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琦失魂落魄的回到堂兄們中間,幾位堂兄正嘻嘻哈哈摟着妓子吃酒行樂。陳琦厭惡的看了一眼他們,轉過頭又往鄒晨的方向看了看。
這樣腐朽的家族,纔可以教育得出十四五歲就知道擁妓取樂的子弟來。
他快速的抹了一把臉,裝出了一臉笑意,父親說過,世事洞明,人情練達,處處皆是學問,和自己不喜歡的人也能相處出一片融洽來,這才叫真正的君子。
“二十四弟,去哪裡了?快來吃酒。”陳琦的一位堂兄看到他後,大聲呼喊道。
陳琦歡快的答應了一聲,加入了他們的隊伍之中。
正月初九,禮部開始省試。不負重望,陳十三果然榜上有名,考中了進士前十名。消息傳回宛丘,陳家上上下下大喜,張燈結綵開始了新的一輪大宴賓朋。鄒正文沒有去參加禮物的省試,他自覺文章不行,想再攻讀幾年,有把握了之後再去京城。
殿試之時,陳十三文采斐然,風流倜儻,立刻博得了仁宗的歡喜,欽點了他二甲榜眼授承奉郎,派了他去江東路建康府做了籤書判官廳公事一職,簡稱籤判。(今天江蘇南京)
陳十三騎着高頭大馬,一路披紅掛綵回到了陳州府。陳家在得到陳十三高中榜眼之時,立刻開了家廟,宣佈了陳十三是下任宗長。
陳家宗長坐在花廳之中,看着面前束手而立的次子,欣慰的直捻鬍鬚。
陳六郎低下頭,眼裡閃過一絲怨恨。
陳十三朗聲道:“阿爹,兒子在外爲官,家中豈可無有主母照顧日常飲食?”
陳家宗長笑了笑:“這有何難,明日我替你選幾位良家子納爲妾。讓妾室們照料你的衣着飲食亦可!這豈有宗長外任,卻將妻兒一同接走的道理?”
陳十三面上雲淡風清,然而內心卻是狂濤翻滾。不讓我接走妻兒,定是要拿我妻兒要脅,將來我陳十三再怎麼出息也不過是陳家的一條看門犬而已。
長吸了一口氣,拱手道:“多謝阿爹美意,只是這樣一來,兒子只有辭官了,這世上豈有外任帶着美妾的道理?豈不是讓仕林中恥笑兒子離不得女人嗎?而且將來兒子要出外交際,難道要帶着幾個妾去和別家的主母說話嗎?如果這樣。豈有我立足之地?”言辭懇切,一臉誠惶誠恐的表情。
“着哇!我是老糊塗了。你剛剛爲官,豈有剛上任便帶着妾去的。……”陳家宗長哈哈大笑,亦爲自己的這個念頭覺得可笑。
“所以,兒子想帶着鹿氏一起去,這樣也方便兒子與同僚交往。”陳十三低笑道,“而且琦兒璋兒尚幼。怕是離不得母親,兒子也想把兩個兒子帶走。”
“千里之遙,帶着孩子去怕是不方便吧!”陳家宗長捻鬚沉吟。
“璋兒今年才三四歲,最是離不得母親,兒子不忍讓母子分離。……六哥,以爲然否?”陳十三看了看站在旁邊一直不說話的陳六郎開口問他。
陳六郎皺了下眉。“十三弟,這帶着弟妹赴任無可厚非,只是帶着幼子前去。我怕十三弟到時爲家室所累啊。”
“家中子侄衆多,母親年邁平時照顧那些多子侄已是非常吃力,我豈忍讓母親幫我照料兒子?還是讓兩個兒子隨我一起前去,到時我也好督促他們學習,若是到時他們都有了成就。父子齊登科豈不是能傳爲美談嗎?”陳十三談到母親時一臉的愧疚之色,談到未來之時一臉的欣喜。
陳家宗長被這番話動搖了。
陳六郎疑惑的看着自己的親弟弟。他這是何意?將渾家和兒子一起帶走,莫非他是真的不想要這個宗長的名份。又或者他是以退爲進,向家裡要求更多的東西?
陳十三這時突然看向了陳六郎,笑得光風霽月,眼眸中熠然生輝,他突然深躬一禮:“六哥,我既將外任,這家中的一切就要全部交給六哥了。六哥照顧父母教導族中子弟,重任在身,請受弟弟一拜,……”
“六哥,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六哥的好處弟弟都知道,……”陳十三說着,緊緊握住了陳六郎的手,用力的上下搖晃。
陳家宗長也是一條老狐狸,他看了看陳十三,疑惑的蹙了下眉。
最終,還是以陳十三的失敗而告終。陳十三將陳琦留在了宛丘,帶着渾家鹿氏和陳璋去了建康府。
陳十三走時,鄒晨一家前去送行。她看着哭得痛不欲聲的鹿氏,深深嘆了一口氣。
生離死別,莫過於此。母親與兒子分離,乃是痛中之痛。陳家,並不是什麼良善之家,豈有讓母子活生生分別的?鄒晨一瞬間對陳家的觀念徹底改變,一股厭惡浮上了她的心頭。
真是後悔,當初隨便指了一個人,若是早知道陳家如此,真不該答應和這樣的家族結親。鄒晨冷冷的看着陳琦抱着鹿氏痛哭,僅有的一點好感也隨着這場母子分離飄到了九霄雲外。
果然千年世家都是外面光鮮內裡骯髒,當初真應該找一個農戶或者鄉紳,哪怕他們粗俗些也好,總比這樣勾心鬥角要乾淨的多。
她突然想起紅樓夢裡說:整個賈府上上下下,只有門前那對石獅子是乾淨的……
鄒晨從送別回來之後,一路歡顏不展,象是有滿腹的心事,家裡人以爲她是爲了陳十三而憂傷,任她一個人坐着一輛馬車想着心思。
快到鄒家莊時,突然有一騎從車隊後奔來,越過了幾輛馬車停在了鄒晨的車前。
陳琦氣喘吁吁的伏在馬背上,累的說不出來話,黃麗娘見狀急忙讓人把他給攙扶到了自己的車上。
“琦哥!你這是怎麼了?”黃麗娘拿起汗巾輕輕的替陳琦擦臉上的汗珠。
“嬸孃!我,我想和晨妹妹說說話,……”陳琦雙目中垂着淚水,乞求的看着黃麗娘。
黃麗娘憐惜他剛剛生離了父母,想了半響後方道:“先隨我們回莊子吧,……”然後輕輕拍了拍他的手。
陳琦被這一拍所感動。眼中大滴大滴的垂落着淚水。
黃麗娘事帶着陳琦到了西院,讓人把鄒晨喊來,她則是回了屋子裡,讓杜昭和牛媽媽一左一右站在鄒晨的身後監督着她與陳琦。
鄒晨坐在走廊中並不看對面的陳琦,低着頭把玩着腰間的青色絲絛。
“晨妹妹,……”陳琦終於忍不住了,他低啞着聲音開口,“我阿爹阿孃都走了,……留下我自己,我。我很害怕。……”
鄒晨聽了這話擡起頭,隨意地反問了一句:“你怕什麼?他們終究還是要回來的。”
“不!”陳琦將身子伏在了案几上,緊張的看着鄒晨的眼睛。“他們不回來了,永遠不回來了。他們不要這個家了,我阿爹他不想要這個家了。……”
這話聽得杜昭和牛媽媽眉梢亂動,倆人對視了一眼都沒有出聲。
“不可能!”鄒晨失笑,“永遠不回來。那就是和這個家絕裂。難道陳伯伯不想要陳這個姓氏了?”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他們不要這個家了,你懂嗎?”陳琦痛苦的看着鄒晨。
這句話裡實在是有太多的信息含量,不要這個家。放棄對這個家的歸屬感,這對於一個古人來講是簡直不可能的事情,所以鄒晨只當陳琦過於悲傷說的胡說。
“我的阿爹放棄了宗長的職位。以後他就是一個遊子,一個沒有家的遊子。他們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們不要我了,……”陳琦咬着嘴脣臉色煞白。
“怎麼可能呢!”鄒晨低聲安慰他,“父母怎麼可能放棄自己的孩子。你瞧瞧今天鹿伯母哭的多傷心,連陳伯父的眼睛都紅腫着。他們怎麼可能不要你?”
“你不懂!”陳琦猛地搖頭。“我是個質子,我是他們留在家裡的質子。阿爹答應把我留在家裡才換走了阿孃和弟弟,如果我不留下來,就得把弟弟留下來。阿爹他,……”
鄒晨突然之間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陳伯父肯定是早就想離開陳家,可是一直苦無機會,終於趁着中了榜眼外放之際,要求帶走妻兒,卻被家裡拒絕,於是只能留下一個兒子。
陳家好麻煩!鄒晨搖搖頭。
“你家裡,是不是兄弟失和,有鬩牆之事?”鄒晨試探的問道。
“我六伯乃是嫡長子,按理應該長子繼承家業,可是我祖父卻偏偏喜歡我父親,一心一意的想把祖業交到我父親手中。我父親卻無意處理族中事宜,所以便裝瘋賣傻,每日留流於青樓妓館之中。原本,父親準備這樣過一生。可是隨着我年齡越來越大,祖父竟是生了把祖業交到我手裡的念頭。父親不得已,只能去參加科考,然後把我們帶走,……可是沒想到,他們都走了,卻只留下我一個,……”
“爲什麼偏偏是我?爲什麼?……”陳琦哽咽道,“我也不想留在這裡,你不知道,那些堂兄們多麼可怕。他們時時引誘我,暗地裡給我使絆子,對我明嘲熱諷,這一切的原因不過是因爲他們覺得我會繼承祖業,所以他們才聯合在一起打壓我。……”
“晨妹妹,如果不是你在這裡,我肯定會偷偷的跟着父母離開,……”陳琦越過案几抓住了鄒晨的手,緊緊的攥着。
“傻瓜!去和你祖父說,長幼無序,嫡次不分,乃亂家之源。你祖父若是不聽你就講些典故給他。看看那些家中嫡次子爭家產的有幾個能長久的?”鄒晨將自己的手從陳琦的手中抽出,眼神明亮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