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穆清和時靜姝爬了一小段路已是氣喘噓噓。
時靜姝扶着茉莉的肩擦了擦額角的汗:“你準備還走多久?”
沈穆清望了望四周,然後指了一旁的斜向的小徑:“看到那邊那塊石頭了沒有,站在那裡就行了——從驛道過來,應該一擡頭就能看得見。”
時靜姝大大喘了口氣,道:“可別是望梅止渴,你剛纔還說站在那棵樹旁,結果站到樹旁,你又說看不到……我是走不動了,不管你看不看得到,我都不走了。”
英紛幾個丫鬟忍俊不住笑起來。
“時姑娘,”明霞掩着嘴,“多謝您陪我們姑奶奶走這一趟。”
時靜姝不由嗔道:“你們這些鬼丫頭,一個個精得像兔子,有點風吹草動就知道應對。也不知道你們姑奶奶是怎麼教的——你這麼一說,等會你們姑奶奶要是覺得地方不好啊,我是走不動也得走啊!”
沈穆清不由臉紅。
好像自己貼身的丫鬟都知道自己的心情了……
還好幾個護院遠遠地跟着,.時靜姝身邊也只有貼身的茉莉和紫荊。
幾個人在石頭邊站定,明霞就從.抱着的茜紅氈包裡拿出一個如萬花筒似的東西。
時靜姝也是世家出身,看着那.東西嚇了一跳:“你從什麼地方得的‘千里眼’?”
所謂的‘千里眼’,就是古時簡易的望遠鏡。
沈穆清不由訕笑道:“讓錦繡幫我向閔先生借的!”
“那閔先生豈不是知道了?”時靜姝聽着一怔。
沈穆清點了點頭。 .ttκā n.co
“那,那他有沒有說什麼?”
沈穆清沒有作聲。
英紛見兩人說着貼心話,忙向茉莉做了一個手勢,.幾個人也遠遠地退了下去。
沈穆清這才道:“只是爲我擔心罷了?”
時靜姝望着山下伏在雪地裡如一隻只黑蟻的人.頭,嘆了一口氣。
十一月中旬,皇上曾經以大同有匪患爲由向大.同用兵,後來不知怎地,大同匪患的事無聲無息地沒有提了。過了沒幾天,太上皇出現在了曾菊轄下的哈密衛……後來常惠回來時靜姝聽他說才知道:王清一直沒有告訴今上具體的返程時間,今上派了自己的心腹大將亦是國舅爺的林永到大同攔截太上皇。王清對回程的危險早已預料到,和蕭颯商量後,派常惠向曾菊求援,西折自哈密衛回京都。曾菊不僅爽快地答應了,還親自在哈密衛迎接御駕。太上皇這纔能有驚無險地回到宛平。
如今再看迎御.駕的陣勢,皇上的意思已不言而喻,時靜姝又怎能不爲蕭颯的未來擔心呢?
沈穆清此刻卻沒有擔心這些問題。她舉着千里眼,正全神貫注地望着山下。
這個時候的千時眼自然不能與現代的望遠鏡相提並論,更何況沈穆清手裡的千里眼還是閔先生閒暇時照着書上做的。連山下人衣服的顏色都看模模糊糊,何況是模樣。
沈穆清看着那宣讀聖旨的官員在那裡囉囉嗦嗦了半天,才慢慢地收起聖旨朝着東方揖了揖,說了幾句話。
總算是說完了。
沈穆清也跟着鬆了一口氣。
然後她就看見跪在太上皇旁邊的兩個人站起來將太上皇扶了起來。這兩個人一高一矮,沈穆清雖然看不清楚面龐,直覺卻認爲高個子的是蕭颯。
她不由向前走了幾步。
一旁的時靜姝看到沈穆清的舉動嚇了一跳,忙上次拉住了她:“大太太既然知道你上了山,一定會告訴蕭颯的,你就別添亂了。”
沈穆清聽着回過頭來朝着時靜姝訕訕地笑了笑。
可時靜姝的話也提醒了她,她擡起千里眼向大太太落腳的地方望去,就看見大太太朝着她站的方向頻頻眺望。
沈穆清放下心來。
她將千里眼遞給時靜姝:“你要不要看看?”
“有什麼好看的!”時靜姝知道沈穆清心急如焚地想見蕭颯,給她千里眼也只是客氣之舉,遂推辭道,“我也不是沒玩過這東西。不過是芝麻和西瓜籽的區別——你還是留着自己好好地看吧!”說完,忍不住掩袖而笑。
“什麼芝麻和西瓜籽!”沈穆清不依,“比山上看得清楚多了。”
時靜姝知道蕭颯回來沈穆清心裡的石頭終於挪開了,可過了此刻,蕭颯的去向又會成爲沈穆清心裡的另一塊石頭——得盡歡時更盡歡。她打趣沈穆清:“是啊,我可不像某人,憑着不經意的舉動就能分清楚誰是誰?我啊,還是好好站在這裡看着你爲重,免得你滾到山下去了落到蕭颯腳跟前,元蒙人沒有把他嚇着,你倒把他嚇得魂不附體的。”
“靜姝姐……”沈穆清嬌嗔着拉着時靜姝的衣袖不依。
時靜姝笑着直不起腰來。
兩人鬧了一會,就看見山下的人羣開始慢慢地挪動。
沈穆清忙拿了千里眼望去。
一高一矮的兩個人扶着太上皇走在前面,禮部的官員隨後,其次是跟着太上皇返回京都的人,這其中應該也有王清在內。最後面是一羣護衛。
人羣慢慢朝着她們停馬車的地方走去,只見一個立在蕭詔身後的八、九歲童子飛快地從太上皇面前跑了過去,然後太上皇的步子一頓,扶着太上皇的高個子東張西望地朝沈穆清落腳的地方望過來。
果然是蕭颯?
他果然來尋我了?
沈穆清不由淚盈於睫,模糊了視線。
她不由喃喃地道:“他看着我呢!”
時靜姝聽着心酸,卻笑着調侃她:“這下你該放心了吧!快隨我下山,小心等會回不了城了。”
沈穆清用衣袖擦着眼睛,卻捨不得走:“我們再看看!”
時靜姝依着她,看着暫停下來的隊伍又慢慢地朝前走。
遠遠,西邊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不一會,就成了轟隆聲——幾百騎穿着如雲霞般燦爛的飛魚服的軍官朝這邊馳過來。前行的隊伍停了下來,路過驛道的馬車紛紛靠在了驛道邊,驚慌地張望着。
沈穆清不由臉色發白:“靜姝姐,是飛魚衛。”
時靜姝聽着也嚇了一跳,她一把奪過沈穆清手中的千里眼:“不派禁衛軍,派飛魚衛……”她臉色也蒼白如紙。
“我們快回京都,”沈穆清當即立斷地道,“飛魚衛是由皇上直接管轄調動的,內閣未必知道他們的行動,得趕快把這消息告訴老爺,看能不能說動王盛雲閣老讓御史出面彈劾……”
“不錯,”時靜姝也冷靜下來,“如果是內閣的意思,那就應該是調動禁衛軍……我們快回京都去。”
兩人提着裙子朝下跑。
沈穆清下山時,飛魚衛的人已把迎御駕的人團團圍住,措手不及,沈穆清看見了站在太上皇身邊的蕭颯。
她一下子呆立在了原地。
陰鬱的眼神,卻像刀子一樣的鋒利,緊抿的薄脣有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高高凸起的顴骨,空蕩蕩掛在身上的粗布衣裳,像個窮困潦倒的漢子……哪裡還有一點陽光少年的味道。
沈穆清不由捂住了嘴。
她怕自己會驚呼出聲,更怕自己會嚎啕大哭。
緊跟着沈穆清的時靜姝立刻注意到了沈穆清的異樣,她上前扶着沈穆清,一邊低聲問道:“你怎麼了?”一邊順着沈穆清的目光望過去。
一個穿着三品絳紅色官服的男子正在和飛魚衛領頭的人低聲交涉,被飛魚衛圍住的人則安靜地站在原地,等着兩人交涉的結果。
扶着太上皇的那個高個子男子突然回頭朝他們望來——如水波不興的古井般的眸子裡緩緩地浮出點點喜悅的光芒,像夕陽照在湖面上,泛着金光,有種從容的溫暖,讓他的面容漸漸有了一層柔和。
時靜姝一下子愣住。
這個挺拔英俊的男子難道就是沈穆清心中念念不忘的蕭颯?
在經歷了磨難之後還能露出溫暖笑容的人,應該不是會自憐自艾吧?也不會責怪沈穆清的自作主張吧?
念頭閃過,時靜姝已拐了拐沈穆清:“扶着皇上的個高個子就是蕭颯?”
沈穆清淚眼婆娑地點了點頭。
“他正看着我們呢?”時靜姝笑道,“你可別失態啊!”
沈穆清笑起來。
眼角帶着淚地笑了起來。
她看見蕭颯朝着她眨眼睛。
就像那次老爺被下了詔獄他裝作夥計跟到沈家帳房去見她時一樣,含着笑意,朝着她眨着眼睛,促狹地笑。
沈穆清的眼淚一下子落下來。
他剛剛經歷過憂關生死的一道坎,卻依舊對她露出一個如驕陽破霾般的笑容,照亮她沉重的心,帶來點點的溫馨。
她突然明白自己爲什麼喜歡見到蕭颯。
因爲在蕭颯面前,自己不管是首輔的千金還是沈家的小丫鬟,不管她是利用他還是誤導他,她都是她,不爲身份世俗所阻隔,他總會在大怒之後爲她找到原諒的藉口,他都會向她露出親暱的笑容——不管是在什麼情況下,不管是在什麼時候……哪怕是在他自己都感覺到痛苦的時候。
一瞬間,沈穆清的心變得好像一洇水般的柔柔的。
她的眼睛感覺到澀澀的苦。
沈穆清朝着蕭颯低聲地道:“我去救你!”
遠遠地,蕭颯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神色鄭重地朝她的方向點了點頭,好像聽懂了她在講什麼似的。
沈穆清笑起來。
如五月明媚的陽光般燦爛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