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鞮看着吃驚的我們, 一如往常的奸笑。他身後,伏兵千千萬。
雲生潮起,天欲亡重耳。
我昔日也見過數次這樣的場面, 客棧痛扁由余, 晉宮直刺穆姬, 說要用一雙拳頭, 打遍這天下的醜惡。我和夷吾在屈城, 同樣是面對這千軍萬馬,心內豪氣干雲,鐵骨鋼刀, 腥風血雨信步,痛快十步殺一人, 生死來去, 何懼萬剮加身!
可今時今日, 我只覺得精疲力盡,再也提不起那一腔肝膽熱血, 看黑壓壓一片衛軍,再回頭看看城頭上,華蓋飄揚,萬箭指心,故人陌路, 一切都是陰謀算計, 今日你爲他兩肋插刀, 明日他雙刀□□兩肋, 這世間的醜陋, 卻原來是一己之力殺不完。
我全身感到無比的脆弱和虛脫,內心無比孤惶無助, 我再也殺不動,再也難揚鞭絕塵,再也挺不過去。
疲態似一陣風,瞬間就吹得我心凌亂,辜負了豪邁,徒喚了枉然。我眼一閉,身一軟,輕飄飄,似帶宰的羔羊,右倒着跌下馬去。
眼見着我的跌落,一個身影斜飛過來,相隨一跳,動作是那麼自然而然,高處風疾,衣袂飛舞,我聽得重重一響,是他的背撞擊在石板馬道上的聲響,重耳直躺在地上,用他厚實的胸膛墊住我,斜眼見着他的雙瞳,裡面凝結着生命裡幾乎全部的溫柔。
這溫柔,甘之如怡,痛如絞心。
城樓上突然大旗一揮,弓箭手紛紛撤去,身後大道上的衛兵也頃刻散盡,高高的城牆之上,侍衛的高呼好似從雲端傳來“大王有令,重耳只要不入城,可放其自去。”
趙衰,賈佗,魏犟,狐偃,甚至還有璧結,衆人紛紛圍過來,扶起我和重耳。
“讓姬...夫人同我一道乘車吧。”璧結看我渾身軟綿綿,修長雙眉末梢露關切之色,她一路攙扶着我,去乘那唯一一輛車,車上擠着三個孩子,先且居乖,姬歡怯,還有我的趙宣子,他一臉着急和心痛,跳下車來,想要來扶住他的孃親。
突然,我看見一隻暗器,通體幽黑,形如一隻靈狐,直衝我而來,看得見,卻躲不過,宣子!宣子不要再跑了,再跑這暗器就要插上他的後腦勺,可宣子他渾然不知,狂奔過來抱住我“孃親——”
我猛然生出一股力氣,雙臂梏住宣子腰間,用力一搬,將宣子整個人扭到我身後,我雙眼一閉,心下竟然等待這解脫的一刻。
但是,我身後,卻無動靜,連一絲風都沒有。
“娘——”一個稚嫩的啼哭頃刻響徹這寂寥的大地,我抱着宣子偏頭,看見幾乎與我平行的壁結,她背對着我,粉紗系青絲,紋絲不動,我心戰慄地移步上前,她眉如翠羽,肌如白雪,齒如編貝,神色穆然,只見那一隻暗器,直插在她額頭,劈裂開來,猶如一隻黑狐生於肉胎之上,慢慢畫出一朵綻開的血花。
這個單薄的女子,替我領了生死符。
城樓上大旗又是一揮,衛兵們紛紛上前,將勃鞮圍個水泄不通,他靜謐的站在那,右手拇指和中指拈起,尚保持着擲射的之勢,對我怒目相向。
“大王有令,放重耳自去,任何人不得阻攔——”侍衛的高呼又從高處傳下,衛兵們排開一排到,兵戈相對,示意我們速速離開。
龍鬥雌雄,山崩鬼哭,怨氣蒼茫,大暗黑天。
我靠在車欄上,看着車裡璧結的屍體,看着伏在她身上痛哭的姬歡,我覺得好累,我真的不想再見這生離死別,血流成河,我心裡的氣兒,就好似這轔轔的車輪聲,一瀉千里,徹底生了倦意。
“魏犟,停車。”我招招手,示意魏犟停車。
“怎麼了?是不是我駕得快了?那我再慢點....”如今連魏犟也在奔波與追逐的交錯中,失了那一份爽朗,所有人,都是同樣的低沉和壓抑。
“不是,停車。”我繼續揮手,要他停車。
車停,馬隊也停。
“重耳,我有話要同你單獨說。”我跳下車,徑直走到重耳的馬前。
他看着我,表情捉摸不定,翻身下馬,與我來到旁邊一處偏僻處,我看看遠處的車隊,還有等待的宣子,趙衰,狐偃,介子推等人.....
我扭回頭,一口氣對重耳說道“重耳,我們兩個,去那愛琴海上,捕魚彈瑟,共度餘生吧。”
他一愣,轉而一笑,眉如峰聚;眼若波橫“丫頭,不是和你說過嗎,再等四年,到我們相識二十五年的時候.....”
“現在就去!”他還沒說完,我就果斷打斷了他。
他又是一愣,卻又立馬笑了起來,如春風拂柳,和熙怡人“丫頭,你這是怎麼了?”
“重耳,你可記得當年,我們從中原到海外,從漠北到蜀地,兩個人想去哪就去哪,千里任我行,我雖有病,卻好不輕鬆,如今你又何必爲這王圖霸業,受制於紅塵,做這籠中的牽絆鳥,千里躲追殺,整日提心吊膽,不得自由。既然你天生我膽,又爲何要讓自己苦苦低頭夜行?”
我一口氣將心中鬱結吐盡“十二年前我們同植雙楊,你說如果哪天我倦了,我們就去那愛琴海上,共度餘生,如今我只問你一句,可願允諾誓言?”
我一口氣不斷的說完,生怕我只要一停,就會哭出來,再也說不下去,我直視他的雙瞳,我心已倦,對一切都不想再管,不想再顧,終於拋出深埋心底的那個夢,求他一個答案,近乎於一種自我救贖,那是孤單人世間的深刻依戀,一個任性的我,最後的避風港灣。
我盯着他,見他臉上聲色不改,捉摸不定,但他的眉間嘴角,卻在不自然的輕輕抽搐,實則心底的潛流暗涌,風雲不斷幻變。
我等待着他說出口,無論落音輕重,只求一個好字。
他卻閉上眼,眼簾低垂,睫毛顫動,流落出兩行晶瑩的淚,然後他輕輕地搖搖頭,給我一片深入骨髓的寂寥。
他拒絕了我。
這個男人,他在兵荒馬亂的村中帶我求生,他在十面埋伏的妓院護我脫逃,他在荒無人煙的孤島教我鼓瑟,他在機關重重的魔窟攜我前行,他在危機四伏的大帳因我下跪,他在廣袤遼闊的九州幫我尋藥,他在風沙滿天的河邊吻我雙脣,他在鱗次櫛比的峰頭對我一笑,他在落英繽紛的桃林騙我謊話,他在薄涼刺骨的晉宮擁我入懷,他在奼紫似錦的花叢中替我染布,他在一塵不染的廂房給我奏樂,他在溫馨平凡的後院同我種樹,他在的高牆夕陽的醉後吐我真心,他在後有追兵的翟地與我同騎,他在的黑雲壓城的楚丘爲我做墊.......
可是,他卻拒絕了我。
他不貪錢,不好色,不逢迎,他爲我坐懷不亂,他爲我無微不至,但是,他卻迷戀那一頂王冠.....
他願與我死相從,兩人同闖鬼門關,公然挑戰千萬人。他卻不能同我生相依。他確實是一棵樹,他愛我,卻更愛他腳下堅守的土地。
這個男人,他有才有貌有心計,有情有膽有傲骨,他該狠毒的時候狠毒,該柔情的時候柔情,他連憤怒、傷心、欣喜的時候,心也離不開算計。逆境順境,都是奇謀妙計,彷彿隨時待命的獵犬,耳聽八方,眼觀四路,不放過眼前一絲一毫的細節,敵人一有空隙就立刻撲上,扭轉局勢。他做得到低聲下氣干謁功名,做得到生死之時悠然自賞。
我煢煢孑立於風中,風未冷而心先冷。我看着重耳流淚,我自己卻乾笑出聲來,呵呵,我忘了,他早就不是那個,和我闖蕩天涯,心無所羈的重瞳。他是春秋的霸主重耳啊,他是人中龍鳳,風神俊逸,霸氣疏狂,他應該登九五至尊,睥睨天下,一呼百應,向晴空萬里。
而我,只是底下渺小一枚庶民,說自己的話,做自己的夢,宿命自己的此生。
我放聲大笑,笑着笑着,這笑聲竟然轉爲哭啼,漸漸抽泣不止,我低頭掩面,沒有徘徊,轉身而去。他淚落不止,素袍青衫,長身玉立,於晚風中袖袂翻飛,並不曾追上來。
我與他糾結半生,最終的結局,還是曲終人散。
“孃親,你怎麼哭了?”宣子見我哭着走過來,他跑上前來拉着我的衣角,怯怯的問到,聲音難得的乖巧。
“宣子,我們走。”我拉起趙宣子的手,似走實跑,決然離去,我不知道這條路去向何方,我只知道,這條路和去齊國的路,截然相反,背道而馳。
“你這是怎麼了?”衆人看着痛哭狂奔的我,再看看遠處也在流淚的重耳,都是一臉疑惑和擔心,卻都是想問卻不敢問,想攔卻不敢攔,只有魏犟和賈佗趕上來詢問我。
我不答他們,毅然拉着宣子前行。宣子卻扯扯我的衣角,指着後頭道“爹——”
我看見白色身影的趙衰,氣喘吁吁的趕過來,他跑呀跑,就像跑進村子裡來尋我,就像在新鄭郊外白衣棕馬等着我。那次我揚鞭策馬回曲沃救申生,他也是在後面,靠一雙赤足,這樣跑呀跑,只有他心甘情願追我到天涯海角,只有他願意做我的相公......
我心中酸楚,雙腿發軟,停下腳步,前傾後倒的站着,猶如鐘擺,忍不住哭得更大聲。
“你怎麼了?”趙衰不停喘着氣,胸膛起伏,他擡眼凝視着我,雙眼之中全是關切和心疼。
“我心已倦,你可...願意,我們...和宣子,一家三口,去個...沒人的地...方過下半輩子?”我哭得喉嚨一抽一搐,斷斷續續地問道。
他面如冠玉,眉若春山,雙脣緊咬,沉默良久。
難道,連他也......
“主公於我,有知遇之恩。”他低下了頭,在我眼前模糊成一片白色。
一直在哭的我,忽然又重複轉爲狂笑,呵呵,他是主公,於你有知遇之恩,所以就算我是舊主是你的妻,你也不會跟我走。
我明白,我明白,這終究是個規矩世界,無論是重耳還是趙衰,他們都不癡狂,君臣父子,只有我這個傻子,纔會選擇自由。
他貪,你癡,而我嗔。
因爲我嗔,所以我要把我經歷的世間涼薄,回贈給這世間,既然人間未給我溫暖,我又何必溫暖人間?
我笑着蹲下來,用力撕下自己下裳一塊衣袂,將食指放入口中咬破,擠按出血來,就着這血,我在衣袂上筆走龍蛇:
夫妻七載,花顏共坐,恩愛不疑,然如今二心不同,難歸一意,以求一別,千萬永辭。
這麼多年我的字還是歪歪斜斜,奇醜無比,而且我不知道我寫得對不對,反正我見趙衰全身發抖,面無血色,我想他應該看懂了。於是我任由這血書放在地上,起身拉着宣子離去。
我心匪鑑,不可以茹。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我和宣子高低兩個身影,被斜陽的餘暉拉得好長,我眼角余光中,見着魏犟還想來趕我,卻被賈佗攔住,嘴巴張張閉閉,似乎在跟他解釋着什麼。
趙衰白衣站在大道中,重耳青袍立於偏僻處,他們的身形都挺拔而修長,站定不動,猶如兩尊石像,白雲蒼狗,滄海桑田,寸步不移。
我好像卸下了一切,兩肩輕鬆,終於迴歸這自然天地,但卻又感到無比的孤獨。
不知道爲什麼,我突然想起我小時候學過的一句唐詩:
卻羨無愁是沙鳥,雙雙相趁下斜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