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女、教子
吳承業沒有想到自己的一句失言會惹出這麼大的禍,而當他回到自己的院子裡時,貼身伺侯他的奶媽、大丫頭,小廝,已經通通不見了。
他轉身衝回了正院。
“太太!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啊!”吳承業還沒等進屋就哭着說道。
“你在看什麼書,說什麼話,本來就是他們應該知道的,他們不知道就是罪。”劉氏說道。
“我……”吳承業低下了頭。
“你是不是說過要帶着小五、赭石他們一起上山?你做大當家他們做二當家、三當家?”劉氏轉着茶杯說道。
“是。”吳承業跪下了。
“做主子的不知道自重,做奴才的不知道恭敬,往小了說家要亂!往大了說國要亡!”劉氏說道,她覺得吳承業是幼子,對他並不像是對吳承祖、吳承宗一樣嚴格,可是現在看來她竟養了個敗兒出來,“你去外面院子跪着去吧,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什麼時候再起來。”
吳承業張張嘴還想說什麼,站在劉氏身後的珍珠拼命給他使眼色,吳承業只得站了起來,跪在院子正中間被太陽曬的發熱的青石板上。
“老太太那邊說什麼了嗎?”劉氏問珍珠。
“老太太似是不知道這事。”珍珠答道。
“不知道?哼。”所謂不瞎不聾不做家翁,老太太對於這個家的事沒有不知道的,只不過裝聾作啞罷了,“走吧,咱們先上老太太那裡請罪去。”老太太能裝不知道,她卻不能裝這事沒發生,畢竟吳承祖也捱了打。
劉氏的軟轎還沒到,就看見平日宋氏坐的轎子停在院外的陰影處,她這是迫不及待地跑到老太太這裡下舌來了,蓮心也生了個兒子,她的命倒是保住了,只是身子一直不好,孩子照舊被宋氏抱走,現在她有兩個兒子傍身,走路都有風,平日就自持是小的,又是老太太的侄女在自己面前裝癡扮乖,在老太太那裡偷下眼藥,如今大房出了這麼大的事,她不趁機做怪纔怪。
果然,劉氏一進屋,就看見宋氏在老太太那裡小聲說着什麼,見她進來連忙過來施禮,“左通政使夫人到啦!今個兒老七有點發熱,老八又吐了奶,忙得我腳不沾地的,竟沒有過去幫大嫂招呼客人。”實際上是她看見大房風光自己這一房還在原地踏步,心裡泛酸,不想去給大房添彩。
“弟妹這麼說可折煞我了。”劉氏說道,“給老太太請安。”她曲膝福了一福。
“快過來坐下吧,這個時候也沒有外人,你們倆個也不必在這裡立規矩了,按說你們這個年齡,有媳婦的也不在少數,若不是太后她老人家仙去,這個時候劉氏你也要喝媳婦敬的茶了。”老太太慈愛地說道。
宋氏心中微微不平,她已經把大房裡發生的事跟婆婆說了,大哥大嫂關着門打孩子,總不是什麼好事,還有吳柔的事,那丫頭病的蹊蹺,府裡有人在傳是被大太太下手整治了,宋氏總覺得劉氏這是針對自己。
可是老太太覺得吳憲的能留京還進了通政司,全都靠安親王,對劉氏格外高看,不管自己怎麼說都裝聾作啞,實在太過偏心。
劉氏心裡把應該說的話在路上已經琢磨過一遍了,此時在心裡又過了一遍,她眼淚來得也快,“婆婆這麼一說……我道……”她用帕子擦了擦眼角,一撩裙子跪了下來,“這事原不應該瞞老太太,可是媳婦總覺得老太太病剛好不忍讓老太太再憂心……”
劉氏把吳承業偷看禁書的事小心翼翼地說了,“我一時氣憤,把孩子們叫過來都打了一頓,現在卻有些後悔了。”
“這事你做得對,憲兒和鳴兒小的時候我也沒少責打他們,玉不琢不成器,莊戶人家也知道棍棒底下出孝子呢,只是你不應該連怡丫頭都打了,嬌滴滴的女孩子,你怎麼下得去手哦,萬一打壞了,嚇着了可怎麼是好?”
“是媳婦想的不周全,請老太太恕罪。”
“唉,你們年輕人脾氣上來欠考慮也是有的,來人,把怡丫頭抱過來,讓我好好看看。”
吳怡一聽說老太太那邊請,就知道大約是因爲劉氏打孩子的事,希望老太太不像紅樓裡的賈母一樣,一聽說兒子“教育”孫子就立刻不管不顧地維護,要按她說,寶玉捱打純屬自找,吳承業捱打的理由放在現代卻有些說不通,在古代也是管教有些過嚴了。
還有,劉氏如果不是“博覽羣書”,吳憲不是“博聞強記”他們倆個怎麼可能一聽說那句話就馬上知道了出處呢?可見他們這兩根上樑也不怎麼正。
吳承業唯一的錯誤就是不應該到處去說,此時她還不知道吳承業對於上山造反做大當家的遠大規劃呢,要是知道的話準會說劉氏做得對。
吳怡雖然已經打定了主意不要再混下去,可是要怎麼纔算不混下去卻沒有什麼章法,她學習琴棋書畫也算是認真,先生教她也格外用心,可是她除了對下棋很有天賦之外,別的——真的是學好了也只不過是個“匠”,也算是符合時代要求了,都說某某姑娘琴棋書畫樣樣皆精,史上又有哪個女畫家有傳世之做?
還不如詞人呢,至少有兩個出了名的出詞人。
女子終究沒有機會去看真正的名山大川,去行萬里之路,見識窄了,自然有了侷限。
她一路上胡思亂想着到了正院,老太太一見着她就心肝啊肉啊叫個不停,說實話吳怡有點嚇到了,她跟老太太關係真的很一般,就是覺得老太太長得很慈祥,只是眼神有些過於犀利了一些,雖然是血脈親情,但是也得有時間相處啊,更不用說她是現代的靈魂了。
說真的她真正當做親人的就是劉氏和兄弟姐妹們了,連吳憲都差一層。
老太太自是先看了吳怡的手,吳怡的手傷的不重,又上藥及時,只是有些腫,“哎喲,怎麼下這麼重的手啊,那起子混帳行子,得了主子的令就敢可勁兒折騰孩子,也不想想孩子還小呢。”
吳怡再傻也能聽出老太太這話說的不對勁,更不用說心思玲瓏的劉氏了,可是劉氏能說什麼?
吳怡垂下眼簾,老太太這是要拿她做筏整治劉氏,不用說劉氏一直是疼愛女兒的好母親,素來行事都讓吳怡佩服,可以說是吳怡在古代最佩服跟真心喜愛,甚至心裡面當成半個母親的人,就算是站在陌生人的立場老太太都做得不對。
劉氏對老太太一直很孝敬啊,可是老太太說翻臉還是翻了臉!
“打在兒身疼在娘心,我知道太太是想讓我學好。”吳怡小聲說道。
老太太笑了,她摸了摸吳怡的頭,“好孩子,真的是好孩子,劉氏,你很會養女兒。”
劉氏有點摸不清老太太的想法了,剛纔說了一句讓她膽顫心驚的話,又說她會養女兒……“怡丫頭笨得很,只是心是好的。”
“鳳丫頭嫁了以後我一直覺得身邊空落落的,沒個着落,原本想着祖哥兒娶了媳婦,我能幫着你調*教新媳婦,誰知道又出了岔子,我看怡丫頭不錯,你把她留在正院陪我吧!”
劉氏一聽老太太這麼說,腦袋嗡地一聲,老太太這是對她在表達不滿呢,她看了眼宋氏,原本搞不清楚狀況的宋氏在聽老太太說把吳怡留下來陪老太太,立刻抿嘴樂了,都知道大嫂最是護犢子,留下吳鳳和吳承祖那是沒法子,把吳怡也抱到正院養,那是挖劉氏的心頭肉。
老太太不言不語的,心裡對劉氏的不滿已經很深了吧,這纔想出了這一招。
“老太太,我還要念書呢。”還有比抱走孩子對母親更狠的懲罰嗎?雖然是在一個宅門裡住着,可是孩子終究不在母親身邊,吳怡開始同情劉氏了,就算是她再精明厲害又如何?還是免不了被小人上眼藥,被老太太傾軋!
“你在我這裡一樣可以去後花園唸書啊,都是坐轎子去,都是一樣的。”
“可是……可是……”吳怡還能怎麼說,劉氏身爲兒媳是不可能說您年紀大了,孩子啥的我自己照看就行了之類的話,老太太提出要養孫女,這是給兒媳體面,兒媳打落牙齒也得忍着,吳怡看了眼眼中滿是不捨嘴角還要帶笑的劉氏,一咬牙,用力掐了把自己的大腿,哭了,“可是我要母親!我要母親!”
八歲的小女孩,捨不得離開母親大哭也不算丟人……不算吧?丟人嗎?吳怡哭得更大聲了,兩隻腳不停地撲騰着,老太太都有點要抱不住她了。
劉氏趕緊快走兩步把她抱過來,吳怡緊緊摟着劉氏的脖子不撒手,“母親!母親我再也不敢了,別不要我!”
“這孩子!怎麼這麼不識擡舉呢!”劉氏重重打了吳怡兩下,吳怡不管那個,閉着眼睛繼續哭,到最後哭不出眼淚了就乾嚎。
老太太被吳怡哭得頭疼,她年歲大了,最怕有人在她跟前哭,“好了,好了,不讓你到正院來了,莫哭了,莫哭了……”老太太連聲說道。
她本來覺得劉氏仗了孃家的勢,連老太爺都高看長媳一眼,長子更是一心向着媳婦,自己在吳家有被架空之勢,想要借抱走吳怡敲打劉氏一番,讓她知道知道吳家誰當家,沒想到吳怡卻真是個不識擡舉的,一聽說要到正院就又哭又鬧的。
劉氏哪裡都好,實在是嬌養女兒太過了,老太太可不想弄一個整天哭鬧的孩子在身邊。
“真的?”吳怡抹着眼淚問老太太。
“真的。”老太太點頭,這倒黴孩子臉上的眼淚早抹乾了,只有鼻涕掛在嘴邊。
“噗……”吳怡剛想說話就覺得自己嘴裡有東西,用力一吐,一顆牙連着血出來了,這回她真哭了,“啊?唔唔……牙掉了……”她爲了幫助劉氏,也爲了留在劉氏身邊真的是丟大人了好不好……
老太太原本正在懊惱呢,見吳怡哭掉了牙,也笑了……吳怡把臉藏在劉氏的懷裡。
在未來的幾十年裡這事幾乎成了吳家的固定段子了,當年五姑奶奶爲了不離開太太,把牙都給哭掉了……
劉氏帶了吳怡回西院正房,吳承業還在地上跪着呢,吳怡覺得這種體罰方式太可憐,而且讓一個孩子跪在僕從穿棱來去的西院正房外,實在是太傷自尊了,免不了替吳承業求情,“太太……”
“孽障!你妹妹都比你懂事,還不快滾進來!”劉氏斥罵道。
吳承業想要爬起來,卻一下子差點摔倒,珍珠趕緊過去扶起他,“四爺小心點。”
吳承業揮開了珍珠還想要的的攙扶他的手,一步一挪地跟着劉氏進了正房。
“孽障,你可想明白了?”
“兒子錯了。”吳承業再傻也知道這個時候要服軟。
“我看你嘴上服了,心裡未必服。”劉氏嘆了口氣,“我且問你,樑上好漢後來怎麼了?”
怎麼了?自然是一百單八將九死一生……盡數離散……
“你知不知道他們的妻兒老小又如何了?”
吳承業這回被問住了,梁山好漢十個有八個是孤家寡人,哪有妻兒老小。
“自古以來造反都是要殺頭的,你一人殺頭不要緊,父母兄弟姐妹都要受連累。”
“如今天下太平,我自是不會造反的。”吳承業說道,“我只想做個遊俠……”
“我再問問你,遊俠靠什麼生活?你難道還要靠家裡給你零用錢供你吃喝嗎?”
“靠劫富濟貧……”
“你是要劫誰的富濟你自己的貧?”劉氏說道,“更不用說爲了錢財義氣殺人越貨了。”
“我……我向七舅舅、三叔那樣不行嗎?”
“行啊,自然是行的,可是你七舅舅是一身銅臭去經商,風裡雨裡的跑船,貨物走陸路要僱鏢局還要一路打點陸匪,走水路要求水軍也要一路打點水匪海盜,在船上過生活三天都喝不上一碗水,遇上風浪要九死一生,所求的無非是財,你以爲你七舅舅的錢是大風颳來的嗎?你三叔何嘗不想學得文武藝貨賣帝王家,可是他不能賣!因爲他是庶子,他有一個……”劉氏閉了閉眼。
“這事也不應該瞞你們,家裡的事你們還是知道知道的好,他有一個青樓名伎出身的親孃!老太爺跟你們父親再怎麼督促他讀書,他都邁不過自己的那道坎,更不用說還有其他事情了,他若不是娶了你們三嬸,他哪裡有資本活成現在這樣?他穿衣戴帽四處遊歷,呼朋喚友,難道不要錢的嗎?”
吳承業愣住了,他從生下來開始物質上就沒缺乏過,可以說是要什麼有什麼,甚至不主動要什麼人家也會把好東西送到他跟前。
“行了,你回去好好想想吧。”劉氏打發吳承業離開。
“母親,別生氣了。”吳怡扯了扯劉氏的袖子,“四哥只是沒想明白。”後來的幾十年吳怡深恨自己沒有DV,不能把吳承業同志的童年光輝事蹟錄下來,以饕後人。
“唉,兒女都是債啊,我養了你們六個,就是欠了六筆還不清的債。”劉氏嘆道。
晚上的時候吳憲被劉氏趕到了姨娘處歇着,她摟了吳怡在一張牀上睡,在牀上劉氏不停地看着吳怡的手,“還疼嗎?”
吳怡搖頭,“不疼了。”吳怡想問的是把自己的丈夫推到別的女人牀上是什麼樣的感覺?可能對於古代女人來講這真的不算什麼吧,她自己呢?吳怡忽然覺得有些慌。
穿到古代,通房、妾室就是不得不面對的問題,天啊,她怎麼沒穿成男兒身啊……
“你今個在老太太那裡哭,是真哭還是假哭?”劉氏越想女兒的表現越不對,吳怡自從那次生病,已經不會輕易大吵大鬧了,淡定沉穩的嚇人,倒有些似是悟道了,只是有的時候衝動依舊就是了。
“我……”吳怡不好意思地伸手抱住了劉氏,“不管真哭還是假哭,反正我是不離開母親就是了。”她有點演得太過了,如果不是穿越的事匪夷所思,說不定就曝露了。
“傻瓜,你難道要一輩子窩在母親懷裡不成?”劉氏輕點她的額頭。
“我就是一輩子不離開。”吳怡其實一直想問,劉氏那麼孝敬老太太,讓着宋氏,一心只爲吳家好,她們還這麼對她,她不傷心嗎?後來想一想,問有什麼用呢?總不能說跟老太太翻臉,跟宋氏撕破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