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德文這話一出,謝公義現出了明顯的不快之色,作爲一個行業的巔峰人物,可以向別人虛心求教,也可以互討得失,卻不容不如自已的人質疑自已,逞論十五六歲的少年正是年少氣盛之時!
既便晉陵公主都是秀眉蹙了蹙,她再是偏坦司馬德文,也不至於睜眼說瞎話,司馬德文的玄言山水詩乍一聽還是挺不錯的,但與衛風一比較,立時給人一種假大空的感覺。
而衛風構思巧妙,把自身的品質志向與討好愛女完美地結合爲了一體,這兩篇詩作孰優孰劣顯而易見,甚至她都生出了種詭異的念頭,假如衛風的門第與自已般配,而自已又云英未嫁,處在文蟬的位置上,會不會芳心暗許呢?
要知道,世間人才從來不乏,而驚世駭俗之才百年一遇,儘管她對衛風懷有成見,但不得不承認衛風是百年難遇的驚世駭俗之才!能成爲這種人的妻室,實爲三生有幸!
衛風卻得理不饒人,不狠狠打擊司馬德文,如何能讓謝文麗把一縷情愫轉移到自已身上?於是呵呵笑道:“不知琅琊王有何志向,何不借詩吟出?也讓衛某觀瞻觀瞻!”
一瞬間,司馬德文的嫩白臉漲成了豬肝紅,他能有什麼志向?其實人人心知肚明,無非是司馬德宗早點晏駕,好繼位爲昌明之後的第二帝罷了,可這份心思如何能宣之於衆?
“哼!”司馬德文重重一哼,強辯道:“不過是徒逞口舌之利,說的好聽又有何用?軍國大事豈是你一區區庶人所能參預?孤不與你一般見識!”
頓時,別說其他人暗生不滿,即使晉陵公主都看不下去了。不如人並不可怕,誰敢把自已稱爲天下第一?耍賴就讓人不齒了,陸仲元那老傢伙還在一邊看着呢,難保不會向外宣揚,這豈不是丟盡了司馬家的臉面?
晉陵公主下意識的瞥了眼擺出一副與自已無關姿態的陸仲元。稍稍鬆了口氣,便俏面一沉,不悅道:“德文,衛將軍確有大才,他雖與咱們司馬家有些恩怨,但一是一。二是二,萬不可妒賢忌能,你不如人當自省其短,豈能學那街頭撒潑無賴?”
“阿姊!”司馬德文猛的轉過頭,不敢置信道:“您怎麼也幫着他說話?德文是您的親弟啊,我司馬氏如今只剩下了咱們姊弟三人。更應該上下一心纔是啊,莫非您忘了叔父滿門是遭了誰的毒手?您對得起先父嗎”
“閉嘴!”晉陵公主寒着臉,開聲厲斥!
“好,好!”司馬德文站起身,怒極而笑道:“沒想到竟連阿姊您也不待見我了,那我走便是!告辭!”說着,拱了拱手。急匆匆的向外走去。
“德文!”謝混連忙招呼,但司馬德文的王爺脾氣發作了,根本充耳不聞,轉眼之間,已消失在了花園盡頭處。
晉陵公主頗爲掃興,站起身道:“妾身體不大舒服,貴客就交給謝郎你了,諸位,妾先走一步了!”隨即也提起裙角轉身離開。
謝混頗爲尷尬,苦笑道:“婦人之見!來。咱們自已盡興,不要理她!對了衛將軍,愚兄與公義近些日子在研究詩文的聲律節奏,你在這方面可有心得,不妨說來交流一二。如何?”
“那衛某就厚顏談一談自已的看法,如有不當,還請指正!”衛風略一沉吟,向四周拱了拱手:“衛某以爲詩歌當以四聲爲基礎,即平上去入,以此制韻,有平頭、上尾、蜂腰、鶴膝,五字之中音韻悉異,兩句之內角徵不同,不過,衛某發現這只是個理想狀態,束縛過多不利於表義,因而知易行難,不必過於拘泥....”
衛風就着南齊時期的永明體侃侃而談,與會衆人均是若有所獲,尤其是謝公義遇有不明立刻發問,在衛風耐心解釋之後,頓有茅塞大開之感,對衛風更是佩服的五體投地!
不知不覺中,天色已近傍晚,謝混索性令人置上燈燭,就地擺上酒菜,少了晉陵公主與司馬德文,席中的氣氛一片融融。
而在建康西北部,同樣是炊煙緲緲,與烏衣巷不同,烏衣巷最差也住着中等士族,這一帶卻以中上等良人爲主,偶有少量的破落士族,鄰近北市,有一所不算大的老舊宅子,這裡住着戶破落士族,正是衛風念念不忘的河東衛氏本家!
家主衛嶼四十來歲,已是頭髮斑白,妻子李氏,年齡與謝道韞及臧愛親相當,謝道韞養尊處優,面容如三十許人,那是沒法比,但李氏的面容竟比臧愛親還顯得老了一籌。
夫妻二人育有一子一女,分別爲衛徹與衛雙,均未婚嫁。
膳堂的四壁被多年的炊煙薰成了黃黑色,一家人,還有衛徹的一名妾氏與一名四五歲大的男童,合計六人正圍坐在膳堂裡用着晚膳,几案上的吃食以清淡爲主,每人一碗粟米粥,大小不一的麪餅,還有自家醃製的鹹蘿蔔乾!
在當時,普通的良人家庭,不但肉禽蛋爲稀罕物,白米飯只能逢重大節慶日吃,蔬菜更是極少見到,而衛氏的飲食標準,顯然只與普通良人相當,說句不好聽的,與會稽軍中的任一名普通軍卒相比,都稍有不如。
這一家子也沒什麼興致,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窮困潦倒使他們看不到家族的出路。
慄米,也就是現代的小米,顆粒又圓又小,色澤金黃,雖經論證具有諸多營養價值,作爲主食食用卻極爲剮油!
似乎難以下嚥,衛嶼把碗筷一擱,不悅道:“家裡一點米都沒了麼?怎麼天天吃這個?”
“哎~~”李氏幽幽嘆了口氣,苦澀道:“米在前些天都拿出去換了粟米,要不然早不夠吃了,還得拿東西出去賣,可如今家裡哪有拿的出手的?靠着祖上蔭澤,原本有十來頃良田,但這些年下來,只剩下了不足一頃,全賣了固然能抵一時之需,只是,明年該如何?妾擔心咱們這一家六口全得活活餓死啊!”
衛嶼的心情顯然憋悶到了極點,百年前,河東衛氏無比顯赫,卻由於賈后誅了時錄尚書事的衛瓘與子孫九人,衛氏遭了毀滅性的打擊,永嘉之亂先祖衛玠倉皇南奔,在當時還算不錯的,與時任豫章太守謝鯤引爲知已,又得王導稱讚,但名士往往品性狂傲,衛玠也例外,輕慢大將軍王孰,爲王孰不喜。
在移居江東兩年後,即永嘉六年(公元312年),衛玠舉家遷往建康,因他素有美男子之稱,竟引發了建康百姓層層圍觀,衛玠本就體弱多病,居然在驚嚇中病亡,時年二十有七,而衛玠之後,族中再無傑出人物出現,自此衛氏日漸衰落,到了衛嶼這一代,堂堂貴胄之後也不得不爲柴米油鹽操起了心!
衛徹的心裡也很不是個滋味,若說士人混到如此慘的地步,河東衛氏自居第二,天下無人敢認第一,他看向了父親,咬咬牙道:“咱們家留在建康只能坐吃山空,不如去鄉里把田地取回自已耕種,每年也能多點收成,父親以爲如何?”
衛嶼想都不想的一口回絕道:“士人豈能沾稼檣之事?若讓先祖得知,如何能於九泉之下安寧?”
“這....”衛徹啞口無言,別人家都是蔭佃客耕種土地,自已家反其道而行,把土地租給別人,每年只能收取些微薄的租金,沒辦法,爲了維持生計,數十年間不斷的把土地變賣,家裡只剩下這麼點了,蔭客自已種都磕磕巴巴,逞論這點土地養兩家人?
但父親不願回鄉種田,他能如之奈何?先祖顯赫的榮耀非但沒能爲子孫後代帶來好處,反而成了甩之不去的包袱,父親不願種地,是怕丟臉,現如今飯都快沒的吃,臉面要來有何用?
衛徹不自覺的看向了自已的妹妹,衛雙的美目中正含着一抹濃的化不開的哀愁,衛玠是天下有名的美男子,身爲衛玠的直系子孫,自然容貌秀美,然而,士人間聯姻,並不完全看美色,更多的是身份地位與彼此間相結合帶來的利益方面的考量,與衛氏結親,人家能得到什麼?
妹妹今年二十四了,仍是待字閨中。
當然了,上門提親的不是沒有,但並不是許衛雙以正妻,而是作爲妾氏,擺明是衝着衛雙的美色而來,還隱含有瞧不起衛氏的意味,衛嶼如何能肯?至於嫁給庶人,別說衛嶼沒考慮過,禮法也不允許,河東衛氏再是破敗,好歹是個士族,與庶族豪強地主聯姻,相當於自動放棄了士人身份。
就這樣,一天天的拖,妹妹的婚事也越來越麻煩,二十四歲的女人誰會要?
自已也同樣如此,士族不願與衛氏聯姻,庶族豪強地主的女兒固然願意嫁入衛氏,但士族王源的前例歷歷在目,誰還敢冒天大奇險娶庶女爲妻?因此以二十六歲的年齡只納了妾沒有娶妻,雖然育有一子,這個子嗣只是庶子而不能作爲嫡子!
衛雙似乎留意到了兄長的目光,暗暗嘆了口氣之後,轉頭道:“父親,即然您不願回鄉,那依小女之見,不如把土地全都賣了,用這筆錢作爲本錢,家裡做些小買賣,您看如何?”
“胡鬧!”衛嶼面色一變,喝斥道:“虧你敢想!爲父清楚,咱們家是窮,但窮不是操持商賈賤業的藉口,你想讓爲父擡不起頭來?又或是讓先祖蒙羞?此話休得再提!”
PS:謝謝雲歧青谷的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