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一夜好眠到天亮, 我的心情格外暢快些。內心並不承認東方涪羽的到來影響了自己的心境,卻也不敢否認心裡的那股溫暖來源是他——清晨,東方涪羽便端了藥來, 略帶憂色的看着我飲盡藥汁, 卻隻字不提與素酒有關的任何問題。甚至連與莫尚塵出遊的事, 他也不曾過問。
這樣的放任……不僅讓我覺得輕鬆……更有一種被瞭解的錯覺……
晌午用餐的時候, 司徒東翎帶回了朝堂上的消息——稅收舞弊案被交給了孟軒之——朝堂之上一片譁然, 因爲孟軒之的卑微和默默無聞。沒有人想到,在齊王之後,御皇竟是選了這樣的一個小角色來處理如此複雜的案件。
“這該是一種羞辱。”東方涪羽淡淡的開口, 伸了手將我手邊已空的藥碗接過遞給一旁的侍女,然後細心的爲我布上菜不再多言。司徒東翎點了頭, 目光向我瞥來, “父皇似乎對於沒有能夠收回齊王的兵權很不甘, 故意派了軒之來了結此案。不過是爲了讓人覺得齊王連一個小卒都不如。”
我伸了筷子,扒拉進一塊蜜汁雞肉入口, 沖淡舌上的苦澀後,才悠然道:“孟軒之隱藏得夠好麼?萬一讓父皇發現他要力捧的新勢力早已是哥哥這邊的戰將,我們所做的這一切豈不是要招來殺身之禍麼?”
司徒東翎微笑着,舉起酒杯送至脣邊淺酌一口,“東琴, 軒之是一招暗棋。表面看來與我毫無交際的他, 隻身處理過最大的事件也不過是自金國接回了你。父皇之所以會看到他並準備予以重用, 是因爲在所有大大小小的朝官裡, 軒之不卑不亢, 也不巴結逢迎任何人,更不似其他人急不可待的往上爬。”我皺了眉, 眼前閃過一張雲淡風清的臉龐,低聲沉吟:“他……確實有些儒雅之氣。”
東方涪羽舀了一小碗冰糖紅棗湯放在我手邊,沉聲道:“在阿諛我詐的朝堂上,君主需要無欲則剛的忠臣。”擡了頭,瞭然的看向他,我彎脣笑道:“無欲則剛麼?”俊美的男子挑了一下眉,抿緊了薄脣選擇沉默以對。我轉了頭,開始和東翎商議如何不着痕跡的幫助孟軒之完結案子,卻在討論到一半時,傳來了莫尚塵府外求見的消息。
垂低了眸光,我悄然隱去脣邊的笑意,側了身淡然吩咐通傳的侍衛:“告訴他先候着,我隨後便到。”侍衛恭敬的行禮離開後,司徒東翎最先對我提出質疑:“什麼時候和他走得這樣近了?”擡了眼睫,我無辜的看着他應道:“哥哥忘了他是父皇派來給我的幫手麼?不管他是否值得信任,我總該做出個仰仗他相助的樣子啊。”
東翎微皺了眉,看向東方涪羽,眼眸裡透出一絲令人費解的冷然。我垂在膝上的手被橫空伸過來的溫熱大掌握住,微側了臉,便看見東方涪羽泛着溫柔笑意的臉龐,“去吧,只是這次需得侍衛隨身。”抿了脣,抽回自己的手,我轉頭看向司徒東翎輕聲道:“莫尚臣不是壞人。”語畢便推開了桌前的碗筷,徑自起身離席。我刻意加快腳步顯示出一種急切,任身後的人暗自揣摩我去見莫尚塵的心情……這二人合謀欺騙我的事,怎能不聲不響的就此放過呢……
因爲昨日提及御皇扔下稅收舞弊的攤子要我收拾,莫尚塵便答應了要幫我在暗中行事。今日的碰面不過是爲了商量怎樣給此案一個了結——畢竟牽扯了太多人,就算要辦,也得一一清查了各家的帳本找到可靠的證人才行——莫尚塵是個冷血的軍人,卻有着剛正不阿的一面。所以,與其說他是在幫我;不如說他是眼裡容不得沙子,非要親手懲治了案犯才肯安心。
傍晚歸家的路上,正遇見來尋我的慕容梓虞。悄然嘆息着想要認命的由他陪着去吃飯,卻被相隨在旁的莫尚塵看出了端倪,於是促成了三人行——至於晚飯麼……考慮到家中待着東方涪羽,我也只能再次忘記吃藥的事情,跟着他們上酒樓了。
一個是盟國來的王子,一個是朝中重臣,跟隨我的侍衛即使很想帶我早些回府也沒那個膽量當着他們的面將我拉走。所以,我又一次理所當然的晚歸了。
這次,我不再乖乖的坐在正廳聽訓。而是繞了路,暗自回了房間。我摸着黑在房間中行走,腦海中想象着司徒東翎氣急敗壞的臉,忍不住,低低的笑出了聲。
“藍蘇——”隨着一聲輕柔的嘆息,我冷不防的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掙扎的念頭剛起,便因爲鼻息間飄過的淡淡松木香而作罷。睜了眼睛,瞪着一室的黑暗,我忽然失去了作弄人的心情——因爲,我終於在這個熟悉的懷抱裡清楚的意識到自己的淪陷……僅僅是熟悉的氣味便可以安撫我驚疑不定的心神……僅僅是一聲呼喚便可以化去心頭無數的惆悵……我……什麼時候……有了信賴這個人的心……
“別在這裡假惺惺了!”已然慌亂的我,第一個反應便是使力掙脫他的懷抱,尖酸的嘲諷,“你不過是想借着我得到司徒東翎的信任,進而得到你想要的軍需用資罷了。如今目的達成,該是滾回你的戰場去殘虐屠殺,而不是守在我的閨房做個竊玉偷香的賊子!”
黑暗中,我們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也就無法真切的瞭解對方的想法。彷彿失了明的人,只能依靠聽力去分辨和感受。所以,我的話,第一次有了足以傷人的力量。因爲憤怒而愈見粗重的呼吸,因爲壓抑而逐漸沉悶的氣氛,終於在男子清冷的聲調裡有了變化:“藍蘇,爲什麼總是要在我以爲你信賴了我的時候,逃出我的懷抱大聲宣告你對我的質疑從來沒有停止過……難道,你真的不能原諒也不願忘記我當初所做的那一切麼……”
呼吸微微一窒,黑暗中的我開始遲疑自己的決定……真的要推開他麼……這麼強勢的男子,如此溫柔的對待……也許……他就是那個永遠也不會離開的人啊……心,突然一冷,腦海中滑過親人們鑲在鏡框裡的笑臉……沒有人可以的……連最親的人都做不到的事,他又怎麼可能做到呢……
冷哼了一聲,我悄然向後退了一步,譏消的開口:“如若你處在我的位置,會輕言原諒這個詞麼?”既然,是有辦法回上海的,我何必太過惋惜這樣一個男子。如此紛亂的時代,多的是勾心鬥角的戰爭,而我除了自保幾乎沒有還擊的力氣。即使眼前的男子擺出了保護我的姿態又能維持多久?作爲貴族,作爲未來的王者,他的身邊有數不清的瑰麗紅顏翹首以盼他的青睞,我憑什麼能夠留住他一輩子的關愛與守護?咬了咬脣,在他開口以前,我又加上一句:“何況,我還是那麼厭惡你!”我向來是自私的,這樣的男子,這樣的感情,我要不起也不敢要。只能趁着心尚未知道痛以前,狠絕的將他推開,推到我再也無法接近的地方!
“藍蘇,你還記得麼?”沉默了良久的男子,終於再次發出聲音,只是這次略帶了些傷感,“我曾經問過你,在看清我是怎樣帶兵侵佔你的國家之後,對我是否有恨?當時,你沒有正面回答我,我便該想到你是有恨的。只是無奈於受我囚禁的命運,才選擇迴避了我的問題。”
我愣愣的瞪視着前方的黑暗,完全記不起他所說的那個場景。心頭沒有來由的一陣煩躁,乾脆冷淡了聲音嘲諷:“戲,還沒有演夠麼?如此感人的戲詞,用在我的身上不覺得浪費麼?東方涪羽,你是嫌我還不夠噁心,堅持要把這戲唱完,才肯罷休麼?”
所有的聲音都在一片黑暗中消匿了。靜默的空氣,水霧一般噴灑開,落在我們的身上,封緘了我們所有的感情。
一個微紅的亮點,隨着“呲”的一聲暴出橘色的火花,照亮了燈臺裡的芯。室內的光明,終於因着燈芯的燃着而鋪灑開來。我看着那星點光亮逐漸燃成橘色的火團,在脣邊緩緩揚起了冰冷的笑意。
視線裡闖進了月白的光澤,低垂的下巴被人用力捏住擡起,我被迫望進了一雙幽深的眸子裡。本該含着溫和笑意的臉龐,已因着我的刺激而露出陰狠的表情,“對於力量懸殊相差很大的敵人,你從來不會正面衝突。”東方涪羽低了頭靠近我的臉,半眯起眼審視我的表情,“但是,你也有故意擄虎鬚的時候……而往往這個時候,你是另有所圖的。”溫熱的指輕緩的撫過我的脣瓣,俊美的男子緩緩收斂了神色裡的戾氣,露出探究的目光,“故意曲解我,激怒我,蔑視我,是爲了什麼?你究竟在掩藏着什麼?”
心跳,莫名的加了速,我的呼吸稍嫌不穩。閉了眼彎起脣角,發出低低的笑聲。再睜開眼的時候便擡手用了力揮開他,向後退開一步低嘆道:“還是被你發現了啊——”身前的男子,凝視着我的笑容,眼裡逐漸顯露出一絲奇異的光亮。我淡聲道:“我只是想激怒你,讓你做出傷害我的事情,然後以此勸服哥哥不再幫助你。”我仰起頭,看着那絲奇異的亮光自那雙鳳目裡一點一點暗淡了去,心底竟似有有鋒利的刀刃劃過,一陣冰冷的麻木後便是火熱的疼。
“莫尚塵,是個有能力保護我的人,只要哥哥不再維護你。我自是有辦法讓你的身份暴露出去。到時候,莫尚塵也好,慕容梓虞也罷,只要他們瞭解到我被你傷害的事實,定然不會給你生路。”我攤開手,略帶惋惜的開口,“可惜,你太聰明,這點小謀算根本害不到你。”
東方涪羽終於冷漠了神色,看向我的目光更像是看着一個無足輕重的陌生人,“藍蘇,是我太執着,想要挽回當初的那份感情,纔會忘記你早已不是當年的你。”他的聲音恢復到一種極平靜的口氣,“一直以爲,我所做的那些事,你會看得懂,卻不知道這一切在你眼中皆是居心叵測的謀算。”東方涪羽朝我邁出一步,我立即謹慎的向後退開,他挑了挑眉諷刺的朝着我微笑,“放心,我不會再是你的噩夢了。”
一股淡雅的松木香悄然襲來,是東方涪羽漠然了表情走過我的身邊。身後的門開了又合,那個着月白色衣衫的溫雅男子終於決定走出我的世界不再回頭。
我默然的垂了視線看向地上的影子,無聲的問自己:這般……該是如願了麼……
良久,我擡起了手,怔怔的撫上鎖骨,手指順着疼痛的方向下滑,按住了心臟所在的地方。莫名的揪心疼痛,讓我有些心慌,輕撫着胸膛,悄聲在心底安慰自己:
……沒關係的……總是要過去的……不管有多麼難以忘記……不管有多麼疼痛惋惜……總是我先離開的……不會留下任何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