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漫漫人來人往,寧榮街上的儀仗排了一大彎,喪樂響起,搖山動嶽,直奔城外鐵檻寺而去,賈敬死時被追贈官職,賈政也是一樣,如今王子騰、賈政、王夫人等相繼去世,賈赦邢夫人亦離此不遠了,家亡人散各奔東西。曾經顯赫一時的賈史王薛四大家族,賈不假,白玉爲堂金做馬,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牀,龍王來請金陵王,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如今已經不復存在了。
賈寶玉沒有去參加那場喪禮,他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默默注視着一切,行走在人潮人海之中。默默地看着有人的羨慕,有人的嫉妒,和有人的批評。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他離他們一直很遠,況且一則該償還的都償還了,二則他並不以兒子身份自居,其中亦不過是一種歷練罷了。
賈寶玉的第六化身慢慢行到了冠軍侯府,心裡說不出是何滋味,過了月洞門,透過茜紗窗,只見一名女子斜身躺在炕上,左邊一個汝窯美人斛,插着時鮮花卉,幾朵水仙,幾多紅梅,女子全身上下透露出一股幹練,但眉宇間稍顯軟弱,臉上可見幾多歲月的滄桑,再華麗的宮緞,也掩飾不住似水年華。
銀蝶走進來,並不跪下,而是在炕沿角下悄聲道:“奶奶,另外幾位奶奶都回來了。”
“結束了麼?”女子說着咳嗽了幾聲,她似乎患病了,銀蝶急忙捧上漱盂、巾帕。
尤氏漱了口,眸子裡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哀痛,銀蝶說:“據說雙方僵持不下,還得等寶二爺回來纔會有結果,不過好歹守住了山東,柳二爺和朝廷大軍也守住了閩浙,金陵按兵不動了,這都是大事,我也不懂。”
“那……寶玉呢?”尤氏急切地還在問,銀蝶剛要回答,突然進來了兩位少年,一律華服美冠,束髮帶頂,一個是翩翩少年,一個儀態略俗,但已經有些成熟氣概。
二人給尤氏行禮,銀蝶忙去奉茶,便也不說前話了,那翩翩少年賈蘭不敢坐下,笑道:“我娘回來了,叫我來請嬸子,給嬸子道一聲乏,我娘說,她們不在家中,一應物事全虧嬸子處理。她們竟不知發生了這麼多事情,若無嬸子,可怎生是好。”
“我哪敢耽擱,也不敢邀功,都這麼大年紀的人了,不過一切按例辦事。倒是你蘭小子,還有環哥兒,聽說身居高位了,你們有福。”尤氏笑道。
“便是有福,託的也是寶二叔的福,我們也不敢居功,家裡的娘娘說,若不是這樣,其中還有大波折呢,只是可惜金陵老家全毀了。”賈蘭道。
“姨娘也謝嬸子並叔叔留給了我們一條路呢。”賈環坐在腳踏上道。
“趙姨娘周姨娘好?那個事我不管,憑你們怎麼分罷了。”尤氏問了好,賈蘭賈環便出去了。
一時賈芸又進來道:“奶奶,賈府烏進孝並周瑞等人管理的莊子也不管了麼?”
尤氏搖了搖頭,賈芸笑道:“奶奶們請過園子裡去呢。”
“就說我乏了,明日我請她們罷。”尤氏說着,賈芸退出去,又讓銀蝶兒也出去了。
賈寶玉見狀,方纔走進來,將近十年的時間不見,尤氏手中的杯子猛然掉了下來,他急忙蹲在炕上抱住了她,尤氏看着他怔了半晌,才鼻頭一酸:“我還以爲你不回來了。”
賈寶玉撫摸着她的臉龐,久久說不出話來,拿出一顆丹藥放入她的口中,尤氏雖然吃了,卻搖頭道:“我不是什麼仙,人總有一死,你不要怨我拖累你就行了。”
“神又如何,仙又如何,人又怎樣,我何嘗怨過你了……”賈寶玉還沒說完,尤氏捂住了他的嘴,賈寶玉看了她半晌,突然俯身下去,在她嫣紅的肌膚中,趴在炕上馳騁了起來,那一聲聲婉轉的嬌啼,在醉生夢死之後,方纔平歇了下來。
次日一早,一場女子款擺着回來,賈寶玉轉身欲走,尤氏急忙拉住他道:“你就不出去見見麼?”
“見了我就走不了了,你們哪一個不是如此,桃羞杏讓,燕妒鶯慚,我很快就會回來的,等度過了此劫,便再也不分開了。”賈寶玉與她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他惆悵一會便走了,尤氏臉龐一紅,癡迷了好大一下子。
“二哥哥怎麼還是毫無音信?山東一行累死我了。”史湘雲剛走進大廳來,尤氏便覺得好笑,她說話咬舌,老是“愛哥哥,愛哥哥”的。
晴雯冷笑道:“想必是在外面絆住了腳,也未可知,什麼事瞞了我。”
“他們男人,見一個愛一個也是有的。”王熙鳳笑道。
“他不是這樣的人。”尤二姐笑道。
一席話說得滿屋子都笑了,李紈道:“勸你們收着點,滿了就不好了,大天白日的,還守着孝呢。”
衆女方纔收凜了一點,襲人道:“怎麼不見四小姐呢?”
“她是個心冷嘴冷心狠意狠的人,像尤氏弟妹說的,這會子還在庵裡呢。”賈迎春道。
尤氏默默嘆了口氣,秦可卿不好意思對她說話,蹙眉道:“我怎麼感覺有夫君的味道……”
說得尤氏臉紅了,卻不透出口風來,薛寶釵笑道:“想是你想他想過頭了,他若是回來,能不見見我們麼。”
秦可卿不說話,看了看兒子,低聲道:“這個狠心的人,必是在怨恨我了。”
薛寶釵又忙着提議接下來回歸太虛幻境的事情,賈寶玉其實未走,偷看了半天,也呆笑了半天,想不到秦可卿給他生了一個兒子,這下子有兩個孩子了,可惜未能管教半點,不免惆悵起來,正在她們商議的時候,他靜靜轉身走了,秦可卿有意無意對他的方向笑了一下。
“勘破三春景不長,淄衣頓改昔年妝,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賈寶玉明白,就算賈惜春身歸太虛,心也已經死了,非人力能改變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