寥的一些。
董軍中一半人都不佔到,阿布都力的步兵大隊一樣是不咋地,葉爾羌等地的義民武裝就更不用多少了。這些部隊若團聚在秦軍身邊,那威力相當不俗,可要是沒有了核心戰鬥力站臺,要他們自己攻殺戰,野戰能力着實堪憂。
也正是因爲這,董福祥之前一戰中始終固守安集延不出,靠着城牆防護,利用步槍優勢,輕易地收割了浩罕軍上千條性命。
眼下所謂的膠着狀態,只是董福祥無力進攻,浩罕軍不想強攻。
他們招惹來清軍,原因可全是英俄的慫恿。現在清軍的報復來了,英俄必須給一個說法,給一個交代。
而且浩罕這邊也清楚,援軍大敗了,清軍追着屁股殺到了安集延,可以預見的——喀什新城肯定是完蛋了。也就是說英俄兩邊的人至少有一些落進了清軍手中。以英俄兩國的蠻橫霸道,這真的是必須討要的。如此,浩罕真正收復安集延的時機,不是現在,而是要等英俄的插手。
眼下浩罕一方是多方籌措部隊,匯聚到安集延。兩邊彼此互派小股部隊不斷的偵查,滲透,騷擾,以及冷槍冷炮……總之就是一直保持着絞殺狀態。可不是大家各自守着己方營地一動不動,安分守己。
前日,浩罕軍仗着人多勢衆,並且熟悉當地的地形,一度派出兵力繞到安集延城周邊各處,要從城防的的薄弱點突襲切入。但董福祥那頭不死守城牆,而是有針對性的將對手放進來一部分,然後羣槍、手榴彈擊斃。對於有了米尼式步槍和手榴彈等熱兵器的董軍來說,消滅對手他們從來不需要跟對方拼人數和體力。無論對方有多少人,只要是適合的地形,子彈手榴彈面前,下場都是一樣。
連續兩次被打的全軍覆沒之後,浩罕軍再也不玩這種把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