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會芳園就有一片,荼蘼、薔薇、牡丹、芍藥等等香料,會芳園也有,所以老祝媽和老田媽就在帶頭並且帶領着一幫人勞作,這份工作也不算多麼辛苦,總之要比種田好多了,賈寶玉真正種過田的,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撒穀子、施肥、插秧、除草、犁田、壩田、收割……那工序足夠讓人忙一年的,結果也只是溫飽。碰到年成不好,乾旱、水澇、鼠盜,那就別提了……靠天吃飯。
當老祝媽、老葉媽跟他打招呼的時候,賈寶玉笑得親切自然,勞動人民永遠是最美的,他一面估計着竹子香料的多少,皺了皺眉。焦大倪二已經跟過來好幾天了,老大早聽了吩咐,到城外寺廟拉了一大幫子和尚道士進來,並且人人都拿着看家本領,老祝媽、老葉媽但只見到彩旗飄飄。
“是祈雨了麼?今年不大下雨啊,這位二爺倒是做得好,行事大方,沒準求一番,天公作美,龍王也垂憐我們,難保夏天也會蹭蹭蹭長出來一大波竹筍呢!”
“哪有那麼好的事情,照你這麼說,我這些香料,豈不是要鋪天蓋地,長滿一大個園子了?”
她兩個老媽媽邊做邊說,衆人也有看熱鬧的,嘰嘰喳喳,這個時代迷信者比比皆是,皆看不出那是幌子。尤氏拉着尤二姐過來,尤三姐不願意來,她們雖然有點迷信,但不會認爲求神拜佛能有多大效果的,總不會做法一遍,就會立竿見影,難不成插下去的秧,馬上就能變成稻穀了?
等她們來到了寧國府東北、學堂外面的亭子,只見和尚道士們正在開壇作法,桌子、桃木劍、唸經,尤氏看得納悶,坐在涼亭木墩上,微微偏頭,卻見尤二姐呆呆地看向莊稼地裡,尤氏暈乎,摸了摸她頭道:“可是發燒了麼?”
“不是,姐姐你看那個賈寶玉,葷素不忌的……我不是說在咱們女兒身上,是說他那人竟然什麼活兒也做得,既教得了書,也下得了田,一會兒是流氓無賴,一會兒是風流才子,一會兒是世家公子,一會兒是教書先生……這一會兒又變成了莊稼漢,怎麼會有這樣的怪人呢?”尤二姐依舊把目光放向了玉米地。
當時的節令早過了春天,但寧國府祖地被開墾成了田丘的樣式,四周無用的房屋也被拆遷,改做莊稼。賈寶玉的眼光明顯放得長遠,引來會芳園的活水,又在水剛進入田丘時做了閘門,四面八方的分開,設置水位、引水的風輪,省時省力。尤氏順着尤二姐的目光望過去,賈寶玉脫掉了藍白相間的絲綢,光着膀子,頭髮盤起,捲起褲腿,拿起了鋤頭下去挖地,挖地就是把雜草除掉,順便把土地整鬆。
“寶二爺,這活分明不是你們公子爺應該做的,但是我看你卻是做莊稼的料,啥也懂,不說別的,你這力氣,不做莊稼就是浪費啊!”老田媽拉起扁豆、蠶豆、豌豆,讓水分過來一條路,回頭對員工們道:“大家說對不對啊?”
老祝媽、老葉媽等做完了午間的活,也紛紛過來點頭,豎起了大拇指,賈寶玉三下五除二挖了幾丘田丘,停了下來,把手揩了揩臉上的豆大汗水,頓時臉上沾了一片黃泥巴,然後把雙手放在鋤頭靶子上,“誠實”地咧嘴笑道:“田大娘,別這麼說……”
賈寶玉一面挖地,衆人一面笑,都來了幹勁,誰想他還一面唱起了歌:“泥巴裹滿褲腿,汗水溼透衣背,我不知道你是誰,我卻知道你爲了誰,爲了誰爲了秋的收穫,爲了春回大雁歸,滿腔熱血唱出青春無悔……”
又吼了幾句“隔山唱歌山不應,隔水叫妹水壓音”的粗俗山歌,和衆人打得好不快活,那些做活的丫頭小廝們要麼捧水潑他,要麼笑他,賈寶玉道:“茗煙,土鬆了,該放蚯蚓下地了,讓它們鬆鬆土地……這扁豆就會長得好!”
“唉!蚯蚓來嘍!”茗煙賊賊地裹着汗巾,大夏天的,熱啊!後面焦大、倪二、林流向、玉北冥、秦緣等等,人人都拿着一大盆蚯蚓放入地裡,賈芸催促着“快快快”,生怕別人看見了蚯蚓似的,那些蚯蚓身上皆有淡淡的七彩光芒,只是無人注意,跑到了土地裡面,都忙着疏鬆土壤去了。
“蚯蚓雖然不好看,能疏鬆土壤讓莊稼長得好倒是真的……”老田媽點頭。
“是啊!就像那屎殼郎,看是不好看,但是屎殼郎和蚯蚓一樣,能疏鬆土壤不說,而且還可以做藥呢!”
“這就像是咱們,又醜又髒,還虧寶二爺不嫌棄……”
“是啊!是啊!這是莫大的福分!”
尤氏不明所以地怔怔看着,尤二姐溫柔笑着,又向姐姐指了指學堂放學的學生們,這些族內子弟講的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心內不支持賈寶玉的做法,但又喜歡他的講課作風,以及文采斐然,賈環揹着書包,故意用風景打岔道:“大家看看,二哥哥這是陶淵明的骨氣,詩佛王維在《積雨輞川莊作》說了,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響東淄,漠漠水田飛白鷺,鶯鶯夏木囀黃鸝,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二哥哥不辭辛勞,身體力行,這是有唐人遺風,建安風骨啊!”
衆學子一看,果然風景不錯,紛紛附和,賈蘭眨巴着眼睛道:“寶二叔更喜歡溫庭筠的,溫庭筠《利州南渡》也有兩句適合,波上馬嘶看悼去,柳邊人歇待船歸,數叢莎草羣毆起,萬頃江田一鷺飛……豈不是正適合此情此景麼?”
賈琮因爲嫡母邢夫人受了賈寶玉的氣,一言不發,衆學子“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一番,各自回去,老田媽等人也不敢和他們說話,人和人是不能比的,賈寶玉願意和她們說話,別的人未必願意,甚至還厭惡呢,誰會想過,他們的晚飯是怎麼來的。
“二妹……你不會看上他了吧?寶兄弟這種做法非君子所爲,況且……你以前指腹爲婚的張家,就像此時此刻的寶玉一樣,你又怎麼能看得上呢?”尤氏試探口風,話說回來,兒媳婦臨走之前,可是見過賈寶玉的,不知道他們談了什麼?她爲何要見他?
“姐姐,我並沒有這個意思。”尤二姐搖頭道:“只是覺得他這人比較奇怪罷了,他和別家的公子不相同,也和你們家的公子不相同。”
她看着遠處賈寶玉結實的胸膛,渾身的汗水猶如雨下,神情專注,投身民衆,低笑着呆了一下,眼神癡癡的,又怕尤氏想歪了,收回目光,臉色紅紅的。
怕是口不對心,尤氏蹙眉,賈寶玉這個人,別說尤二姐,她也看不透,值不值得託付終身還有待觀察。等到下午,老田媽等人回去吃飯了,她們又看見賈寶玉吩咐茗煙賈芸等人拿了無數籮筐的蚯蚓倒在會芳園的竹子、香料各種植物的根部上,賈寶玉不停地擦汗,看似忙得不可開交,卻儼然有條不紊。
晚間和尤二姐漫步在花陰之下,尤氏無奈道:“說來還是我們害了他,讓他忙成這樣,能有什麼作用啊!也不見花長高了一截,就算長高了,又能有多少進賬?原本是徒勞無功的。”
尤二姐默然無言,賈寶玉等人已經累得趴下,收工回去了,作法的和尚道士們也散了,尤二姐低着頭,她看到了,這片結實的土地裡,蚯蚓們在蠕動,隱隱約約綻放出七彩光芒,像雨過天晴的彩虹,那樣美麗、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