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腥溼的江風輕輕拂去了淡淡的霧汽，漬黑色的老江堤，鏽跡斑斑的舊錨鏈，叢亂的防浪樁，混濁的江水，幾個稀疏分佈的晨練人影，象是一幅黑白照片，無聲地描述着江城航運史不可抗拒的衰落。一聲古董腔的汽笛，宣告了新一天的來臨。
緊臨江邊，一棟80年代的破舊五層宿舍樓裡，歐陽南關被汽笛聲準點叫醒了。自從五年前畢業於江城大學後，他就留在了江城開始自己雄心勃勃的打拚，在這座歷史古老、卻處處大興土木進行舊城改造的大城市裡，勵志傳說中的那些機遇並沒有青睞他這個來自南方山間小鎮的大學生，夢想總是與他隔江相望。歐陽南關蝸居的小屋只有幾個平方，但卻收拾得緊緊有條，與男生寢室常見的狗窩相比，從小就被父母刻意培養的他，已經養成了成整潔生活習慣。隔壁同租屋友的女朋友每次過來，都對歐陽南關的整潔大加讚賞，多次要求男友向歐陽南關學習，甚至主動表態要幫歐陽南關介紹女朋友。但一看屋友的臉色，歐陽南關也就一笑置之了。
熟練地起牀疊好被子、擺好枕頭、鋪平牀單，歐陽南關起身穿好衣服。他微擰着臉，對洗手間裡凌亂的衛生紙和髒穢視而不見，取下臉盆去廚房打了水，然後上陽去洗漱。
歐陽南關喜歡看大江。九年前，第一次走出故鄉的山區，抵達江城時，他就喜歡上了這裡的大江，滔滔的江水，疾勁的江風，滾滾東流的氣勢，一種對未來的強烈憧憬和期待感油然而生。九年過去了，江水滔滔依舊，他的憧憬和期待卻黯淡了許多。
就在他面對大江刷牙時，手機突然響了。鈴聲顯示來電是老闆，歐陽南關的校友和師兄，用同事們的評價，這是一個當面影帝背後小氣的職場男人。來自山區的歐陽南關從小生長在純樸的大山懷抱之中，忠厚本份的性格繼承自父母的血脈，儘管已經步入職場五年，他的本性依舊，被老闆和同事貼上了一個“老實人”的標籤。這麼早就來電，估計又是有啥不好的事要找他了。
“歐陽南關，起牀沒有？哎呀，不好意思，這麼早把你吵醒，有個急事，你能馬上趕來公司麼？對，最好能半小時內到，到了你先在樓下吃個早飯，等我一下，我現在開車過來。”老闆是歐陽南關和江大校友，同一個學院的大師兄，也是歐陽南關心目中曾經的榜樣。兩年前，當歐陽南關告別過去的辛酸，滿懷期待地跳槽來到這家公司時，這位大師兄用熱情的關切和激勵人心的許諾，讓歐陽南關幾乎生出了一種士爲知己者死的熱血沸騰。然後，就只有不斷的許諾和鼓勵，不斷的失望和麻木了。儘管如此，老闆每次對歐陽南關開出空頭支票時，仍舊那麼充滿了師兄的關懷和成功人士的勵志。就靠這一招，每次老闆都能在新人身上取得最大的效益。
七點差一刻，歐陽南關已經坐到辦公室裡，辦公室的大落地窗正好面對大江，這也是歐陽南關當初喜歡上這份工作的一個原因。他的早餐是兩個包子、一份豆漿，包子三塊錢，豆漿一塊錢，這個價格比九年前跳了兩翻，而且那時包子裡的肉還是實實在在的，能流出油來，不象現在的包子裡只有一些不起眼的肉渣。
老闆出現了，很奇怪，一向西裝革履，非常重視儀表的他，今天早上卻穿着一身休閒跑步衣，明顯還沒有洗過臉就趕來了。看到歐陽南關已經在那裡，老闆鬆了一口氣，立即把歐陽南關拉進了自己的辦公室，他神色有點慌，頭色也是亂的：“歐陽南關，師兄我平時待你不薄吧？”這是一個奇怪的開頭，歐陽南關明顯感到了不對頭，就含混地嗯了一聲。
“現在有個事，師兄需要你幫個忙，”老闆的語氣和態度與平日截然相反，影帝風度全無，小人的嘴臉也算不上，反而是一種憂心重重的試探，“看在師兄平時照顧你的份上，你能不能答應我件事。”
“什麼事呢？”歐陽南關人不笨，見這架勢，已經猜出絕非好事，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想你幫我一個忙，你能不能告訴別人，前天晚上，我和你在一起，在辦公室裡加班到晚上十點後纔回去。”這個話就相當敏感了，看來老闆是攤上啥事了。
前天下班時，老闆的美女秘書跑來找歐陽南關，說老闆有個材料急要，她家裡有事，所以只能請歐陽南關晚上幫忙加班了。這種事，以前她也幹過，看在她曾經給自己介紹一個對象的份上（其實是她家裡一個嫁不出去的親戚妹子），歐陽南關還是答應了。結果他一個人加班直到十二點才整完那個複雜的計劃書。從空氣中嗅到一絲不妥的歐陽南關就問了一句：“可以問一下爲什麼要我證明，還有證明給誰聽？“其實在歐陽南關心裡，早就懷疑老闆和美女秘書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瞭。
出乎他的意料，老闆略作沉吟，沒有繞彎子：“其實是這樣，前天晚上我和幾個朋友出去玩，晚上喝了點酒，回來的路上，車開得有點快。在江大公園那裡，車子好象碰到個什麼東西。當時那段路很暗，我也看不清楚，酒後有點暈，一腳油門就過去了。昨天晚上才聽說，江大公園出命案了，有個屍體在路上還被幾輛車碾過。”
歐陽南關一下子毛骨悚然，這可不是什麼小事，老闆撞上人命官司了。
見他被嚇着了，老闆趕忙解釋：“你別怕，不是我撞死了人。我找公安的朋友打聽過，那人其實已死了，是被拋屍在那段路上，故意讓過路車去碾，想迷惑公安。我其實不是想隱瞞撞了人，但關鍵是酒駕，這個被牽出來就麻煩大了，要吊銷執照的。”
從老闆的臉上，歐陽南關又重新看到那熟悉的影帝表情，這絕對不是什麼酒駕的問題，背後一定有文章，不然老闆也不會一大清早就把自己叫到公司來專門說這事。他想了一想，找個一條理由：“老闆，你車上有行車記錄儀吧？”
“這個你放心，我已經找朋友幫忙了，他會承認當時是他開的車。你就證明我不在車上就可以了，不會讓你擔什麼風險的。這事只要你肯幫忙，師兄我絕對不會虧待你。”老闆拍起了胸脯，顯然不願對歐陽南關真正交底。
“哦，這樣啊。”歐陽南關的本意是想拒絕，他不願和這種事扯上任何關係，但以他的性格，又說不出直接拒絕的話來，就轉動腦筋，繼續找理由，“老闆，我們這棟大樓是有攝像頭的吧，進出都有記錄。再說，我們公司門口的馬路上也有攝像頭，這個謊話編起來就很難圓呀。”
“這個你放心。”老闆愣了一下，馬上又拍起了胸脯，“我們搞IT的，這都是小CASE，我馬上讓人搞定。記錄硬盤出毛病報修就行了。我是打車回去的，路上沒拍到我人很正常。”
“那打車也會拍到的士經過的記錄呀，如果公安要覈查出租車記錄，不就更麻煩了？”歐陽南關繼續推託，他對影帝師兄的話可不敢當真。
“歐陽南關，小師弟，師兄算是求你了。”老闆馬上又換了副表情，他盯着歐陽南關明顯懷疑的臉，竭力想勸說，“我又不是殺人了，要你做僞證，只幫我擺平酒駕的事就行。這麼着吧，等會你和我一起去公安局，當面把事情弄清楚，如果公安說人是車撞死的，那你就啥也別吭氣。要是公安說人已經死了，後面的車只是壓了一下，那你就得幫師兄一把，證明師兄那晚上沒出去喝酒，如何？你絕對放心，師兄不會害你，這事只要你肯幫忙，你有什麼要求就直接提。”
看到歐陽南關略有意動，老闆立即拿出了殺手鐗：“上週我不是和你說過，要介紹個美女小師妹給你認識的嘛，我朋友的侄女，就在外語學院讀大三，現在還沒有男朋友。怎麼樣，中午我直接帶你去見面，喊她出來一起吃個飯。”說着，他掏出了手機，飛快地翻出了一張照片，直接遞補到歐陽南關眼前，“挪，她叫夏芷穎，今年大三，系花喲。追她的男生很多，可她想找個成熟的、老實可靠的，師兄我就想到你了。怎麼樣，別猶豫了，我馬上給她打電話，那就這麼說定了！”
照片上那張俏麗驚豔的臉震動了歐陽南關，趁着他還在驚疑不定，老闆馬上當着他的面撥響了電話，直接和對方約了中午在學校門口的西班牙風情西餐廳見面。然後他又在網上找到那家餐廳，訂了團購套餐。見到歐陽南關還有點暈糊，老闆得意地笑了，親切地拍了一下小師弟的肩膀，從錢包中掏出一張800元的購物卡，不由分說就塞到歐陽南關手中：“上午給你放個假，回去好好準備一下，買件衣服，可別給師兄丟臉。回頭我把她照片和聯繫方式都發給你！”
歐陽南關還在迷糊中，這是第一次有人給他介紹真正的美女，當年在學校裡，這樣的美女都是他可望不可及的目標。有同學曾經下過一個殘酷的結論，在學校裡想追到美女，要麼長得帥，要麼家裡很有錢。歐陽南關從沒覺得自己很帥，自己家裡也不是有錢人。也許就是因爲如此，工作後別人給他介紹的女生，也都不和美女沾邊。
中午，老闆開車過來接歐陽南關趕到了西餐廳。女孩已經先到了，一身清爽的碎花連衣裙，淡淡的淑女妝，安靜地坐在那裡翻閱一本雜誌，那種校園女孩的純靜氣質立即讓歐陽南關的心頭一陣撞鹿。老闆喜笑顏開地給倆人作了介紹，招呼他們坐上，點好了東西后，他藉口要接個電話，跑到一邊去了。
歐陽南關心裡非常忐忑，以前在學校時，有位博士師兄說過的話，他一直記在心頭：“和外語系的女生談戀愛一定要非常小心，因爲天堂和地獄都相距不遠。”看他緊張得臉都有點漲紅，女孩反而落落大方地笑了，主動給他杯子裡添上了茶。她的手細柔脂白，動作輕盈得體，笑靨如花，這一下就征服了歐陽南關的心。他的話立即多了起來，很快就找到共同的話題，當老闆接完電話回到座位上時，兩人已經談笑風生了。老闆立即上來一通猛誇歐陽南關，當着女孩的面，簡直要把這個小師弟表揚成江城十大傑出青年了。三人共進了午餐，老闆藉口有事要先離去，就讓歐陽南關送小師妹回學校。
一直把女孩送到校圖書館的階梯大門外，沉浸在幸福中的歐陽南關，依依不捨地目送那道倩影完全消失在了館門中，才慢慢回過身來。正準備離開時，歐陽南關忽然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姓，“歐陽，歐陽。”這個聲音有點耳熟，但他一時沒想起來是誰。扭頭張望過去，卻只看到一大羣人正在涌向圖書館的彙報大廳。他愣了愣，不確定是不是有人在叫自己，直到自己的肩頭被人拍了一下，才霍然反應過來。
站在身後是張數年未見的笑臉，當年帶他做本科畢業設計的博士師兄劉德，憑着響噹噹的全國百佳博士論文留校當了老師。劉德的大老闆是江大的大牛人物，副校長黃著仁，863學術權威，973首席，國家重點實驗室副主任，學校的學科帶頭人，去年剛拿下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正在全力衝刺院士。歐陽南關已經聽說，借靠大老闆的支撐，劉德在留校第三年就被破格評爲了副教授，瞭解江城大學政策的人都曉得這個破格是何等的不易。按江城大學的政策，所有新留校的博士講師，四年後才能參評副教授（實際五年，第一年算實習期），而且是全校大PK，失敗者一概清退離職（實際淘汰率超過了60%），其殘酷無情程度簡直就是現代的叢林法則。
“怎麼今天有空回學校？見美女？”劉德上來就開起了玩笑，剛纔他已經瞅到了歐陽南關和一個女生走在一起。歐陽南關的臉騰的紅了，儘管畢業出來工作了幾年，他的臉皮還是象在學校裡一樣薄。
作爲黃副校長的得力干將，劉德有了自己的新實驗室，就在離圖書館不遠的國家重點實驗室大樓內，他就邀請歐陽南關順道到自己新實驗室去坐坐。一個年輕副教授擁有了自己的實驗室，這在江大殘酷的生存競爭環境中，可以說是相當的閃亮耀目了。歐陽南關明白師兄是在向自己展示成功，也就樂得捧個場。問了一下小師弟的近況，當聽說歐陽南關跑到某大師兄的公司裡高就時，劉德臉上的笑容就立即消失了。歐陽南關的老闆和劉德曾經是師兄弟，但兩人關係一直不太好，至於爲什麼不好，聽說又是一個校園故事。劉德就奇怪地問歐陽南關，今天怎麼有空回學校來了。歐陽南關不敢說實話，但他也不是個會說謊的人。正在尷尬時，有人來敲門了。
敲門是位辦公室大姐，神情極爲激動，唯恐天下不亂似地，站在門口就大聲通知劉副教授，有公安來訪，出了大案子，要作正式調查，代理重點實驗室主任的黃副校長正在急召所有人去開會。劉德的臉色一沉，再過兩個月黃副校長就要進入評選院士的衝刺階段，突然發生這種事情，無疑是晴天霹靂。歐陽南關趕忙藉機告辭，劉德本來還想開新車送送小師弟的，也只好作罷了。
歐陽南關直接坐電梯下樓，正要出大門時，擡頭瞅見兩個穿制服的公安正迎面進來。他本能地低下頭，加快腳步準備離開。不料，有個公安看他一眼，眼睛忽然一亮，在他身上來回掃了好幾眼，把歐陽南關嚇了一大跳。好在，對方啥都沒說，歐陽南關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