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小七的故事
小七有很久沒有聽到過別人喊他小七了,自從幾個兄長和姊姊先後離世開始。
做爲鄒家活得最長的人,他覺得自己活了很長的時間,久得連他都忘記了歲月的年齡。
直到有一天,他興致所起,想到姊姊的墳前看一看。
他覺得,自己的生命就要走到盡頭,如果再不看看姊姊,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了。
“阿姊,我來看你來了!”小七手持着柺杖,一屁股坐在了墓碑前,開始絮絮叨叨的和鄒晨說起了話。
“多少年沒有聽人喊我小七了……阿姊,小七想你啊……”小七倒了一杯酒灑在地上,向旁邊姐夫的墓碑敬了一杯酒。
“他們都喊我相公,喊我守中,或者喊我鄒公,可是我真的想有個人能拎着我的耳朵對我說,‘小七,你又淘氣了。’”
“爹孃走了,幾個兄長也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你們都不要我了,你們聚在一起,快活嗎?”
“阿姊,金人果真來入侵了,和你以前猜測的一樣。可是被我們的將士在邊關給打得潰不成軍,連他們的皇帝也被活捉了。知道捉住了他們的皇帝,狄詠怎麼做的?扒光了金皇帝的衣裳,讓他在炭火中跳舞。就爲了報他父親的仇……”
“狄漢臣死了,他躲過了別人卻躲不過我,我設計讓他死在草原上,死在金人手中,反正他也多活了幾十年,也算死得其所嘍。狄詠瘋了,從人樣子變成了惡魔,他發誓要殺光所有的金人爲他父親復仇。”
“你和姐夫在一起了嗎?你們快樂嗎?你們高興嗎?”
“阿姊,這世上只有我知道你的秘密。知道你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還記得我小時候被人擄走的時候,我曾夢到過你嗎?後來我經常夢到你,夢到你是一個陌生的人,夢到你們的那個世界,那些高達百丈的高樓。可以飛上天的工具,可以看到千里之外的人……我不知道那個世界是哪裡,但是我知道你在那裡一點也不快樂。”
“我夢到你和姐夫站在一株樹下相視而笑。而後你們牽手飛遁。告訴我,你們去了哪裡?去了你的世界嗎?”
小七不再說話,悵然地看着姊姊的墓碑,一直看了好久好久……
嘴裡輕輕哼着一曲不成調的《幽蘭操》。
回到家裡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下去了,司馬氏站在二門處等他。
他無言地拍了拍司馬氏的手,扶着她一起往內院走。
司馬氏嫁給自己也快六十年了。溫柔賢慧。頗有大家之風。只可惜。總是和自己說不到一起。不論自己想說什麼,她總是會淡淡的微笑,然後不動聲色的將話題轉到內宅之上。
這些年來,她生兒育女,盡全力維持着家庭的幸福,只可惜隨着敵人和故舊們漸漸死去,自己卻像是越來越孤單了。
“老爺。天寒了,要不要妾身派人幫您暖暖被褥?”司馬氏低聲問道。
小七覺得司馬氏簡直就是賢慧的過了頭,難道自己七老八十了,還在女色上放不開嗎?年輕時就不將女色放在眼裡,年老了就成色中餓鬼了?一想到司馬氏快四十歲時爲自己挑選的兩個侍妾,就不由得搖頭苦笑。原本就和她們說不到一起,自己所想的一切,在她們眼中都是天書。一個女人就夠嗆了,這麼多的女人要分走多少的精力去應付?
小七絕不願意做這樣的事情,還不如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書本中。
所以,侍妾在家裡呆了三年,小七連看都沒有看過一眼,最終司馬氏無可奈何的將侍妾遣散。
這也在以後形成了一個不成家規的家規,世人都知道鄒家的男子不愛女色,不納妾不招妓,都願意將女兒嫁入鄒家來,卻不願娶鄒家的女兒,只因爲鄒家的女兒不論嫁給誰都不許他納妾。
不悅的扭過頭,道:“你明知我最煩自己的東西被人亂動,若是外人上了我的牀,連牀一起給我扔掉。”
說完了這句話怔了一下,這個習慣是從什麼時候有的?小七歪着腦袋想。
好象就是那一年自己被擄走後,在地窯裡呆了幾天幾夜後,就再也不允許別人碰自己的東西,除了家裡人。
除了家裡人……司馬氏是家裡人嗎?
他回過頭看了一眼司馬氏,她已從一個十六歲少女變成了端莊的老年貴婦。
遂輕輕的嘆了口氣。
司馬氏不妨他這麼不留情面,不由得訕笑了一下,揮手令旁邊的人退下,親手服侍他換衣裳。
“司馬氏,你跟着我多少年了?”小七坐在牀邊,看着司馬氏幫自己洗腳。
司馬氏側着頭想了想,笑道:“我還真記不起來了,總覺得嫁給老爺那一天時,就在昨天。”
“快六十年了……”小七的眼中充滿着惆悵,怎麼一轉眼,自己就從一個幼童變成古稀老者了?
司馬氏臉色黯淡,低下頭去,“六十年了,我當然知道是這麼多年!可是,我愛了你六十年,你難道從來不知道嗎?我努力替你管家,就是爲了讓你沒有後顧之憂;我怕別人說我嫉妒,替你找了天下最美的侍妾,可是,你從來都不在乎……我從來都不知道你在乎什麼,從來都不知道。你講的那些,我都不懂!我祖父沒有教過我,我的父親也沒有教過我,我的母親只教會了我後宅之事。可是我嫁進來六十年,從來沒有一天用到這些計謀。”
“我是這個大宋朝最幸福的幾個婦人之一,可是,我真的幸福嗎?我真得曾走到你的內心中去嗎?”
“我和你中間,像隔着高山,隔着海洋,就象東京城和耶路撒冷的距離一樣……”
父母命自己嫁給他,自己嫁了,相差十一歲。以爲自己會嫁一個糟老頭子,畢竟在大宋朝還沒有二十七歲不肯娶妻的人,別人都在謠傳鄒守中身體有病。沒想到他待自己很好,好得令所有人羨慕。可是這只是表面,無論自己怎麼努力。總是走不到他的內心。
他的心裡,永遠有一把鎖,牢牢的將人拒之門外。他的笑容。只會在見到小姑姐和姐夫時纔會綻放。
他是繼姐夫陳嘉禾之後名氣最大的相公,整個大宋朝都在他的腳下顫抖。陳嘉禾善守,善於經濟。他卻善攻,善於戰爭。陳嘉禾晚年時,倆人一攻一守,將大宋經營的如鐵桶一般。
他創造了無敵的艦隊,沒人知道那些造船圖紙是哪裡來的。艦隊一路往西打到了耶路撒冷。征服了歐羅巴。往北。他指揮着狄詠征服了草原,將金皇帝逼得只能在炭火中跳舞。
只要他想,他甚至可以將皇帝拉下馬。但他沒有,功成身退,一個人孤獨的住在鄒家莊,從不和以前的老友們聯絡,唯一去的地方只有陳家和鄒家的祖墳。皇帝既怕他又離不開他。派人將整個鄒家莊圍了一個水泄不通。
他知道,卻從沒有在意,悠哉悠哉的在宅子裡看書。閒來無事的時候,就去找自己的姊姊說話,雖然她根本聽不到了。
她不瞭解自己丈夫,不知道他爲什麼有如此雄才偉略,到了老年卻甘於做這樣平淡的事情。不瞭解他常說的民族是什麼,更不瞭解他爲什麼說自己的放下,就代表着一個朝代的興旺。
司馬氏側過頭,掉下了一滴淚水,沒敢讓丈夫看到。
“孩子們在京城過的都好吧?”小七問道。
司馬氏柔聲道:“大郎前幾日還來了信,說是一切都好,孫子們和重孫們也都安好。”
小七見狀也就不再問了,司馬氏永遠都是這一句話,一切都好。再問什麼,她就不懂了。若是問她什麼詩詞歌賦天下大勢那更是會一概不知。
真是想不透,司馬學士當世大儒,爲什麼就不肯讓自己家的女兒和孫女們學點東西呢?司馬氏不僅自己沒學識,還不許家裡的女兒學東西,除了讓她們學女紅和識字,連書都不給她們看。氣得小七罵了她好幾次,威脅要和離,纔算給女兒們爭到了學習的權力。
他可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將來只會在內宅中爭寵,被人算計了都不知道怎麼回事。
女人可以沒有男人,甚至可以沒有孩子,可是一定要自己過得好,自己過得堅強,不能被任何人打倒。
丈夫沒了可以再找,孩子沒了可以再生。自己被人打倒了就一切都沒了。
他寧肯自己的女兒彪悍些,兇狠些,也不願讓她們變成她們母親的樣子。一個只懂管家只懂生孩子的女人,要來有什麼用?
“你給孩子們寫信,讓他們離中華總商會遠點,別攪和到一起。自從阿姊去後,沒有了人管束,他們就完全變成一個龐然大物,恨不得將所有的東西全部吞下。”
司馬氏聽到這話,驚了一下,連忙擡起頭,道:“老爺,這……這是真的?這不是謀反嗎?”
“什麼謀反?”小七嗤笑,“他們纔不會做這樣的事情,他們只是想要話語權罷了。只可惜,朝廷能給的,就只有這麼多。既然不滿意,可不就得去搶去爭?”看到司馬氏一副懵懂的模樣,嘆口氣,“你只管和兒子們寫信,讓他們不許和中華總商會過多聯繫,以免被人利用了。”
司馬氏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想說一句,要不然老爺你自己寫吧,可是一想到他現在的處境,又覺得心裡悲涼。
明明爲皇家做了這麼多事情,爲什麼到老了,落到了連給兒子寫封信都會被人半路拆開的地步。
良久,小七低嘆:“想要民主?再等一千年吧……”司馬氏隱約聽到,卻不明白這民主是什麼意思。
見到丈夫乏了,就服侍着他躺下。
小七睡夢裡,似乎看到阿姊站在身旁向自己講解,什麼是民主和自由。阿姊似乎也不太懂,她只是說,所謂的民主,就是人人可以說話,說錯了話卻不會被別人打倒。所謂的自由,就是可以做任何的事情,只要不違反法律,錯了也不會有人說什麼。
“阿姊!我不小心在睡夢裡看到了資本論,看到了厚黑學,看到了李燾所寫的資治通鑑,看到了你知識的來源。我看到了電腦,看到了電視,看到了手機和電話。我看到了未來,看到了幾千年後智能人出現……可我唯一沒看到的就是我自己……”
“或許,我根本就是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