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州,提督衙門。
張妙彤正在繡着一梅花,懷孕八個月的她,明顯比過年時要胖了。此刻坐在牀邊,手下放着一張小几,有一聲沒一聲的應着女兒的話。劉夢瑤已經滿兩週歲了,很是活潑好動,也很精力旺盛。她很親張妙彤,就是現在這樣擺弄着積木,也時不時的跟張妙彤說這話。如果張妙彤突然不回答她話了,她立刻就會從積木中擡起頭來看着母親。
張妙彤現在的臉色很紅潤,神情也安詳。母親的到來讓她徹底從外事中脫出身來了。每天除了安心的養胎外,就是看着女兒在膝下玩耍。
張李氏都暗暗稱奇,先前她見女兒擔憂柳州的局勢,寢食不安的。怎麼那件事一揭過,就變得這麼心清神寧,對姑爺放心到‘沒心沒肺’的地步了。
張李氏足足納悶了好幾天,直到一次旁敲側擊時從張妙彤口中知道因由,才恍然大悟。
“老爺他西疆的陣仗都趟過來了,還怕越南的這小陣勢?女兒是相信咱家姑爺打仗的本事。只要朝廷不做出自毀長城的蠢事,您就等着接捷報吧!”
張李氏這纔想起來,自己的女兒先前可是熬過三年的苦日子的。現在這陣仗,真的不能跟西疆比。自也樂得自家閨女養的白白胖胖。
廚房裡,張李氏掀開砂鍋的蓋子,用長勺舀了一點湯,先嚐了嘗。“不行!還要再燉兩刻。”安排廚娘用心看着了,這才帶着丫鬟往正房那邊走去。
張妙彤住處的是正房,老大一個院子呢。裡頭書房、廂房、小花廳,都一應全。廚房連着柴堆。還有一口甜水井,都在院子西側門通着的小偏院內。
張李氏剛邁過那西側門。眼尖的丫鬟就一聲驚呼,“呀,那不是十五爺跟十七爺麼?跑那麼快……”
張李氏急擡頭瞅去,只看到了張守訓劃過眼簾的背影。“啊,這是出什麼事了啊?怎麼這麼急?”張李氏沒看到張守炎,但她知道自己手邊的丫鬟絕不敢拿這個來騙自己。同時她也清楚張守炎這個小叔的爲人,不是浪急之輩。
“走,快走——”她心裡猛地噗通、噗通跳了起來。冥冥中一種預感告訴她,這必與她的姑爺有關。
還沒走進屋裡。張李氏就聽到了張守訓那興奮到極點的聲音,還有一屋子丫鬟婆子的道喜聲,她緊張的心情立刻變了。從忐忑不安、焦慮急切,變成了無盡的歡欣雀喜……
“母親來的正好。老爺越南打了打勝仗,全殲了法夷三千人。母親替我給賬房廚房傳一句話,今天府裡不分上下,加肉菜兩盤,放一個月的月錢……”
屋子裡除了張守炎、張守訓,還有劉暹身邊範德彪。全殲三千法夷……張李氏完全都要被驚喜的涌潮給吞沒了。
“伴星。姑爺他真的在越南滅了三千法夷?”
“哈哈,老嫂子,元渡果真在越南打了大勝仗。光俘虜的法夷就抓了小兩千,還有兩個法夷的將軍。此一雪國朝十三年之舊恥也——”張守炎放聲的大笑。心中的振奮無以言表。似乎一塊大石從心上挪開,整個人精神煥發的簡直到了亢奮。
比之劉暹在西疆數次大勝俄人,今日他雖只再勝三千法人。那給人的感覺卻是完全不同的。
劉暹正式發往北京的捷報,從鎮南關進入廣西。一路北上,那就傳揚了一路。就在範德彪抵到柳州的那一天。南寧、太平的康國器、佛爾國春也都從地方起身,儀仗往桂林折返了。
劉暹打贏了。俘虜了法國將軍都有兩個,士兵小兩千人,那就是有天大的‘過失’,在這場勝利面前也都變得無足輕重了。佛爾國春甚是可惜的跟停駐廉州的廣東布政使鄧廷相通了一封信,在信中感嘆着:欽南鋼鐵廠這個聚寶盆,短時期裡跟‘朝廷’無緣啦。
……
鄭毅明沉着臉上了馬車,扶着車廂板,看着刷成硃紅色的車底板,他眼睛裡看到的猶似乎一灘殷紅的鮮血,竟然是一陣天旋地轉,幸虧旁邊的兒子一把托住了他的胳膊,纔沒有一頭栽下來。
“爹!”鄭立光緊張的看着自己父親,這是怎麼了?自己老爹身子骨明明還硬朗的很,五十歲不到,堪稱年富力強。怎麼剛纔似要一頭栽下?這兩年柳州鄭氏,在他老爹鄭毅明的一手主導下,經營水陸運輸,尤其是陸路的西線、北線,馬幫規模擴大了三倍餘,整個家業一舉越進柳州一流。鄭毅明就是鄭氏的天,鄭立光實在不敢想象,自己老爹猛的一下有個好歹,對鄭家的影響會有多大。
鄭毅明靠着車廂,閉着眼睛,久久不能睜開,他也不想睜開。一招落錯,滿盤皆輸。自己這兩三年來成就的鄭家馬幫的輝煌,是不是也要一手毀掉鄭家呢?
鄭毅明靠着柳州工業園的那些緊俏貨,大力發展往西、往北陸路運輸的馬幫規模,他賭對了這一步,那些緊俏貨在廣西東部都有市場的很,到了貴州、雲南,就更加緊俏了。所以,鄭家的馬幫部隊擴大,鄭家的名頭和在柳州士紳裡的地位,不斷攀升,兩三年時間就已然從二流晉入一流檔次。
可是當劉暹上書朝廷要辦鐵路的時候,鄭毅明走錯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第二步棋。他是反對辦鐵路,這是很明顯的一個道理,桂欽鐵路一旦修通,鄭家馬幫整個北線的商機就完蛋了。不過反對辦鐵路的人不知他一個,一個小小鄭家的力量在這種大事面前也當不上檯面。鄭毅明若是隻反對也就沒什麼事了,秦軍是很大度的,不可能因爲這一點就對鄭家怎麼着。
鄭毅明的錯,就錯在,他在面對佛爾國春派出來的那個奴才果泰的時候,情不自禁的上了果泰的船。因爲他想榜上佛爾國春的船!
現在,佛爾國春不來柳州了,而果泰的船,直接就沉底了,他自己反被主子佛爾國春給救走了。可佛爾國春不會救鄭家啊,鄭家已經落水了!現在僅僅是還沒給淹死。
就鄭毅明所知,整個柳州地界的士紳,如自己這般沒長遠眼光的大有人在。其中不少人還在之前兩三年中,靠着秦軍的‘洋務’才得以大發橫財。
所以才顯得自己這批人尤其的不是東西,尤其的可恨。
客觀來安,如果這一批士紳的力量完全聯合到一塊,那在地方上的實力是挺不弱的。秦軍反口要吃掉這些‘忘恩負義’的傢伙來,一時半會兒的還真辦不到。
可十個的人中,八個是想都沒往這方面想的。鄭毅明是清楚的看到了這一點,所以也就更清楚聯合對抗是多麼的荒誕無稽。
自從越南的捷報傳到,鄭家府上立刻就收到了好幾封請帖。鄭毅明置若罔聞,視而不見。現在他的出門也不是去赴那些的宴會,而是直接要去提督衙門。
鄭毅明會在那裡留下一個名帖,還有一批厚禮,然後拿着一封他做出決斷後,在書房裡親筆寫下的信,去找提督衙門一旁不遠處的張府——張守炎家。
鄭毅明現在最希望的就是——上張家門口的只有他一個人。
……
距離提督衙門不到二百米的張府中,住的人不止有張守炎,還有張守訓。
接到越南大捷的消息已經過去一天時間了,張守炎、張守訓興奮的心情還沒能平復下。這股高漲的精神頭在接到鄭毅明遞上的拜帖後,更百步竿頭再進了一步。
“這種喂不熟的狗,兄長見他何益?”張守訓年少氣盛,對鄭家這種明靠着秦軍發家,關鍵時刻卻輕而易舉地靠到了對面去的人,最是敵視。
張守炎輕聲笑了笑,告訴管家,“不見!”
卻不是跟張守訓一樣純粹的敵視如仇,而更有一種立威的意思。
一個勢力的形成,帶頭阿哥不能只有名望,而無有威嚴。調教下面的小弟,必須手裡拿着一根棍子。如果像鄭家這種人秦軍都能夠原諒的話,日後誰要犯錯了,那還能責罰嗎?那還能服衆嗎?
“可惜鄭毅明這個人了。有魄力,腦子也聰明。”張守炎略有些感嘆,如果鄭毅明不走錯這一步,他就可以進秦軍洋務的這個圈子了。先前的鄭家都已經進入考察範圍了。“太沉不住氣,見了按察使,心竅都給迷了。”
“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秦軍原先沒經歷過波折,工業園發展順利,圍攏來了一大批人。這裡頭有幾個跟咱們真正一心的?
以小弟見,出了這事也好。正給了咱們認清人真面目的機會。”
張守訓一點都不爲鄭家感到可惜。畢竟他剛到秦軍不長,不知道秦軍這些年一點點擴大自己在地方士紳心中影響力,是多麼的艱辛。
在張守訓看來,任何一個集團,都是一個金字塔模式的。最頂端的一批人永遠是少數的。而如何選出這少數的一批人來?除了看他們辦事的好壞和效率,也要看他們的心!
鄭家就屬於‘心’不行的人,那鄭毅明就是再有才能,也不在考慮範圍中。
張府門外的鄭毅明,在聽到門子‘我家老爺不見客’七個字後,當初就昏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