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 實話都不讓說了還。
葉朔走在路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踢着小石子兒玩,周圍的桃花簌簌落下,在眼前翻飛着, 映襯着他的眉眼着實驚豔, 不知道看呆了多少人去。
而葉朔此刻心裡頭想的卻是, 剛剛岑大人看到自己時候, 那副絕望的表情。
本以爲九皇子出宮, 終於能夠擺脫他了, 要不是怕聖上發怒, 岑大人都想買兩掛鞭炮放來着。
結果自己才高興沒多大一會兒,九皇子轉了一圈就又回來了, 聽聖上的意思是, 一時半會肯定是出不去了,岑大人只覺得前路一片昏暗,恨不得當場辭官得了, 這樣興許還能多活兩年。
想着想着, 葉朔的思緒漸漸發生了偏移。
就在他思考究竟要不要跑路的時候,不遠處卻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行色匆匆的走過。
那人不是別人, 正是一向低調的七皇子。
七皇子神情極爲的焦急,身邊還跟着太醫,若是旁人,肯定是不樂意管這種閒事的, 但葉朔是出名的哪兒有熱鬧往哪兒就有他,也不管是誰, 看到了就想上去問問。
就在七皇子心急不已的時候,忽聽到一個聲音:“七哥。”
七皇子轉頭, 正好看到葉朔朝自己走來。
“發生了何事?”見七皇子張了張口,葉朔道:“邊走邊說吧。”
大概是他的態度太過自然,加上七皇子如今正有些六神無主,便下意識的應了。
走了許久,他這才漸漸反應過來。
然後葉朔就知道了七皇子的生母,也就是徐貴容生病的事。
葉朔聞言,眉頭不由一皺:“嚴重麼?需不需要什麼藥材?”
如果葉朔有的情況下,像是這種舉手之勞就能做到的事,他一般都是會幫的。
而他下意識的反應,卻讓七皇子不由得怔了怔。
雖說他母親一直住在淑妃的宮裡頭,自己更是爲五皇子鞍前馬後,但對於自己母親生病這件事上,淑妃甚至不如九弟在意。
實在是有夠滑稽的。
七皇子穩了穩心神,並未逞強,只是道:“若是有需要,我會向九弟開口的。”
葉朔點點頭:“成,先去看看貴容娘娘吧。”
這大概是葉朔第二回來到淑妃宮裡頭,也算是與淑妃有緣,葉朔竟然一進來就看到了她。
“給淑妃娘娘請安。”
淑妃先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後的七皇子和太醫,心裡頭大概就有數了。
這老七能耐了,不知何時竟然跟秋吾宮那位的兒子攀上了關係。
淑妃並沒有多說什麼,葉朔也沒多耽擱,就跟着七皇子一道進到了偏殿的徐貴容的房間裡頭。
順着屏風的縫隙,葉朔遠遠的看了一眼,隨後被嚇了一跳。
葉朔遙記得自己剛滿月的時候,那個時候徐貴容還年輕,是個如七皇子一樣低調的人,哪怕受罰的時候也是低着頭,默不作聲。
而如今可能是因爲病痛的緣故,徐貴容已經瘦的不成樣子了,完全看不出當初的清秀。
大約半炷香的功夫,太醫跟七皇子一道出來,兩人的面色均不怎麼好,一看情況就不容樂觀。
太醫嘆了口氣:“貴容這病拖的時間太長了,起碼得有一個來月了,恐怕……”
七皇子聞言下意識的收緊了手掌,一個多月前他進宮的時候就注意到母親的臉色似乎有些不對,但當時他並沒有放在心上,如今想想,當真是悔不當初。
“更何況貴容娘娘年輕的時候就傷了底子,若是用上好的人蔘吊着,補一補元氣,倒是還好一些。”
葉朔聽到前半句的時候,心頭不由得微微一個停頓。
等太醫說完,七皇子剛看過來,葉朔點點頭:“沒問題,我母妃那裡還有一些野參,待會兒我就讓人給你送來。”
人蔘這種東西採摘和生長都極爲不易,一支兩支也就罷了,若想長時間用,以七皇子如今的家底來說確實是比較困難。
但其實葉朔雖說口中這麼說着,可是他娘那裡也沒有多少存貨了,爲今之計就只能到外頭買了,這對葉朔來說不算是什麼難事兒,他也就沒提。
七皇子聞言鬆了口氣,心中不免有些感激:“多謝九弟。”
這句話七皇子說的真心實意。
經過這一番折騰,七皇子額頭上身上全是汗,葉朔注意到他的嘴脣都有些白了,想必是跟徐貴容的感情極爲深厚。
當年也是這樣,徐貴容剛一跪下,七皇子就控制不住大哭了起來,雖說其中有七皇子年紀尚小的緣故,但亦有母子連心在內。
還有徐貴容,病成這樣都沒讓七皇子知道,自己請了太醫,抓了藥吃了沒效果,實在是瞞不住了,這才被七皇子發現。
這讓葉朔不禁想到了他娘,趁着太醫開方子的空當,心頭一軟,不由得勸道:“七哥不必擔憂,貴容娘娘會好起來的。”
七皇子是個十分聰明的人,自然能夠體味道其中的意味,同樣的,他也終於注意到了自己此刻的狼狽。
七皇子扯了扯嘴角,勉強笑道:“借九弟吉言。”
“九弟有所不知,我從出生開始便與母親相依爲命,說出來不怕九弟笑話,若是我母親有個什麼不好,我還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
看得出來七皇子十分的慌亂,把平日裡絕對不會說出口的話都說了出來。
葉朔別的也做不了什麼,只能拍拍他的手,安慰他:“會好的,都會好的。”
漸漸的,七皇子纔沒那麼緊繃。
等葉朔回去之後,沒一會兒的功夫就叫人把參送來了。
之後幾天,葉朔無意間碰到了五皇子,而此時的五皇子卻跟沒事兒人一樣,還問他有沒有見到七皇子來着。
“真是的,這個老七,一走就是這麼多天,我之前讓他幫我辦的事兒也不知道辦好了沒有。”
葉朔愣了一下,然後問道:“你還不知道七哥他現在是什麼情況?”
五皇子:“他能有什麼情況?”
嗯?不應該啊,以五皇子跟七皇子的關係,他不可能不知道徐貴容病重的事。
就在葉朔愣怔的功夫,五皇子突然想到了什麼:“哦…你是說徐貴容的病吧?但是徐貴容病了跟他有什麼關係?有那麼多宮人呢,他又幫不上什麼忙,戶部裡頭還有那麼多事情要做呢,再怎麼樣也不能影響辦差吧?”
“我今天來就是爲了這事兒來的,算了我不跟你說了,我得找他去。”
望着五皇子急匆匆的背影,葉朔心裡頭一個咯噔。
或許是跟五皇子認識的時間久了,葉朔差點忘了,五皇子向來是看人下菜碟的,他也不是對誰都和顏悅色。
五皇子一開始就囂張,只不過葉朔比他還囂張,這才迫使他在面對葉朔的時候不得不收斂起來。
對葉朔的時候五皇子是一副面孔,對七皇子的時候他又是另外一個態度。
七皇子從小就跟在五皇子身後,七皇子的母親更是淑妃宮裡頭的人,母子兩個的身份都被淑妃和五皇子死死壓着,時間長了,五皇子便自然而然的將七皇子視作奴僕一樣的人物,而奴僕,是不能有自己思想的。
這麼多年過去,五皇子早就習慣了。
若是這樣的平衡不被打破也就罷了,一旦打破,怕是會釀成大禍。
葉朔瞬間回想起來,在上書房的時候,他曾經看到七皇子明明一開始寫下了詩,寫了整整兩行才換成了別的,這證明他其實心裡頭也想要表現自己。
七皇子之所以被處處掣肘,被迫聽五皇子的話,他身份低是一回事,還有就是…徐貴容捏在淑妃手裡頭,七皇子不得不聽話。
這世界上沒有那麼多受虐狂,有的,就只有迫不得已的妥協。
爲了能讓母親過上好日子,七皇子情願就此埋沒自己的聰慧、才華,爲淑妃的兒子所驅使,成爲皇子裡的一個透明的人。
想到這裡,葉朔當即就是一個激靈。
再然後,一干珍稀藥材開始不要錢似的往淑妃的宮裡頭送。
在葉朔看來,這事兒如果能用錢解決,那就不是問題,若是不能……
就在葉朔胡亂想着什麼的時候,時隔三十七天,徐貴容,歿。
儘管用那麼多珍貴藥材吊着,徐貴容最後還是沒了。
葉朔腦袋先是一空,突然想到了之前太醫說過的話——
“更何況貴容娘娘年輕的時候就傷了底子,若是用上好的人蔘吊着,補一補元氣,倒是還好一些。”
年輕的時候就傷了底子……
五皇子對七皇子這樣,想必淑妃對徐貴容也好不到哪兒去。
葉朔趕忙叫小路子去打聽,淑妃這些年來對徐貴容究竟如何。
結果不出意外,徐貴容傷了身子的事,果然與淑妃有關。
徐貴容本是淑妃宮裡頭的丫鬟,結果被便宜爹看中,淑妃自然不高興,又有哪個人能高興呢?
徐貴容承寵後不久,淑妃便藉口刁難她,也就是那個時候徐貴容落下了病根。結果這邊身子沒養好,又有了七皇子,更是傷上加傷,以至於傷了根本。
做皇帝的從來都不會顧忌那麼多,看上哪個直接寵幸便是,他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一個小小的宮女會不會因爲他小小的一個舉動,而遭受滅頂之災。
景文帝有着跟所有皇帝一樣的毛病,也從來都不帶落的。
徐貴容死後淑妃嫌晦氣,便不準讓人在自己宮裡頭設靈堂,哪怕這麼多年,淑妃對徐貴容亦是沒有半分情誼可言,以至於徐貴容按照宮裡的規矩,匆匆便下葬了。
而二皇子也並不多麼在意這個弟弟,畢竟七皇子自小就平庸,況且連小五都能拿捏的皇子,又能有多大能耐呢?
葉朔聽聞七皇子非但沒鬧,反而還要比之前更爲平靜一些,似乎是自知無用,再怎麼樣徐貴容也回不來了,便放棄了掙扎一般。
再然後,徐貴容下葬不過三天,頭七都沒過,七皇子便照常去戶部辦差去了。
平靜,太平靜了,跟七皇子初聞自己母親生病時候急切的樣子完全不符。
葉朔只覺得大事不妙。
葉朔還以爲這樣已經足夠倒黴了呢,沒成想,更大的噩耗還在後頭等着他呢。
又過了沒幾天,最多也就不到一個月吧,太子跟太傅大吵了一架。
以太傅對太子的看重,他如此暴怒,事情定然是小不了。
太傅古板、脾氣倔,認準的事情很難更改,放在其他時候這些全都是缺點,但脾氣倔同樣意味着眼裡揉不得沙子。
他年輕的時候不會變,老了老了,就更不會了。
再加上葉朔之前就有過擔憂,想必太子這回犯的事兒肯定是小不了。
越是看重,才越是憤怒,以至於太傅連儀態都不顧了。
太多太多的細節擺在眼前,想忽略都難。
看着這熟悉的宮牆,葉朔突然有些喘不過氣來。
注意到他臉上的悲色,貴妃先是一怔,繼而緩緩走到他的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