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紫鵑在花陰下招手,賈寶玉纔好笑地走過去,等走近一看,才發現紫鵑丫頭今天的打扮特別有神韻,倭墮髻、短比甲配窄袖中衣,純白色長裙,下罩蔥綠色、滾藍鑲邊軟綢緞。所謂倭墮髻,就是把頭髮梳理在頭頂的一側,連綿而下,頗有神韻,《陌上桑》有詩云:頭上倭墮髻,耳後明月珠。這不是林妹妹慣有的打扮嗎?賈寶玉愣道:“紫鵑,你打扮得如此清新脫俗,莫非你家姑娘、老太太允許你嫁人了?”
他猶然記得,林黛玉進賈府時的衣服顏色是藍色,沒有滾邊,簡潔乾淨。前世看過一篇雜誌文章說林黛玉該穿什麼衣服,生活在這個世界,賈寶玉看得當然是確切的。林黛玉是人,也要穿衣服,她的衣服主色調清雅,爲白、藍、粉紅三色,以梅、蘭二花爲主要方案,面料多用紗、絹、絲、綃等輕薄之物,愈發體現出林妹妹的輕盈飄逸,只是今天紫鵑也這樣穿着,以林妹妹的性子,寓意何在?
“姑娘說了,見我如見她。”紫鵑捋着純白色長裙笑道,該不會是林黛玉這樣讓她穿吧,黛玉與紫鵑的關係很好,不足爲奇。
“噢!妹妹有心了!”賈寶玉琢磨着,看了紫鵑幾眼道:“你手裡拿的卷子,又是什麼東西,莫非也是你家姑娘給我的定情信物?”
“二爺你這次猜錯了,早上我看你對姑娘,當着那麼多人的面,怎能那樣說話呢?說來二爺也不用怪我口不擇言,我對你那樣說也是看不得我家姑娘受氣。姑娘是個負氣愛面子的人,二爺你若有心,爲何不爲她考慮考慮呢?”紫鵑嘆着氣,拿起手裡的卷子道:“這是前幾天她回來,失了魂兒似的,好像去了後院的賞花處,到碧紗櫥哭着寫下的,你瞧瞧是什麼意思?”
前幾天?難道是晴雯說氣話“這裡又不是你家”那時候吧?賈寶玉接過,打開來看,頓時目瞪口呆,這正是那篇他前世也有所耳聞的《葬花吟》: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一口氣看完,賈寶玉心有慼慼焉,究竟是什麼東西?能對林黛玉“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真的是王夫人?這事可就難辦了!賈寶玉還給了紫鵑:“也沒什麼,不過是你家姑娘閒來無事做的詩詞,紫鵑姐姐快快放回去,不然她又要惱了,今天,你可看見她哭了?”
紫鵑收回了紙卷,摸着倭墮髻笑道:“有幾次她淚珠兒差點成串掉下來,卻硬生生收回去了,二爺你那些話,我仔細想想,雖然搶白、不顧姑娘面子了些,但是卻還有些用處的。”
“怎麼?二爺既知道我家姑娘的信守諾言,你就不能有所表示麼?”紫鵑岔開話題,這丫頭也是聰慧的,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林黛玉是內慧外秀,紫鵑跟着她,也被感染了,先是“見我如見她”,再是葬花吟,最後不忘了探探底,說紫鵑是林黛玉的知心人,一點兒也不差。
“這樣吧,紫鵑姐姐,你把這個藻豆拿給她,就說是我的意思,做哥哥的,自是希望妹妹能一生潔淨,幸福安康了。”賈寶玉伸手取下了藻豆香囊,拿給紫鵑,互相告別了,藻豆是古人洗澡用的東西,紫鵑懂林黛玉的心,物品傳遞的寓意她就不懂了。賈寶玉肯送貼身的東西給林黛玉,一則是關切照顧的意思,二則藻豆乃是潔淨之物,表明我讚賞林妹妹這副氣度,相信她會明白我的意思的。
目送了紫鵑的背影離去,賈寶玉纔去詢問安排了一下焦大、香菱、茗煙,香菱比較活潑,已經和史湘雲打成一片了,至於焦大,賈寶玉叫他過來,是爲了明天的宴會,他說過,要讓焦大看到,他是如何肅清賈府家風的。焦大也不含糊,把玉北冥、秦緣、林流向三個外功接近於地級的人也帶過來了。
最後,賈寶玉吩咐了茗煙,到薛蟠那兒去一趟,傳幾句話。
晚間亥時二刻,賈寶玉回房,見到了薛寶釵、襲人在屋裡桌子旁刺繡,薛寶釵今天的打扮也讓他眼睛一亮,水紅亮緞,粉紫鑲邊,翠綠水滴耳環,高端大氣上檔次,低調奢華有內涵,薛家不愧是皇商,不過薛寶釵一見他進來,和襲人說笑幾句,就出去了,也不和賈寶玉搭話。
“巧啊!看見我就走了,合着我像是豺狼虎豹似的。”賈寶玉笑着坐下,自從薛姨媽那天說親以後,薛寶釵有意無意便躲着他,他也知道薛寶釵不會看上他,也就順其自然了,她愛咋滴就咋滴。
“累了,就睡吧,瞧你奔波了一整天,沒個閒處。”襲人放下了針線活,爲他打理牀鋪,絮絮叨叨地道:“寶姑娘也沒別的意思,就是來這裡聊聊,她說你送給她和林姑娘的玉佩,挺管用的,服用冷香丸的日子也少了,我戴着也是這樣,寶玉,我不知道那東西你從哪兒得來,可萬萬不要傳出去,這越是珍貴的東西,越容易起禍端的。”
“我知道的。”賈寶玉答應着,心裡卻想着紫鵑送書的那一幕,慨嘆小丫頭的聰慧,林黛玉雖然不幸,但碰上紫鵑是幸運的,如果要說內幕,紫鵑應該知道一些,而未來管理賈府的事情,林黛玉明顯是不行的,有沒有實力不知道,但絕對沒那個心。
說起來這個場景和《紅樓夢》“慧紫鵑情辭試忙玉”不謀而合,紫鵑的所作所爲,對她是沒有任何一點好處的,在上要受到賈府統治者的譴責,在下還要受林黛玉的脾氣。她能如此行爲,證明兩人感情極好。
原著中,有一個場景,林黛玉在花陰下看賈寶玉被賈政杖打,紫鵑過來勸她吃藥,林黛玉說,你到底想怎麼樣?看見林黛玉有心病、心結,紫鵑勸她趁早和賈寶玉完婚,探探他的心。某次原寶玉去瀟湘館看望,負氣的林黛玉把他拒之門外,紫鵑回話說,姑娘身上的病大好了,但是心病不大好,看看,多麼聰明的紫鵑?心病要用心藥醫,解鈴還須繫鈴人。
林黛玉再怎麼口是心非,紫鵑也往往能知道她的心思,在林黛玉寄人籬下的時候,紫鵑給了她無微不至的照顧,從身體到心理,也給了她母愛和姐妹之情。紫鵑讚賞並且支持“木石前盟”的自由婚姻,當寶黛愛情被殘忍扼殺的時候,紫鵑爲之絕望,那種自由的美好理想只是水月鏡花,所以,在原著中,她和賈惜春一起出家了。
今天的這一事情對賈寶玉有所觸動,無論如何,今生今世,他不允許!任何身邊人的悲劇出現!
連自己人也保護不了,活着,有什麼用?!
“你又在思慮什麼了?呆雁!”襲人一身柳綠,腳下穿着湖藍小繡鞋,拿手在他面前劃道:“我跟你說,晴雯那丫頭可有趣了,那天被你罵了一頓,賭氣不做事了,專門去府裡的後廚學藝,說不準明天你有口福了。”
“是嗎?那真是我們這一房的大好事!”賈寶玉拉過襲人的手,摸在自己臉上道:“這纔是真實的,襲人姐姐,這不是夢幻,果然看得見摸得着的。”
“寶玉,別犯傻了。”襲人好笑,又有幾分心疼地靠在她懷裡,依舊碎碎念道:“你若是有些漫無目的,我聽寶姑娘說,男人們如果要走武官的道路,也不是不行的,她說今年聖武院有個武科舉,到時候兵部尚書大人會親自舉行鷹揚、會武宴會,不用殿試,也可以以武入官。你的性子有幾分傲,買官賣官必是不願意的,哪像璉二爺買了一個四五品同知的假官。如果中了武官,你有什麼事,不是更好辦一點麼?官職加身的人,便是府裡也好說話。”
“這條路可行。”賈寶玉抱着她笑道:“你真是我的賢內助啊,等府裡大小事完畢了,我去試一趟,有了功名護身,啥事也好辦。”
“你不惱我勸你走功名利祿之道了?”襲人疑惑道,擡起頭看着他:“你就不怕,我去告密,害了你的晴雯?讓你這一房只有我一個姨娘?”
“我惱你做什麼?”賈寶玉扶住了她雙肩,他知道原寶玉蔑視功名利祿,他不想去評價原寶玉的做法怎麼樣,但是,沒了功名利祿,你吃什麼?穿什麼?戴着成果的眼鏡蔑視先祖?可笑!他連身邊人都保護不了,有什麼資本和資格去蔑視?入鄉隨俗,不世俗,無法活下去,活在夢中的人,總有一天,夢是要破碎的。
賈寶玉正色道:“你去告密又怎麼樣?還不是爲了我?你又沒說過晴雯一句壞話,哪裡害死了她?現在晴雯如果改變了,那你們不是一個都沒事了?丫頭,記住我說的話,你既然是我的人,我就不會懷疑你,你把心掏給了我,我就算做了陳世美,也不會讓你成爲秦香蓮,我就讓你做那個公主!”
“說什麼胡話!”襲人和薛寶釵相交日久,哪裡不知道陳世美的典故,又是感動,又是溫暖,其實她也變了,告密的事情完全不需要,沒有危機,需要告密嗎?
“娘子,天色不早了,咱們該休息了!”賈寶玉在她耳邊嘿嘿笑道,鬼鬼祟祟向四周打量幾眼,見麝月等人和李嬤嬤們在外面投骰子,晴雯還沒回來呢,夜黑風高好辦事,他今天被王熙鳳挑起了火焰,一直未曾熄滅,說着就脫掉了襲人的湖藍小繡鞋和柳綠衣袍。
襲人半推半就,幾番抵死纏綿,外屋的多少人都聽到了嘎吱嘎吱的牀板聲,在訴說着姑娘變大嫂的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