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裡說:冬雷陣陣,夏雨雪,乃敢與君絕。好像冬天是不會打雷的,否則這誓言就表明不了信誓旦旦的意思。但是事無絕對,此際的冬天真有雷聲,只是不像春雷那樣響,嚇得王熙鳳把剛掀開的轎簾陡然放了下來,心裡砰砰砰地亂跳,似乎是她心理作用的緣故,要不然怎麼會自己前腳走出忠順王府,後腳天便打雷了,也許潘金蓮那樣的女人活該要被雷劈,但若推廣到史前的部族時代,那是沒有什麼罪過的,甚至是很自然的。
王熙鳳想不到這一層緣故,內心裡恍惚間浮現出了進入王府的一幕幕,賈府過去不怕其他的府第,但畢竟是過去了,忠順王府和賈府基本沒有來往,蓋因他們是皇室的一部分,自恃甚高,看不起賈府的。王熙鳳憑藉自己的世故,清晰地意識到他們明顯讚歎她的容貌風情,何況是她刻意修飾出來的風情呢,要論妖豔,即便是去了金陵,和秦淮河的頭牌們比一比,也是隻上不下的,他們要是動心了,無論是王爺還是小王爺都行,那麼,自己的下一步計劃就容易了。
出來的藉口當然是送禮赴宴,國公府、侯府、伯府,一年中有好幾次賈府必須走動的,或是人家成親了,或是生了孩子,都必須送上禮物,已經成爲定例了。
“興兒,隆兒,兩個乾哥哥,鎮國府牛伯爺那邊的禮物送了麼?太太不喜赴宴,可是先我一步回來了?”轎子搖搖晃晃停在北院中堂,王熙鳳婀娜多姿地下來,僕人們自去安置馬匹轎子,她口中的興兒隆兒,是賈璉生前的心腹,兩個乾哥哥,是賈璉乳母趙嬤嬤的兒子,牛伯爺,是一等伯爵牛繼宗,牛繼宗與賈寶玉不合,但是在賈府這一邊,面子還是需要的,伸手不打笑臉人,牛繼宗有了一個孩子,所以差人送禮。這些人,也是王熙鳳現在能用的了。
“回奶奶,禮物送到了,太太說看會兒戲,還沒回來呢。”興兒恭恭敬敬回答,王熙鳳點頭,揮手叫他們下去了。
炕下生起了火,屋子頓時暖洋洋的,王熙鳳搓了搓手,親自清點了一番自己的財物,剛纔之所以要問,是爲了查探王夫人知不知道自己的行蹤,目前看來,一切都很順利的,王熙鳳鬆了一口氣,瞬間又心疼那些送出去的東西起來,她很贊同賈寶玉送禮的方法,那套方法送來送去,自己不虧也不賺,但她的理念又和賈寶玉不同。
在王熙鳳看來,如果是屬於她的東西,她會心疼而倍加珍惜,哪怕是一塊玉佩、一個頭套,當時送了襲人一件衣服,她也是想了很久的,賈蓉過來借東西,還要打趣一番,從物品上來說,叫做小氣,但是從人上來說,就不好評價了。因爲在她心裡,賈璉,曾經也是屬於她的。
平兒在旁邊取笑她是守財奴,王熙鳳笑罵幾句,晚間又獨自一人睡了,忙忙碌碌的事情隨時會有,因此女兒賈巧還是由奶媽子帶,賈寶玉曾經送給了大姐兒一個法器,那時王熙鳳感激過,不想後來賈璉死了,那點感激之情遠遠不及滔天的憤怒,屬於她的東西,一直會是她的,故而後來曲曲折折、磕磕絆絆地與賈寶玉暗中交鋒了好幾次,結果損兵折將,丟盡臉面,讓她明白了事不可爲。
就像屬於她的物品一樣,王熙鳳把賈璉當作了屬於自己的東西,這種小氣在物品上或許可鄙,但加之於人身上又或許可敬。當初幹掉周圍的妾婢,也有這種理念的原因,所以,她不想放手,也不會放手,只是轉變了策略。
女諸葛、女曹操,這兩個稱謂都十分適合王熙鳳,有人評價羋月的時候,說羋月的自我觀念完全超出了男女意識,羋月也不是女權運動,而是:我就要這樣。其實武則天同樣具備這一點,而王熙鳳呢,不敢說和羋月、武則天相比,但是她多多少少具備了她們的某些方面,比如精於算計,比如心狠手辣,殘忍陰毒,這類的人,往往能稱雄一時的,一世卻很難了。
如今不大不小、不老不少,也是二十一歲的女人了,少了一些討好賈母王夫人的應酬,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轉變的策略以後,她整個人彷彿又煥發了十八歲時候的朝氣,似乎要爲算計而生、爲算計而死。二十一歲其實是美好的年紀,王熙鳳慵懶地躺在牀上,曼妙的嬌軀依舊動人,曲線玲瓏,胸臀豐澤,偶爾輾轉反側翻過身來,右方的藕臂伸到右腿,左腿如玉般的腳丫子搭在右腿上,擠出了中間的一條深深長長的溝壑,左手支撐着頭部的太陽穴,由於深深思考的緣故,柳葉眉緊蹙着,睡衣包裹的兩抹山峰若隱若現,若即若離,隱約可見鮮紅的兩點光澤,以及如鴨梨般多汁的玉女峰腰。半睡半醒的丹鳳眼後面,頭髮散亂,夜深人靜,深閨怨婦還是會覺得難以言喻的寂寞、空虛和寒冷。
賈寶玉的以後,已經和她不相干了,她現在實行策略的對象,轉變成了百里炎宇,經過一段時間的發泄,連帶着死了那麼多人之後,王熙鳳稍稍清醒了過來,知道罪魁禍首不是賈寶玉,但是,她不會可憐死去的人,也不會向賈寶玉真誠道歉。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吧,然而劇本和劇情非她所能預料,也不是賈寶玉能預料的,本來註定了不相干的兩個人,卻又因爲同一個敵人而產生了聯繫,至於聯繫之後,越發難以琢磨了。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天穹十三年夏,崇文門。
崇文門是內城南面最東邊的一道大門,崇文門之外則是東城,與它並排的是正陽門、宣武門,正陽門乃是皇城正中心的大門,皇帝一年要過來兩次,一次是到天壇祭天,一次是到先農壇耕種。宣武門、正陽門、崇文門、東直門、朝陽門、西直門、阜成門、安定門、德勝門歸九門提督管轄,在崇文門角樓之內,身着官服、時任提督九門巡捕五營之東營遊擊將軍的賈寶玉手指輕彈,一封信隨即化爲飛灰,他很是疑惑地道:“王熙鳳去了忠順王府?她到底要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