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氏諸人匆匆趕到城頭,郡府僚屬們也三三兩兩的奔了上來,就看到城外四五里處黑壓壓的一片人頭,一眼望不到邊際,整座城池已被團團圍住,這哪裡是萬餘人,最少得有個兩三萬啊!
一瞬間,本已心情凝重的衆人均是面色劇變,再一看向城上,雖然將士們盔甲齊整,神色整肅,腰背筆挺,一股昂然戰意蓬勃而生,臨時徵調的民夫也在有條不紊的把守城物資,諸如檑木、滾石、火油以及一捆捆的箭矢向城頭搬送,只不過,兩千守軍要守住長達十里的城池,這一分散開來,城頭的軍卒顯得稀稀拉拉,與城下的敵人極不成比例,令人信心全無!
褚炎之忍不住埋怨道:“父親,當日怎麼着也該把衛將軍留下,或者至少多留一千人,兒不是不明白,將士們刻苦厲練,早已不是當初郡兵的那副熊樣了,恐怕衛將軍也有類似的想法,所以才認爲留兩千軍守城已綽綽有餘,可俗話說,雙拳不敵四手,賊寇人多勢衆,如果....兒是說如果城池失陷,咱們恐怕全都死無葬身之地啊!”
衆人也是深有同感,無不在心裡責怪起了衛風,原先在他們的預估裡,義興的山賊早被衛風清剿收編爲了官軍,而城外百姓也多半是棄土逃亡,不知所蹤了,就不該有賊寇,既便從鄰近的吳興流竄過來,充其量也不過三五千人,那麼,怎麼可能賊寇會有數萬之衆?
懷揣着不解,某些人運足目力向下細細看去,這一看,倒是看出了名堂!
褚靈媛立刻尖叫道:“父親您快看,他們不全是賊寇,有相當一部分兵甲弓弩齊全,若是小女沒有猜錯,很可能有士人或譁變的軍卒參與其中,而且驟然之間能組織起數萬賊寇,已不是樂屬士人響應那麼簡單了,應該是孫恩早有準備,通過天師道居中聯結作爲配合,要知道,孫恩叔孫泰爲天師道師君,去年孫泰及其六子被司馬道子誘斬,孫氏嫡系已滅了門,因此,孫恩最有資格接任天師道師君!”
褚爽也發現了箇中的不尋常,跟着就色變道:“沒想到啊,孫恩振臂一呼,三吳竟悉數響應,倘若光是盜匪,如何會有這般聲勢?司馬道子徵調樂屬,當真是誤國誤已啊!這些人裡面,很可能還有我義興郡士人!”
戰前的氣氛,本已緊張萬分,如今有士人與郡兵參與在內,更是緊繃的有如一張隨時會崩裂的弓弦,歷來賊寇作反,其實本不足懼,那只是一羣烏合之衆,往往上萬人都敵不過千人左右的朝庭官軍,可是有地方豪強參與又是另一回事,地方豪強本就擁有私人武裝,在地方上擁有號召力,而且還讀過經史書冊,明歷朝興廢,甚至粗通軍陣兵法的都不是沒有!
城上的所有人全都閉上了嘴巴,再沒人有說話的興致,個別人竟渾身打起了哆嗦,臉面現出了死寂之色,顯然不看好陽羨的前景。
衛風留下守城的蔣宣向褚爽拱了拱手:“賊衆人數雖多,卻隊形不整,互不統屬,又不分派人手打造木驢衝車等攻城器械,末將憑兩千軍守城綽綽有餘,請府君無須擔憂!”
衆人得了提醒,再次細細看去,賊寇東一堆西一團,還伴着隱約的喧鬧笑罵聲,果然和蔣宣說的差不多,這才鬆了一小口氣。
氣還未被風吹遠,“咚咚咚~~”城下突然檑響了戰鼓,喧鬧聲漸漸止歇,一隊近千人緩緩向前推進,全都弓甲齊全,在距城二百步左右止住步伐。
其中有十餘人排衆而出,領頭的是一名二十來歲的儒衫青年人,冷眼一掃城頭,喝道:“義興太守何在?”
褚爽上前數步,強作鎮定,冷哼一聲:“老夫便是,你是何人?”
青年人草草向上拱了拱手:“原來是褚府君當面,我乃東海徐道覆是也,司馬道子寵信奸邪,倒行逆施,三吳大地哀鴻遍野,三官帝君特授我天師道師君孫恩孫真人爲徵東將軍,以撥亂反正,清除奸佞,還三吳朗郎乾坤,輔主上開明聖治!褚府君是明白人,何不隨從徵東將軍舉義?你若開城迎我,徵東將軍必會引爲左右臂助,保你褚氏一門入主中樞,以天爲誓,絕不食言!”
褚爽的老臉迅速布上了一層怒容,說來也怪,衛風透露出反意,他沒有過激的反應,似乎不反纔不正常,而徐道覆隨同孫恩起兵,則被定性爲亂臣賊子,禍亂根源,縱是千萬萬剮也難解心頭之恨!
暗暗壓下這份不解,褚爽重重一甩袍袖,不屑道:“哪來的阿貓阿狗?老夫連聽都沒聽說過!也罷,念你年幼不明事理,今次就給你個機會,你若自縛請降,老夫可代奏朝庭免你謀反之罪!機會只有一次,切莫意氣用事!”
身後衆人均是心頭暗爽,的確,他們聽說過孫恩,聽說過盧循,這二人好歹也是次等士族,徐道覆卻面生的緊,徐氏先祖也沒什麼顯達人物,搞不好連士族都不是。
徐道覆勃然大怒,伸手向後一招,隨從趕忙遞上一顆頭顱,徐道覆抓住髮髻,猛的向上一提,厲喝道:“此人你可識得?”
褚爽俯上城跺,傾刻間面色大變,這顆頭顱的主人名爲謝逸,任職吳興太守,吳興論起富庶、轄下丁口要遠超過義興,而謝逸與謝安、謝玄、包括當朝的謝琰沒有直接親屬關係,是陳郡謝氏較遠的一支,因此褚爽素來對謝逸頗有微辭,自已比不上王恭、殷仲堪、謝琰之輩倒也無話可說,可是連謝逸都不如,這讓他心裡很不平衡!
但如今,所有的不滿已煙消去散,心裡充滿了同爲士人卻身首異處的悲痛,還出了一身冷汗,如果當年謀到了吳興太守,恐怕被徐道覆提在手上的,就該是他褚爽的頭顱了,果然禍兮福所倚,假如沒有當初的被挾持,又哪來眼下固若金湯的城防呢?他根本不敢想象,憑着原先義興那鬆鬆垮垮的防守,恐怕賊兵衝進城他還矇在鼓裡呢,一時之間,心裡充滿了對衛風的感激。
徐道覆也在觀察着褚爽的神色變化,不由冷冷一笑:“褚府君,我也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若識時務,可保得家族平安,否則,一旦大軍破城,便叫你身死族滅,吳興太守謝逸正是榜樣!”
“休想!”褚爽一口回絕!
“好!你既然找死,那也沒什麼好說!給老子上!”徐道覆再次一招手!
“咚咚咚~~”伴着沉悶的牛皮大鼓,山呼般的喊殺聲驟然而起,所有的賊寇成羣結隊架着飛梯,全都發足狂奔,看這架式,竟似要一鼓作氣奪下陽羨!
“啊!”褚靈媛忍不住驚呼出聲,俏面蒼白如紙,不僅止於她,包括褚夫人在內的褚氏諸人與郡府僚屬也好不了多少,均是目中射出了濃濃的恐懼之色!
從城頭向下看,的確聲勢驚人,賊寇有如一團烏雲般向城池席捲而來。
蔣宣連忙喚道:“府君,請速速退下城池,這裡交給末將與弟兄們即可!”
褚爽也不知哪來的膽子,爆喝道:“將士們浴血奮戰,身爲一郡之首,豈有退縮之理?老夫不走!誓與陽羨共存亡!”
衆人均是暗暗叫苦,他們早存了腳底抹油的心思,但褚爽不走,他們也不方便離開,突然,“誓與陽羨共存亡!”全軍上下猛爆出一聲吶喊,這使得衆人稍稍定下了心,就連褚靈媛也是美目中射出堅毅,強行直視城下。
蔣宣其實也頭皮發麻,他從未經歷過如此大的陣仗,只是衛風既然把陽羨交給了他,這既是信任,也是考驗,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拼死守城!
他對衛風的手段心悅誠服,他明白,山賊出身的自已,根本沒可能被士人看上眼,只有跟着衛風,纔有出人頭地的機會,失敗了,無非是搭上一條性命,十八年後又是一條漢子!
蔣宣迅速使自已的心神晉入到無井無波的境界,冷眼望着城下,待賊寇前鋒接近百步之內,猛一揮手:“放!”
“繃繃繃~~”城跺後的弩手依託城跺,紛紛扣動手裡的扳機,一枚枚黝黑的箭矢渲瀉而出,就聽到慘呼聲連片響起,地面已躺倒了一百多具屍體!
這使得衆人均是精神一振,蔣宣卻不敢殆慢,他看到賊寇中的弓手已經在弓弦上搭起了箭矢。
攻城時,弩沒有用,一來弩的射速慢,隔着數十步的距離僅一發很難命中躲在城垛後的守軍,二來彈道平直,射不中城垛就只能飛的無影無蹤,攻城一般是依靠弓箭的拋射來殺傷城頭守軍,於是,蔣宣趕忙喚道:“弓箭無眼,請使君帶着諸公速退回望樓!”
褚爽也明白流矢的可怕,說不準何時會被射中,那可冤死了,當下再不堅持,領着衆人快步退向瞭望樓!
原本純木結構的望樓經過衛風改造,以土石加固了一圈,並留下了望孔,除非城破,或是被投石機連續轟擊,否則望樓應該算做城牆上最安全的地方,所有人全都放下心來,紛紛奔至瞭望孔,緊張的向着下方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