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句傳到了餘未了的耳中,卻只剩下了肯定,他已經認定了自己未來的道路,所以在這個時候,也就沒什麼可以猶豫的了,他低頭笑了起來,但是他知道,自己當初是沒有笑的,反倒是還帶着幾絲決絕的問道:
“咋整?”餘未了如此說道。“怕甚,幺兒,你得記住,人不爲己,天誅地滅。”。
餘未了說這話的時候,自己清醒的很,卻又瘋狂的很,這是一個不滿十歲的孩童對自己未來所規劃的言語,也是一個不滿十歲的孩童對現實的絕望——他已經完完全全的自我扭曲了人不爲己,天誅地滅的原意,此刻他只是想着,要爲了自己而存活下去。
那一夜,天上的月兒圓的很,餘未了的懷裡很暖,是弟弟的體溫在暖着他,但又好冷,因爲這溫度正在慢慢流逝,隨後也將變成比這世道還要冰冷的一具屍體。
隨後,餘未了是抱着這兩具屍體去後院埋了的,他一路拖拉着,在後院還算鬆軟的泥土中刨了個坑,滿手的泥巴參雜着血漬,墳坑還沒刨的夠深,人就先倒了下去。他倒在了這墳坑之中,而外面躺着的是已經死去的人。
餘未了孤身一人躺在這個由他自己親手拋開的坑裡,看着頭頂的天空,緩緩地閉上了雙眼——隨後,他聽見了自己父親在彌留之際的呼喊,那一聲聲的,彷彿在催他回家。
——爹說,走過多少的山彎彎都是要回家的,人要有根,熬過了現世的刀子也要挺着自個兒的脊樑,再困難都會過去,沒什麼花花腸子可使。
餘未了耳畔迴盪着這個聲音,他突然感到很安全與溫暖,縱然他倒在了這個自己挖出的墳坑之中,卻依然感覺自己像是一個許久未歸的遊子,在這一刻推開了溫暖的家門。
是了,走的再遠,也都是要落葉歸根的。
餘未了眼角留下了一滴淚水,卻被熾熱蒸發。
他的喘息越來越輕了。
可這個時候,他這一生的鑄鐵生涯便出現在眼前,一幕幕難忘的場景,一把把絕世的鐵器,都在他手中孕育而生,或是成爲了稀世戾器,或是成爲了他人口中的傳頌之物。
他想起了曾經的那句生父之言:刀若天生帶有戾氣,那麼制刀的人,也必是殺戮衆多。
到了後來,餘未了所鑄的每一把兵器,都是天生帶着戾氣的,他們只能被用來殺人,而不是救人。
餘未了遠遠地看着自己的這一生煉器,突然感慨萬千:如今他也終於用了生命來創造出了作古墨,或許這可以給予這末日的世間一個嶄新的生機吧……。
思索着,畫面已是深夜,他看見了初次遇見陸伯文的場景——是夜,一間埋於深處的鍛造房內,年少的餘未了已經從瘦弱的孩童成長爲了一個精壯的青年,刺客他正着一身無袖短褂坐在火竈前,注視着劈啪作響的鍋爐,沒有言語。
那炭火燒得正旺,角落裡一張孤零零的木牀坐落在那裡,表明了這不僅僅是一間鍛造室,亦是一間住房,裡面的鐵匠便生活在這裡,工作與休息。
此時正值夏季,雖然外面悶溼燥熱,夜間也有小生物在躁動不安,但此處畢竟曲徑幽深,夜晚多數的蟬鳴傳不進來,而其中那錚錚的打鐵聲亦傳不出去。
這是一個絕對安靜的偏僻之地,而住在這裡的人,不是過度孤僻的,就是有目的性的。
在其中鍊鐵的餘未了明顯屬於後者。
這並不難理解,只要見其做的東西便可一目瞭然,精緻的袖箭在火光下劍頭閃爍着綠瑩瑩的色澤,懷劍開了鋒利的雙刃,閃爍着寒芒放在皮質的刀鞘上面,宿鐵刀搭在桌子的一角,工藝繁雜卻在滿桌的格式刀器下失了光芒。
每一把刀都刻有精緻的紋理用作血槽,刀身底部更是加有了尖銳的反鉤以確保殺傷的力度,一些特殊製作的刀具更爲複雜,而這些,都只爲一個輕飄飄卻又非常沉重的字:殺。
而這些,也都不過鍊鐵者自身氣質的百一,餘未了曾歷經死亡,而他只要在打造刀具時,若是過度專注了,那滿身的戾氣只要微微瀉出來一點,便能使周圍寂靜無比,而自然本身此地也一副死寂之像。
他給任何人打鐵,打造最鋒利的鐵,用他那獨一無二的玄錘,只要出得起價錢,拿得起精鐵,進門的一律是客,不管你在外是收人追殺,還是爲了仇殺,抑或是誤闖,只要出得起錢,進了這個門便是餘未了的客,便是一處絕對安全之所。
此人便是青年的餘未了了,這精壯且正值壯年的漢子點燃了一杆煙,吞吐着煙霧看着星空閃爍。
他想起來了,這是於他二十歲那年,自喪親後遊蕩東洲至此,這寂靜之地彷彿擁有魔力一般,吸引着當時厭倦了漂泊的他。
縱然餘未了知道,這並不是什麼長久之計,但是這裡對於當時已經足夠厭倦了猩紅世界的他來說,在此處虛與委蛇可能是一處絕佳的修養之地。
——也許是他所需要的安逸?
餘未了思索着,腦中這些就是的景象歷歷在目,他一幕又一幕的看了過去,感受到的並非是血腥的氣息,而是一股安寧的風:他懷念這幾年,但他不留戀。
他不是一個該安穩的人,他命當浪蕩,便不會歸鄉——也無鄉可歸。
噼啪一聲碳的炸裂喚回了正在神遊的餘未了,而此刻他發現又回到了這個時候,他頓都沒有頓,看着手下這把打造了一般的鐵器,從容不迫的繼續幹着他已經熟練無比的活計。
只見他不慌不忙的提起一柄燒得通紅的劍反覆錘砸,同時手握着那柄劍時不時的改變方向,叮噹聲不絕於耳,待成之時,旋轉其磨刀石將其雙刃開鋒,泛着火花與刺耳的聲音。
刀刃做好後,餘未了又將坐回到臺前,端起刻刀作於臺前,將自己獨門的真氣灌注進去,精細的雕刻着血槽以及紋印。
這是一把小劍,刀身極薄,有着雙鋒鋼刃和十字柄的彎曲形短劍,佩戴在馬靴裡側的一把兵器——很明顯,是給那些富家公子哥或者……沒有安全感的人用的,並沒什麼大用,不過作爲裝飾品,這也能賣上個好價錢。
餘未了想到這裡,挑起了眉頭笑了起來,他擡頭看了看天色,又算了算時日,琢麼着該來的也差不多要來了。
忽的,一陣風從背後襲來,餘未了轉身,便看見他的身後突兀的出現了一個人,餘未了瞥了一眼,辨認出了他日後的主君陸伯文,但手下的刀還沒有完工,他不喜歡半途而廢,故縱然是在回憶之中,他也選擇了先鍊鐵,再辦公——他只是隨意的指了一下刀具的方向,便沒有再理會陸伯文。
想來,這改變命運的一夜,也是如此平淡無奇的。餘未了用心地雕刻着手中的這把刀具,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陸伯文身上傳來的殺氣,這人此時的殺氣極重,但這又說明了問題:無法妥善隱藏自己的氣息,也怕不是什麼一流的高手罷。
餘未了想到這裡,搖着頭嗤笑了一聲,他想起了自己前些年裡的掙扎,在泥潭裡打着滾,像是賭博一般的去殺人鍊鐵,渾身的戾氣擋都擋不住……但隨後,奇怪的是,隨着殺人技巧的熟練與提升……他反而能夠隱藏這些了。
是不是這條路,一定要以死亡爲基石去成長與進步?就像當年那場饑荒一般?
餘未了一愣,腦中塵封已久的記憶漸漸開始復甦,一抹抹屠殺的的景象閃過眼前,最後定格在了那一輪皓月之下,一名男孩倒在墳坑之中的樣子,他看着看着,突然從這個小男孩的身上,看見了如今的自己。
若是那場饑荒沒有害死他的全家呢?若是那場饑荒他安穩地度過了呢?他還會不會像如今這般自在來去?還會不會達到如今這般的成就與威能?
這個答案恐怕是否定的,餘未了厭倦了改變,厭倦了猜測。
若是讓他再來一次,他還會這麼做,即便是有一個更好的結局等待着他,但這種結局對他來說,他習慣也接受,這就是最好的結局。
“是了呢,我有着如今的生活,全都是託這個世道的福呢。”餘未了呢喃着開口。“只不過他們都死了,而自己也漂泊在大陸上數年之久,早就沒了家這個概念。”
那麼,這就該回去了,是麼?
餘未了聽見陸伯文在說些什麼,有關於天下,有關於江山,還有關於權柄與財富,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起身走到了陸伯文的面前,交談,臣服。
而這個過程中,餘未了早已經離開了自己的身體,這一次,他想要在加入進去,卻無論如何都做不成功了——那一瞬間,他知道終點終於來到了。
餘未了笑了起來,他安心的閉上了雙眼,已經能感到了自己的身軀正在一點一點的消散——隨後他會去哪裡呢?輪迴轉世或是徹底的消失在這世界之上?那都不是他再去思索的了吧?
可是,他卻聽見了另一個蒼老的聲音,而這個聲音,就像是一個炸彈一樣現在其耳邊炸響,一瞬間,將已經準備離去的餘未了拉回了現實之中,他猛地睜開了眼睛,看見了一個朦朧的幻境。
這幻境之中,是風雪交加的,而這風雪之裡,矗立着一個蒼老的人影。
不……是一個樸實無奇的墓碑,上面幾乎被白雪覆蓋,但隱約還是能看出來,這是一塊冰冷的墓碑。
墓碑上沒有雕刻任何名字或是圖案,但餘未了卻記得,當看見這一幕的時候,他以爲他忘記了,可是越想忘記的東西,往往就越忘不掉……那個聲音還在空中訴說着,只有四個字,卻宛如千斤的巨石壓在了他的心口。
“未了吾徒。”
“未了吾徒。”
餘未了聽着這個聲音,他突然頭痛難忍,額頭上早已經養好了的舊傷似乎也開裂了,流出了滾燙的鮮血,他想起了自己出師的那一日,想起了師尊的教誨——他的師父也是以命煉器,最後死於一柄並不出衆的武器。
這武器還不及餘未了日後煉器的百一的威能,所以他並不是很想要去回憶自己的師父,可是……他師父曾經告訴過他這點,警告過他想要忘記過去的事情,也警告過他一個又一個人生的道理。
可惜餘未了從沒真正的聽進去過,他自顧自的前行着,走着自己的道路,與他師父的教誨背道而馳。
——你越想忘掉的東西,就越忘不掉,你要把他記住,併成爲你前進的動力。
餘未了曾經真的這麼做了,卻發現他錯的離譜,他想要去回憶師父煉器的本事,但卻發現所製造出來的東西都是二流的貨色,他只是在一味的模仿,而不是創造。
這種是沒有前途的,他沒有聽懂師尊教誨的含義,所以他乾脆利落的放棄,成爲了如今的酒徒狂將,也成爲了東洲最爲出名的鐵匠,甚至是青出於藍。
可是他還是沒有聽懂他師父教誨的半句言語,他不是一個好的弟子,她只是一個天資聰穎的弟子,對於打鐵來說,對於煉器來說。除此之外,他愚笨的甚至比不上常人。
但結果已經是如此美好了,爲什麼還要讓自己看見這個墳墓呢?在餘未了看來這不過只是記憶中最底層的東西,他最不願意翻看的東西,如今卻在臨死前再度被掀了起來,可是這到底有沒有什麼寓意或是其他,餘未了是不懂的。
思索着,他懊惱的擡頭,摸到了那道老舊的傷疤,這是他師父對他曾經的教誨,他懷恨在心,並持續到了現在——
也許這就是他與師父唯一不同的地方了吧?他想要去成爲一個更好的鐵匠,而他的師父卻想要他成爲一個更好的人,可是對於餘未了來說,成爲一個更好的鐵匠,要遠遠比他成爲一個更好的人來得要有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