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遭襲點到海關不過才短短几百米的路,林微微卻走得驚心動魄。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到戰爭,雙腿邊跑邊打顫,這種感覺真正是將腦袋別在了褲腰帶上,生和死都不再掌握在自己手中。每一次槍響都讓心臟劇烈地跳動,子彈彷彿隨時會招呼到自己身上,真恨不得背後長一雙眼睛。
“我們受到了波蘭人的襲擊。”
當林微微撞開海關辦公大門,喊出這句話時,那種奇怪的感覺再度當頭襲來。哪裡不對,一定有地方錯了位,可具體是什麼呢?她也說不上來。
弗雷德是納粹高官,又在距離海關一公里處的德國領土上受到伏擊,事態嚴重,邊防軍立即全體出動。看見全副武裝的軍人整裝待發,林微微頓時鬆了一口氣。
閉起眼睛,心底便浮現出他帶笑的容顏,曾和他討論過‘你生還是我生’這個問題,記得當時他的回答是我生。他說過,當危險發生的時候,會將她推出去自保,而救她也是爲了有人可以擋在他身前。可是,如今所做的一切都違背了他的初衷,爲了救她,他用自己的身體擋在了最前面;爲了掩護她,他暴露自己的位置;他將希望留給了她,危險留給了自己。
人的一生,最難的就是控制自己的情緒。感性的人感情用事或許不足爲奇,可理性的人偶然衝動一次,卻足以叫人震撼一輩子。
林微微坐立不安地在海關大門前踱步,雙目不停眺望遠處,遠處的槍聲終於停下,一切成定局。她握着雙手,指甲陷進了皮膚裡也不覺得痛,一顆心全部被弗雷德的生死安危給佔據。
如果他死了,我該怎麼辦?呸呸呸,烏鴉嘴,禍害遺千年,像他這種終極boss級的壞蛋怎麼會那麼容易死呢?弗雷德啊弗雷德,你一定要挺住!
沒有人回來彙報情況,林微微就一直提心吊膽地等着,做不了其他,只能爲他祈禱。從白天等到黃昏,又從黃昏等到晚上,等到她心都焦了。
直到繁星當頭,經歷一場生死戰,身心皆疲,夢和現實好像也沒有了界限。她靠着牆壁,竟然睡着了,迷迷糊糊間突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弗雷德!”她頓時驚醒。
可是揹着月光的人卻不是他,一個陌生人。
“你好,我是鮑爾下士,請允許我送你回去。”
“弗雷德呢?他怎麼樣?”
“上校受了重傷,我們已經送他去醫院了……”
“重傷!”她忍不住叫了起來,“有沒有生命危險?”
見她驚慌失控的模樣,鮑爾下士忙安撫道,“沒有,你放心。”
他生死未卜,讓她怎麼放心得下?
“他在哪個醫院,請你送我去那裡。”她央求。
鮑爾猶豫了一下,最終妥協,“好吧,儘管本來我安排你明早去。但,我相信上校會很樂意在醒來後第一眼就看見你。”
“謝謝。”
“那麼小姐,請你現在上車吧。”
邊防軍在一路上都設置了障礙,車子開過去之際,林微微看見了倒在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
“他們真的都是波蘭軍嗎?”林微微忍不住問道。
鮑爾下士聞言一愣,但隨即道,“是的,已經得到證實了。”
“可是,他們爲什麼要混到德國來刺殺弗雷德?”她不解。
“這個……”他乘空從後視鏡中看了她一眼,道,“也許你該去問施侖堡上校。我只是一個下士,所知的實在有限,請見諒。”
林微微聽他這麼一說,也閉了嘴,心裡卻在狐疑。雖然納粹一再吞併鄰國,和波蘭的關係也十分緊張,但即便如此,波蘭也萬萬沒有在德國境內伏兵的道理。而且,就算要攻擊德國人,光憑這幾個官兵又能成的了什麼大事?反而被人落下口實。
德波相隔的不過只是一條河的距離,短短十來公里,波軍要想入境,必定要經過剛纔這個海關。可那裡駐守了一卡車的邊防軍,要從他們眼皮底下招搖過市,還打下埋伏,談何容易。不,不是不容易,是根本不可能!
如果不是從波蘭來,那就是居住在德國境內的波蘭人。既然是普通百姓,他們又爲什麼會穿上軍隊士兵的制服呢?還有,這條道上這麼僻靜,如果不是弗雷德今天硬拉着她去看什麼城堡,壓根兒不會有個鬼影。他們早不伏擊,晚不伏擊,偏偏要等弗雷德車子路過的時候纔出擊。難道說這些人的目標是弗雷德?可是,爲什麼?他做了什麼讓波蘭人民憎惡的事,要被人埋伏暗殺?
當中的疑點實在太多了,橫豎都說不通,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這次事件背後隱藏着一個天大的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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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咚咚咚……
哥哥,救我,哥哥……
咚咚咚,咚咚咚……
快去告訴父母,讓他們來救妹妹。
不行,告訴父母一定會受到責罰。
哥哥,哥哥,我不會游泳……
那一聲聲敲打的聲音從水底傳來,厚實的木板發出沉悶的聲音,小女孩的尖叫聲瞬間被水浪吞沒。
因爲一個自私膽小的決定而扼殺了一條生命,弗雷德,你是魔鬼。
被霧氣縈繞的河中央傳來尖刻的嘲笑聲,在空中一圈圈的迴盪着。河水變得透明而蒼白,那裡有一個小女孩的身影陷在漩渦中掙扎不休,那雙求救的眼帶着希冀向他投來。可是,他只是轉過臉,任那希望的火苗在暴風巨浪中一點點被捻息……
哥哥,你說過,會保護我。
弗雷德,你說過,會保護我。
小女孩的身影和簡妮交替,最後變成一個。
弗雷德一驚,從噩夢中驀然清醒,一臉的驚恐、一身的冷汗。已經多少年過去了,沒再做過類似的夢,可此時,這夢境中的人影又再度鮮明起來。
他閉了閉眼睛,想坐起來抽根菸,一低頭卻看見了趴在牀邊打瞌睡的女孩。她的手肘不巧壓住了他肩膀上的傷口,但他一聲不吭,寧願忍受這痛苦,也不願推開她。伸手摟住她的肩頭,他撫了撫她的頭髮,如果有一面鏡子放在對面,那麼他一定會驚訝,因爲此時他的眼中正充滿了柔情和眷戀。
人世間,有一個能夠和自己相依爲命的人,是何等幸運的事。在那顆子彈擦着他手背飛過的那刻,他的心臟都快停止了跳動。如果她死在自己面前,會是什麼樣子?他不敢想象。
十八年前做了錯誤的選擇,而上帝在十八年後,又給了他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希望這一次,不會再重蹈覆轍。
他的手摸過她的臉,然後視線就一直停留在她的脣上。在生死關頭,她趴在他身上,用這樣無辜而又可憐兮兮的目光看着他,他幾乎剋制不住自己想去親吻她的衝動。而他確實也這麼做了,只是,很無奈地,她躲開了。
那一刻,他真的很想再問問她,魯道夫和我,你究竟會選誰?
而今回想起當時的衝動,不禁覺得自己挺可笑,在她側頭躲避他親吻的那一刻,答案已經很清楚了,不是麼?
有些妒忌魯道夫,這小子,究竟做了什麼,可以讓她這麼死心塌地?以死相救嗎?我不是一樣也做到了?簡妮,如果我說,我想一輩子將你圈禁在我身邊,你會不會答應呢?
也許是他的手太用力,捏痛了林微微,她抖了抖眼睫毛,皺着眉頭醒轉。一睜眼,就看見一雙藍瑩瑩的眼眸在咫尺間閃爍,不禁嚇了一大跳,向後讓去。
“你,你幹嘛?”
“你壓到我的傷口了。”弗雷德不慌不忙地回答。
“對不起。”她忙起來,轉頭瞧了眼天邊,有些驚詫時間的流逝,“天亮了?”
“你一個晚上都守在這裡?”
“是啊,我要求下士先生送我來這。”她指了指他被包紮起的肩頭,擔憂地問,“醫生說你的肩膀中了兩槍,而且距離離得很近,會不會殘廢啊?”
他搖了搖頭,打斷她的話,突然牛頭不對馬嘴地問道,“昨晚你夢見了什麼?”
她努力回想了下,“好像什麼也沒夢見。”
“我聽見你在叫一個人的名字。”
“誰?”
他猶豫了下,道,“弗雷德。”
“不會吧?”她嚇了一跳。
他瞥了她一眼,繼續道,“我也夢見了你。”
“我?”
“你,還有我妹妹,然後,你們倆重疊變成了一個人。”
呃,這讓她說什麼好呢?還是禮貌地表示感謝吧,於是她道,“我很高興你把我當妹妹,我……”
“簡妮,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離開我。”他的眼中閃起一族熱忱的火苗,但很快,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不見了。
那是錯覺吧,她纔不相信這麼理智的一個人會說這麼煽情的話,於是她懷疑地掏了掏耳朵。
見狀,弗雷德笑了起來,用笑容掩蓋住了那一瞬間流露出來的真情。
“簡妮,給我削個蘋果吧。”
林微微點點頭,挑了個又紅又大的蘋果。她認真地削,他認真地看,一擡頭,撞見兩道深邃的目光始終在自己身上逗留,她有點不好意思。
爲了打破這尷尬的氣氛,她忙問,“昨天你是怎麼脫險的?”
“運氣。”他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似乎並不願意多談。
這算什麼答案?林微微不滿地皺了皺眉頭,心道,那麼多人伏擊他一個,居然還只是肩上受了兩槍,上帝果然在關鍵時刻給他開了金手指!
將蘋果削好遞給他,她還是忍不住將糾結在心中一天一夜的疑問問出了口,“他們真的都是波蘭軍隊的人?”
“是。”他回答地很肯定。
“可是,爲什麼要襲擊你?”
“我也不知道,或許是他們想挑起戰爭。”他不以爲然地聳肩。
“這不可能。”
見她說的那麼肯定,他不禁挑眉,問,“爲什麼不可能?”
“波蘭挑釁德國,你覺得可能嗎?”她不答反問。
“這世上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話雖這麼說,可波蘭從一戰到二戰,就一直都是被殖民的弱國。好不容易復國獨立,怎麼可能還有餘力爬到德國這頭巨虎的腦袋上來捻它的鬍鬚呢?
她半信半疑,而他根本無意在這個話題上多繞。兩人隨便說了幾句,便岔開了話題。
弗雷德受了傷,納粹理所應當地拿此事大作文章,當晚諜報局又偷偷截取了波蘭電臺大肆宣揚即將武裝攻打德國的消息。這幾天,街頭飛滿了宣傳單、電臺裡滾動播放宣傳部長戈培爾的發言、各大報刊的頭條都刊登着這樣的消息:
“波蘭以武裝入侵威脅德國,企圖破壞歐洲和平。”
“波蘭政府動員了150萬軍隊,先行部隊已推進到德國邊境,並打傷了納粹黨的高官,嚴重威脅到了國家安全。”
“波蘭全境已陷入戰爭狂熱,德國爲了保護國家公民,將不得不進行保衛戰。”
……
當德國民衆收到這樣的消息,全國都沸騰了,對於波蘭的憎恨情緒沸騰,戰爭一觸即發。納粹黨乘熱打鐵,給波蘭駐德大使下了最後通牒,要求他們無條件投降。波蘭政府收到使館傳來的消息,當即和同盟國英法聯繫,殊不知德國納粹已先下手爲強,早一步將邊防上發生的‘波蘭偷襲德國事件’的照片發給了英法使館。而在偷襲發生之際,波蘭境內的居民也確實收到了反德言論強烈、崇尚戰爭的電臺。
於是,英法兩國再度糾結,事實究竟是德國正當自衛,還打算入侵鄰國?前者,德國沒有打破國際和平協議,兩國不能插手;後者,按照同盟國協議,他們必須幫助波蘭攻擊德國。
在事實水落石出之前,英法只能先按兵不動,而他們的這一決定無疑給希特勒打了一針強心劑,終於簽下了著名的閃電戰計劃。
9月1日凌晨4點,歷史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天。當人們還沉浸在夢想之中,德國在沒有宣戰的情況下,襲擊了波蘭全境。超過2000架轟炸機聚集在波蘭上空,黑壓壓地宛如一片烏雲,只是他們投下的不是雨點,而是重磅炸彈。瞬間,所有的公路、機場、鐵路和橋樑都被強大的德國空軍給炸燬。
這突如其來的戰爭令波蘭人震驚了,政府手忙腳亂地調動陸軍空軍,一致抗敵。可是,德國人的入侵是有計劃有組織的,先是空軍摧毀波軍防線,然後由地面部隊長驅直入地開進腹地,佔領波蘭西南部的工業區。
可憐波蘭空軍連戰鬥機都沒來得及起飛,就被炸了個落花流水,潰不成軍!而德國人,終於讓全世界都領教了他們閃電戰的威力!
一星期拿下華沙,一個月佔領整個波蘭,或許在半個月前人們還會不以爲然的對此付之一笑。但是,此時此刻,希特勒和他的將軍們確實用行動向全世界證明了他們的實力,也向德意志民族履行了他一洗前恥的承諾。德意志,作爲一個強國,崛起了!
10月5日之後,德軍便對波蘭停止了攻擊,宣告戰爭結束,而波蘭淪陷。英法兩國先後宣戰,人類歷史上最灰暗的一段時期即將降臨……
弗雷德傷還未好透,手上掛着綁帶就被召去了波蘭。在但澤市,納粹舉行了個盛大的典禮,所有對德波戰役有功的人都將被授予但澤十字獎章。而弗雷德也在名單之一。
看着他屁顛顛地去領獎,林微微心裡百思不得其解,他只是受到了波蘭軍隊的偷襲,充其量不過只是個受害者,爲毛也能獲得這個獎章?他到底做了什麼貢獻?
而當她這麼問他時,弗雷德只是神秘兮兮地看着她但笑不語。
“陰謀,一定有陰謀!”她指着他叫了起來。
他按下她的手,慢條斯理地道,“不管是陰謀還是陽謀,重要的是你我還活着。”
被他這麼一堵,她無話可說,頓時像個漏氣的皮球癟了下去。好吧,她承認,他真相了。
在戰爭夾縫中偷生的人,活下去,纔是真理啊。其他的都是過眼雲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