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牀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以前一直都以爲,只要帝國奔潰,她和魯道夫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在一起了。可聽見溫舍的一番話,她突然覺得自己的那個想法有點天真了,也許等不到納粹瓦解的那一刻,他們就被殘酷的現實拆散了。
她轉過一個身,將手枕在腦袋下面,望着窗外沒有星星的天際,腦中閃過很多人的影子,埃裡希、親王、魯道夫、弗雷德、弗裡茨、邁爾……他們一個個在她人生中出現,最後又一個個消失,她的終點站到底會停靠在哪裡?誰又是陪她走完人生旅程的那個對的人呢?這就像是一張沒有答案的考試卷子,不到最後,謎底不會揭曉。
睡不着,便想起來上廁所,她拉開門,一眼瞧見了不遠處的人影。定睛一看,這人竟是弗裡茨。他靠坐在樹下,喝着酒,模樣頹廢。聽見動靜,兩道目光直直地向她飛來,深深的,糾結着某些無法言語的情愫在其中。
林微微心口一緊,急忙關上門,這一嚇,連廁所也不敢去了。抓起桌子上的水壺胡亂地往嘴裡猛灌,壓下驚後,又爬回牀鋪,鑽入被子裡。戰戰兢兢地重新躺下,外面有這個鬼畜男守着,她一顆心七上八下地怎麼睡得着?
他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怎麼還不回隸屬的連隊呢?他跟着他們,她成天提心吊膽,這樣的日子到底哪天才是個頭啊?
胡思亂想了好一會兒,終於有了一絲睡意,正朦朦朧朧地要入夢,這時,玻璃窗上傳來了敲擊聲。
渾身一顫,她頓時清醒過來,條件反射性似得坐了起來,神情緊張地望向窗口。玻璃上映出一張熟悉的臉,卻不是鬼畜。
咦,魯道夫!?
見到是他,她先是一驚,原本的恐懼情緒立即轉化成氣惱。她哼了一聲,背過身又躺下來,硬着心不去看他。
見她不理不睬,他伸手又敲了敲。弄出的噪聲驚動了卡佳,她睡眼惺忪地問,“誰啊?”
“沒人,是風。”微微忙道。
她哦了聲,頭一歪,又睡過去。伴隨着卡佳均勻的呼吸聲,四周恢復了先前的安靜,連外面敲窗的聲音也不見了。
林微微等了又等,始終沒有動靜,終於忍不住好奇,一個翻身坐起來。踱至窗前,放眼望出去,盡是一片黑壓壓的夜色。沒有魯道夫,也沒有弗裡茨,人鬼皆無影。
心裡好生失望,他就這樣走了嗎?一點耐心也沒有,真是不浪漫,連追女孩子的基本手段都不會。
撅着嘴巴,滿臉不高興,正準備回去睡覺。這時,一捧花束毫無預警地出現在窗外。一大片紫色,是她最喜歡的薰衣草。
那束花在外面晃了晃,又輕輕地敲了敲玻璃,知道是他,林微微一個沒忍住,伸手打開了窗戶。一陣陣清香頓時迎面撲來,沁人心脾。
“送你。”魯道夫的聲音隱在花束後面。
他探出身體,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將花塞入她的懷中。
“你怎麼不送菊花了?”她沒好氣地說。
“因爲紫色更適合你。”
她皺着鼻子哼了一聲,沒接下話茬。
“你怎麼躲着我?我找了你一個晚上。”
溫柔的笑臉在眼前晃動,堵住了她即將衝口而出的賭氣話,可是想到下午他和溫舍的對話,還是生氣,於是轉過了頭去不想理他。
見她撅着嘴,這小模樣挺逗,他一下子沒把持住,勾住她的下巴,飛快地在她脣上親了一記。
被人偷吻,她有些氣惱,伸手推了他一把。她力氣其實也不是很大,只是魯道夫踮腳攀在牆沿上,本來立足的地方就小,再被她這麼一推,登時失去平衡仰天摔了下去。
砰的一聲跌進了灌木叢,好不狼狽。她本是無心之舉,再見到他摔得那麼慘,心中一陣愧疚,怎麼也生不起氣來了。
“你半夜三更找我幹嘛?”她問。
“送你花,還有就是想問你,爲什麼生氣不理我。”
“我沒有。”她哼了聲,別開眼。
將她的口是心非看在眼裡,他的臉上堆滿笑意,三兩下從地上爬起來,道,“既然沒有,那就和我約會去吧。”
“現在?”
“對,現在。”他看了看手錶道,“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我寧願睡覺。”
“真的不去嗎?”
“不去。”
“真的嗎?”他的聲音低了下去,眼中充滿了失望。
“……”
信誓旦旦地說好打死不再理他,結果不到十分鐘,她就妥協了。將花扔在桌子上,她轉身撲向他的懷抱。
在他的幫助下,林微微小心翼翼地爬出窗口,魯道夫不解地看着她,問,“爲什麼有門不走,非要爬窗?”
“這個時間點,我們這不叫約會,叫偷人。既然是偷,當然得鬼鬼祟祟,這樣纔夠刺激!”
“……”他很是無語地看着她。
還以爲他說的好地方是哪裡,原來就是下午部隊露營整修的河邊。雖然人去樓空,但東西還留着,鍋子、桌椅、酒瓶扔的比比皆是。
“這就是你說的好地方?”她白了他一眼。
“有你的地方都是好的。”
“油嘴滑舌,討厭!”
“女人不都喜歡聽綿綿情話?”
“我不是女人。”
“那是什麼?”他驚訝地揚起眉峰,似乎被嚇到了。
“女神!”說罷,她做了一個紐約自由女神像的動作。
魯道夫啞然失笑。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伴着嘴,就好像是曾經年少時的簡妮和公子爺。畢竟在戰爭期間,不敢太招搖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所以兩人沒點火。
河邊溼氣很重,儘管已是六月,卻還是有些冷,魯道夫脫下軍裝罩在她的肩膀上。
“這裡黑漆漆的,你到底拉我來看什麼?”
“星星。”
聞言,她擡頭,黑綢緞般的天幕上什麼也沒有。
“星星呢?”
“起霧了。”他有些無奈。
“我回去睡覺。”
見她轉身要走,魯道夫急忙一把拉住她,伸手圈住她,用力地在她額頭上親了下,“我想你,想了一整天,陪我一會兒吧。”
他的語氣中帶着懇求,讓她不忍拒絕,沒有掙扎,乖乖地窩在他的懷裡。
黑暗中,四周不斷地升起了點點淡黃色和瑩綠色的光點,仔細望去,是螢火蟲。沒有星光的夜晚有這些小傢伙作伴,是不是也是一種浪漫?它們振翅飛翔,微弱的光芒,聚集在一起,照亮一方天地。
“這是什麼?”
他一時沒明白她的話,不禁挑了挑眉。
林微微掙開他的懷抱,指着河岸邊草叢中飛動的亮光,問,“這種飛動的會發光的蟲子德語叫什麼?”
“Gluehwuermchen。”他說了一個單詞。
她跟着重複了一遍,哈哈笑道,“會發光的小蟲子,這可真形象。”
“中文呢?怎麼說?”
“YingHuoChong.”
“??”她說得太快,他一下子沒領悟過來,一臉問號。
她不以爲然地揮了揮手,錯開了話題。螢火蟲一閃一息,就像一盞盞小燈籠,漫天飛舞,柔和了沉寂的夜色。望着它們,她不禁想,那些在戰爭中死去了的人,是不是當他們找不到天堂入口時,靈魂就會變成螢火蟲來照亮夜間的路,給同樣迷路的人帶來一絲微弱的希望?
眼前有微弱的熒光騰空飛過,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抓,結果卻撲了個空。明明近在眼前,偏偏觸手不可及。
“魯道夫……”
聽到她叫他,他將目光投向她,眼中閃過疑惑。
“替我抓一隻螢火蟲。”
“好。”
找來一隻裝鹽巴的玻璃瓶,將剩餘的鹽清空,她拖過一條長板凳,離他不遠處坐了下來。魯道夫卸□上的武器裝備,卷高袖子,任勞任怨地滿足她的願望。
“這裡,這裡。左邊……那裡。”微微懷裡抱着瓶子,亂指揮一氣。魯道夫很是無奈,已經十年過去了,可這個小笨蛋還是左右不分。他慢慢地摸出了一些規律,一般她說左多數是右,說右多數是左,再到後來他索性不去聽她的指點了,還是自己的眼睛最靠譜。
林微微撐住下巴,望入眼中的是他忙碌的身影,心裡騰起一種感覺叫幸福。如果不是在亂世,他們將會是一對簡單而幸福的小情侶。
她只要一隻,而他卻爲她抓來了一瓶子。她突然想起來這麼一句詞,爲我抓滿一百隻螢火蟲,我就嫁給你。她晃了晃瓶子,暗忖,不知道這裡面有多少隻。
玻璃瓶裡散發出一閃一息的熒光,劃破了夜幕。她牢牢地抓着手中的瓶子,感覺就像是是握住了她的希望,即便沒有星光的璀璨,也一樣能照亮心扉。
“魯道夫,夠啦!”她伸手向他揮了揮。
他瞄了她一眼,隨手擦去額頭的汗,走回她身邊,靠着她坐下來。
“今天下午,我看見你和溫舍在一起。”她斟酌着語句,說道。
“對,我們去當演習評委了。”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她咬着嘴脣,繼續說道,“我聽見你們的對話了。他讓你注意形象,不要因爲我這個外族人搞砸了自己的將來,聽到這話我心很不好受。那一刻,我真的很討厭他,也很恨你。”
“對不起,他是我上司。”
“我知道,可是他說的話讓我感到自卑,讓我覺得我配不上你,讓我覺得自己是你的絆腳石,我……”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他堵住了嘴脣,一個輾轉深沉的吻落降落在彼此之間。他雙手捧住她的臉頰,認真地說道,“你是我最珍貴的寶貝。”
“那你爲什麼不反駁他?”她指控,眼中水霧裊繞。
“因爲他是我上司,認識我父親,畢竟這裡是納粹的軍營。對不起,是我不夠強大,只能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來保護你。可是,受委屈、不甘心的人不光是你,還有我。聽到有人說你的不是,我心裡一樣難受,恨不得將他反駁個徹底。但一逞口舌之快後呢?我不在乎別人怎麼想,我在乎的只是你怎麼想。”
見她沉默不語,他拉起她的手握在手心裡,道,“戰爭很快就會過去的,將來,我們會築建起自己的家庭,我們有一堆孩子,然後慢慢老去。”
聽他這麼說,她忍不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道,“你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我一起慢慢變老嗎?”
他一愣,但隨即也展開笑顏,低頭吻了吻她的手,道,“是的。和你一起老。”
她斜着身體將頭靠在他肩上,忍不住哼起了那首K歌必點的經典老歌,心裡一時不由感嘆萬千。魯道夫雖然聽不懂她在唱什麼,卻喜歡她唱歌的那種感覺,就像很久以前她是簡妮的時候,在舞臺上爲他們演唱一樣。
一彎新月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傾灑了兩人一身的銀色光芒,地上相互依靠的影子被拖得長長的,充滿了溫馨和甜蜜。
“艾薇。”她突然道。
“什麼?”
“我們孩子的名字要叫艾薇。”
“爲什麼?”他問。
“因爲愛微在中文中,就是很愛微微的意思。你說過的,會愛我一輩子。”
“是的。我說過。”他伸出小手指勾住了她的。
她一愣,沒想到十年前的小動作,他竟然還記得。
正怔忡着,就聽見他在耳邊問,“那要是兒子呢?”
“那就叫奧托。”她不假思索地道。
“爲什麼?”他不解。
“因爲我是俾斯麥的粉絲啊。”她笑道。(備註:俾斯麥的全名:OttovonBismarck)
“OttovonRibbentrop?”
“嗯,”她點點頭,追問,“是不是很有氣勢?”
他但笑不語。
“戰爭結束後,我們去哪裡定居好呢?”
“你想去哪裡?”
“海德堡。”
“爲什麼?”
“因爲,那是我去過德國最美麗的地方。”
“萊比錫不美嗎?”
她搖頭,想也不想地回絕了,“不要東德。”
“東德?你說的是東普魯士?”
“不是。總之圖靈根州,柏林,薩克森州、布萊登堡州、梅克林堡州不去。”
“爲什麼?”
“不可說,不可說呀。”
見她搖頭晃腦一臉調皮的模樣,他被逗笑了,建議道,“去威斯巴登吧,我出生的地方,還有我們的企業在哪裡。”
“你說的是香檳廠嗎?”
“是的。”
她一臉爲難,“可是我還是想去海德堡。”
魯道夫淡淡一笑,不再和她爭執,寵溺地捏了下她的鼻子,道,“好,只要有你。天涯海角我也追隨。”
她擡起頭親了一下他的臉,伸手環住他的腰,道,“這話可真動聽。”
“只要你想聽,我可以說一輩子。”
“一輩子。”她呵呵地笑了起來,“這個詞聽起來真不錯。我們中國人有句話叫執子之手與之偕老。”
“什麼意思?”
“就是牽住你的手,和你過一輩子。”
他聽了,會心地一笑,舉高兩人交握的手,問,“是這樣嗎?”
她點點頭。
魯道夫道,“我們德國人也有句話,叫和你一起走過胖與瘦的日子。”(Ichgehemitdirdurchdickundduenn.)
她‘啊’了一聲,道,“你會變胖嗎?我還是喜歡現在的你。”
“如果我變胖變醜,你會嫌棄我嗎?”
她咯咯地笑了起來,“這話應該我問。女人才會擔心容顏變老會被男人拋棄,怎麼你也擔心?”
“因爲,我太在乎你。”
“所以你要努力保持體形,”她頓了頓,突然壞笑道,“我可不要一個大胖子壓在我身上,會被壓扁的。”
聞言,他也笑了起來,吻了下兩人緊扣的手指,道,“我儘量。可是,如果有一天我變老變醜變胖了呢?
她想了想,然後很認真地道,“我不會嫌棄你,因爲我也一樣會變醜,我們做一對快樂的老頭老太,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好。”
“微微。”魯道夫。
“啥?”微微。
“我愛你。”魯道夫。
“有多愛?”微微。
“從這裡到德國的距離。”魯道夫。
“不夠遠,應該是這裡到銀河系的距離,再打個來回……還是不夠。”微微。
“你真黑心啊。”魯道夫。
“你說過的,對你的愛貪得無厭。”微微。
“是啊。”
……
“魯道夫,我撐不住了,想睡覺。”說着,她在長板凳上躺下來,將腦袋枕在他的腿上,打了個哈欠。
他伸手擋住她張開的嘴,摸了下她的臉,道,“那你就睡吧。等日出時,我叫醒你。”
“你不困嗎?”
“不困。在前線上要輪崗,經常幾天不合眼,這很正常。”
“這樣身體會搞垮的,我們還沒孩子呢。”
聽見她的話,魯道夫嘴邊的笑意更深,“我會注意的。”
她又嘟噥了幾句,聲音越來越低,最後終於安靜了下去。
看着她的睡臉,他不禁喃喃自語,“時間如果可以停下來,那該多好?”
作者有話要說:下集預告:
林微微翻了個身,正想繼續睡覺,突然就聽見砰的一聲悶響,她面前的河水被炸開了。一大片水珠濺上了她的身體,冰涼的感覺讓她猛地心驚,突地一下站了起來。
然而,環顧周圍,卻發現什麼也沒有,沒有坦克,沒有蘇聯人,沒有炮火,只有不遠處一羣洗衣的女人和……弗裡茨。
……
“這樣不是比釣魚更簡單?”他可惡地笑了起來,模樣囂張到不行。
她低頭看着地上的魚,沉默了半晌,擡頭對他嫣然一笑,輕聲道,“弗裡茨,你過來,再給我帶一條魚,記得要最大的。”
她的笑容讓他眉宇一舒,情不自禁地說道,“只要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
……
好大一條魚。她雙手接過,向他勾了勾手指,道,“你靠近一些。”
他眼中閃過詫異,但還是照做了,她伸手勾住他頸間的軍牌鏈子,拉低他的臉。自從上次鬧翻之後,還是第一次如此主動地靠近他,她的氣息噴灑在他臉上,讓他心絃一動。正想低下頭去吻她的小嘴,這時,一個冰涼的不明物體毫無預警地抽上了他的臉頰。他笑容一僵,不由怔忡當場,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聽到她在耳邊咆哮,道,
“我現在就要抽死你這個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