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房中,即將走到生命盡頭的曹操,沉沉的睡在臥房的牀榻上。
他的臉色慘白,渾身上下都暱漫着一股沉沉的死氣。
走進臥房,首先映入黃小偉眼簾的是那張蒼老的容顏,還有花白的髮絲,以及上下起伏不停的胸膛。
當日,他的肺被李隆基一箭射穿了,饒是現代醫術也沒有能把他救回來,他能堅持這麼長時間已是不易。
在生命的最後時間中,曹操活的很痛苦,因爲每次只要他一呼吸,肺部就會像被萬千把刀子割過的一般痛苦。
但他到底還是挺過來了,挺到黃小偉來,挺到.......那個冤家來。
“魏王。”程昱站在曹操的牀邊,輕輕的呼喚着熟睡的曹操。
聽到程昱的呼喚,曹操艱難的睜開了自己的眼睛,當他看到站在牀邊的劉備和黃小偉時,蒼老的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你,你們........咳咳,你們終於來了。”躺在病榻上的曹操艱難的說着,可這一句話說完,卻讓他劇烈的咳嗽了起來。
“咳咳,咳咳咳。”肺部傳來了一陣陣破風箱拉動的聲音,嘴角也是咳出了殷紅的血液。
“老曹。”滿臉淚水的黃小偉跪倒在了曹操的牀邊,緊緊攥着老頭那已然漸漸冰涼的手。
“咳咳咳,咳咳咳!”劇烈的咳嗽聲一經響起便再也無法停下,躺在牀榻上的曹操痛苦的咳嗽着,痛苦的磕着血,他的肺.......都要咳碎了。
黃小偉不斷地伸手爲他拍着胸膛,希望他能舒服一點,但不管他怎麼拍,老頭都是咳個不停,鮮血更是一滴滴的從他的口中涌出。
黃小偉哭了,攥着曹操的手,無力地哭着。
現在的他,除了哭,什麼也做不到了。
這時,他的心中也響起了那個人的聲音。
“就讓我再最後幫你一次吧。”
話語落,一道暖洋洋的白光涌入了曹操的體內,剎那,老頭便不咳嗽了,渾濁的老眼中竟也露出了點點精光。
在一瞬,曹操忽的從牀榻上坐了起來,一掃之前的陰鬱,整個人看起來彷彿煥發出了無限的生機,可他的臉色,身上的死氣,還是跟之前一般無二。
黃小偉看呆了,他以爲曹操有救了,但他還沒來得及高興,心中便又一次響起了那個人的聲音,“我只能讓他臨走前不會那麼痛苦,你可以將此刻的他理解爲迴光返照。”
驟然,黃小偉癱倒在了地上,眼中剛剛消散的淚水,又一次涌出。
“迴光返照......迴光返照........只是.......迴光返照......”
“這樣也不錯,至少,他能走的不那麼痛苦。”黃小偉低着頭,流着淚,暗暗想着。
“舒服多了,這一下可真是舒服多了。”迴光返照的曹操,坐在牀上,笑的拍了拍自己那已經咳碎的了的肺說道。
可在劉備和黃小偉的眼中,他的臉色卻還是那麼的慘白,乃至於比剛剛還要白了多少。
迴光返照,不如說是透支生命,透支那早已沒有多少了的生命。
果然,沒過多久,曹操便又一次躺回了牀上,那雙渾濁的老眼漸漸虛幻,渾身上下也又一次散發出了濃濃的死氣。
不過跟剛纔不同的是,他沒有在咳嗽了,也沒有在流血了。
只是現在的他卻非常虛弱,虛弱到了一個極致。
........
無力地躺在牀上,無力地睜着那對渾濁的老眼,曹操將目光投向了跪在自己牀榻旁的黃小偉,看見黃小偉那副痛哭流涕,傷心欲絕的模樣,生命之火即將熄滅的曹操,輕輕的笑了。
“小偉,別哭了,這一天........這一天早就註定了。”
黃小偉攥着老頭的手繼續哭,一句話也不肯說,只是一個勁的流淚。
而曹操卻已經看開了,“小偉,沒用的,這就是我的命,呵呵,這就是曹操的命啊。”
躺在牀榻上,老頭無奈的說道:“你雖然治好了我的頭風,但到頭來我也還是要死,不過就是死的方式不同罷了,呵呵,命啊命,歷史啊歷史,這就是歷史,這就是那躲不過的一切,不管我們怎麼改,不管我們怎麼逃,都是改不變,也逃不掉的。”
更爲洶涌的眼淚從黃小偉雙眸中流出,在曹操的面前,他就像個孩子,可以隨心所欲的哭泣,隨心所欲的在倆個老頭的面前留下脆弱的淚珠。
事實上,跟倆個老頭生活了這麼久,黃小偉和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不太像是朋友。
更多的,黃小偉跟這倆個老頭,倆個老梟雄之間,更像是一種長輩與晚輩之間的關係。
曹操劉備一直以來都是把黃小偉當成自己的孩子,當成自己......最喜歡的一個晚輩。
因爲黃小偉身上有他們喜歡的東西,他也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
多重情的一個孩子啊,爲了他們,他都快被折磨得看不出人樣了,爲了他們,他一次次把自己逼上了絕路,換了別人,還真不知道是不是也能做到這些。
也只有小偉能這麼拼了,也只有小偉能爲了他們這羣只認識了不到三年的人這麼拼了。
蒼老的手悠悠揚起,放在了黃小偉的頭上,曹操的眼中,臉龐,緩緩流露出了一抹又一抹的慈祥與和藹。
躺在牀上的他竭力笑着,竭力摸着黃小偉的頭,道:“小偉,你知道嗎?這幾年能跟你生活在一起,能跟小晴秦王他們生活在一起,我很開心,非常開心,留在現代的這段日子裡,幾乎是我這一生最快樂的時光了。”
老頭的眸光漸漸虛幻,可瞳孔深處卻有着一抹激動的渴望。
“現代真的很好,也真的很讓人留戀啊,知道嗎?如果有可能的話,我甚至想一輩子都留在哪裡。”
“什麼所謂的宏圖霸業,什麼所謂的爭霸天下,呵呵,沒用的,都是沒用的,跟現代那無憂無慮的生活比起來,我曹孟德苦苦追尋了一生的東西,不過都是糞土罷了。”
“那裡多好啊,那個家多好啊,沒有陰謀詭計,沒有勾心鬥角,天天回了家就有一口熱乎飯吃,家裡也永遠有人在等着我們,我們不必在像以前那樣活的那麼累,在那個家,我們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每天還能看着你和小晴快快樂樂的生活在一起,看着你和秦王一起打鬧,看着你去給小軍那孩子擦屁股。”
渾濁的老眼中,涌出了一滴滴晶瑩的淚珠,“多好啊,這多好啊,我當時還想過,想着一定要永遠留在那個家,因爲我想繼續看着你們,我想繼續看着小天凌薇他們一天天長大,這樣我就可以安安心心當一個爺爺,安安心心在那裡養老,但可惜........”
渾濁的老眼瞬間黯淡,聲音哽咽無比,悔恨無比,“我終究不是那裡的人,我也終究........留不下。”
“別說了,老曹你別說了!”黃小偉趴在曹操的牀榻邊,放聲哭嚎。
老頭慢慢的閉上了自己的眼睛,“小偉,謝謝,謝謝你能讓我在人生最後的時光裡,體驗到真正的天倫之樂。”
老頭重重的呼出了一口氣,“那真是一種舒服到了極致的日子啊,我曹孟德活了大半輩子,才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生活,如果有可能的話,我下輩子還想繼續生活在那裡,繼續.......無憂無慮。”
“多好啊,多好的一種生活啊,更重要的.......”曹操將自己的目光看向了一側的劉備,瞧着這個一生的死敵,瞧着這個跟他鬥了一輩子的傢伙,曹操笑了。
人算不如天算啊。
一輩子,他們是一輩子的對手,這一生,倆人都在想盡方法的致對方於死地,可誰想到,在他們的晚年,彼此之間居然還成爲了老友,且那種友誼,非常牢固。
因爲他們本身就是同一類人,再放下了一切世俗怨恨後,自然而然的就成了朋友。
你是我一生的敵人,你是我一生的仇敵,但同樣的,你也是我一生的朋友。
知己,知己啊,劉大耳,你是我曹阿瞞的知己,你是我曹阿瞞臨死也放不下的摯友啊。
曹操欣慰的望着劉備道:“更重要的,那裡還有我的敵人,還有我恨不得親手殺掉的死敵.......和朋友。”
劉備啞然一笑。
隨後,含着淚水的他,來到了曹操的牀邊,俯下身子,在曹操的耳邊小聲說了一句,“曹阿瞞,這次,是你輸了,老子贏了你,老子這次能死在你後面,你又輸給了我一次。”
“哈哈哈。”劉備說完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曹操聽完,掩面大笑。
笑夠了,曹操忽然眯住了自己的眼睛,沉聲道:“可老子還沒跟你這個老王八蛋鬥夠啊,老子也還沒跟你這個老混蛋吵夠啊。”
劉備默默地盯着他,然後將自己的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曹操一把攥住了劉備的手,口中大笑,“這輩子完了,可下輩子,劉大耳,你給我曹阿瞞記住了,下輩子我還要跟你鬥,我還要跟你吵!哪怕是到了陰曹地府,咋倆也得繼續鬥下去!”
劉備緊緊的攥住了曹操的手,曹操也緊緊攥住了劉備的手。
劉備趴在了他的身邊,輕顫點頭,“好,那說定了,等到了陰曹地府咋倆再繼續鬥,咋倆再繼續打,咋倆再繼續吵!沒完,絕對沒完!曹阿瞞,你記住了,你跟我從來都不是朋友,我們也不可能是朋友,我們就是敵人,我們就是一輩子的敵人!”
曹操仰頭大笑,“好!好!好!敵人,一輩子的敵人!等下了陰曹地府,老子在繼續跟你這個老王八蛋繼續爭!看看咋們到底誰厲害,哈哈哈!一輩子,不夠用,不夠用啊,這一輩子根本就鬥不夠!下輩子,下下輩子,咋倆都得繼續鬥,繼續爭!因爲你是劉備,而我是曹操!”
握着曹操冰冷的手,劉備含淚大笑,“不錯,你是曹操,我是劉備,我們就是要鬥,我們就是要爭,哪怕是死,我們也要繼續鬥下去!”
黃小偉默默地看着,默默地看着這倆個一生的宿敵抱在一起哭,抱在一起笑,抱在一起約定來世再戰!
是啊,他們是劉備,他們是曹操,所以他們只會一直鬥,他們只會一直不停的鬥下去,因爲那.......是一種人生樂趣,更是他們最珍惜的一種感情。
你是我的敵人,你是我一生的敵人。
所以我要跟你一輩子,我要跟你鬥一輩子,上圖碧落,九天黃泉,我都要跟你鬥下去,不死不休,永無止境的鬥下去。
因爲我是劉備,而你是曹操。
.......
“小偉,我已經傳下了話,我死之後,你帶我走,帶我回家吧,我想葬在家門外,我想陪在婉兒的身邊,我想.......永遠的看着你們。”臉色越來越慘白的曹操,虛弱的說。
黃小偉抹着眼淚,已然哭得不成樣子。
這時,老頭忽然擺了擺手,“行了,該說的都說完了,你們就都出去吧,劉大耳留下,我還有話要跟他說。”
黃小偉哭着點了點頭,很快,程昱和他退出了臥房,將這裡留給了他和劉備,留給了這對一生的宿敵。
“扶我起來吧。”當所有人都離去後,曹操躺在牀上輕輕的說。
劉備白了他一眼,紅着眼道:“你個老東西真會使喚人。”話雖然這麼說,但劉備還是把曹操從牀上扶了起來。
曹操哈哈的笑了,“這是你欠我的,別忘了,咋們在現代的那些家產有一多半都是我置下的,劉大耳,你跟我比還是差的太遠了。”
“哼。”劉備哼了一聲,“你也別忘了,當初咋們出去旅遊的時候,是你端着倆把***去救你,又是誰衝進食人族部落把你搶出來的,要沒有我.......”
“嘿,你個老東西,翻舊賬是吧,”曹操一瞪眼,“那我問問你,埃及那次你怎麼說。”
劉備擼起袖子,狠狠的推了曹操一下,“媽的,你個老不死的,羅馬那次你忘了是不是!”
“德國!”
“匈牙利!”
“葡萄牙!”
“阿根廷!”
“剛果共和國!”
時間似乎又回到了從前,這倆個老東西又一次開始互噴。
唾沫星子滿天飛的他們,爭得面紅耳赤。
臉色陡然紅潤的曹操狠狠的拍着手,指着劉備,使勁數落着,“英國那次你逛窯子沒帶錢,是老子去大街上賣字才把你給贖出來的!賣字啊,曹操賣字啊!還是五十塊錢半斤!媽的,老子什麼時候這麼賤賣過自己,劉大耳,要不是老子,你特麼早就被黑社會給斃了!”
劉備狠狠的啐了一口唾沫,“啊呸!你個老不死的在美國喝醉了調戲人家老太太怎麼不說!當時要不是老子救你,你早就被人家老頭給打死了。”
“非洲呢!非洲呢!你個老混蛋非要去摸大象屁股,結果呢,咋倆差點被象羣追成了孫子!”
“啊呸,你還有臉提呢,當時要不是你膽小,在一旁嗚嗚喳喳的亂叫,老子能被象羣發現嗎?媽的,我當時差一點就能把那頭小象偷回家了啊!”
“你......”說到這裡,曹操忽然說不下去了,沒勁了。
“呵呵,”曹操笑着,“唉,現在想想這些,還真是挺有意思,你說誰能想到,咋倆有朝一日還能肩並着肩去世界各地旅遊,去看那麼多奇妙的東西啊。”
劉備感慨說道:“是啊,我也沒想到,這臨了臨了,居然還能跟你湊到了一起,你說咋倆打了一輩子,鬥了一輩子,可最後.......唉,都是命啊,老天爺都想看看咋倆當朋友是副什麼樣子。
“哈哈,對啊,是命,是上天給咋們的命。”說完,曹操有些顫抖的從自己懷中掏出了一張有些發黃的照片,很快,倆個老頭靠在了一起,珍惜的望着照片上的自己。
夕陽西下的泰晤士河邊,倆個穿着一身藍色格子襯衫的老頭,揹着手微笑的出現在了照片上。
照片上的風景很美,金光燦燦的河面上,來往不斷的遊船,還是有那川流不息的人羣,下午的陽光更是將倆個老頭照的神采奕奕。
不過照片上的他們看起來並不是多麼的熱情,相反,還很拘束,倆人的臉上都掛着淡淡的笑容,中間隔了大概倆個步子,看起來有一定的距離感。
很好,拍的很好的一張照片,雖然照片上的他們看起來不是多麼親近,可卻給人一種溫馨的感覺,尤其是他們臉上的那淡淡的笑容,看的人非常舒服。
指着照片上的自己,曹操笑着道:“知道嗎,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張照片了,這些年我一直都隨身帶着,沒事的時候就拿出來看幾眼,你看,這拍的多好啊,這纔像咋倆,保持着一定的距離,可臉上卻的笑卻都是那麼舒服。”
劉備認同的點了點頭,然後也從懷裡掏出了一張一模一樣的照片,“是啊,這也是我最喜歡的一張了,看看,劉備曹操的合影,多好啊。”
看着劉備手裡的照片,曹操愣了一下,隨後不免笑着打趣,“我還以爲只有我一個人洗了呢,原來你也留着呢。”
劉備嘆了口氣,“我喜歡這張照片。”
“呵呵。”倆個老頭相視一眼,輕輕一笑。
“鬥了這麼多年,當了這麼多年的敵人,可到頭來,還是人生最後的這幾年過的舒服啊,應了那句話,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啊。”
輕輕擦去眼角的淚花,曹操感覺自己的身體越發虛弱,他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小,最後,他低着頭,沉沉的道:“要不要在下一局棋?”
劉備看了他好一會兒,最後一拍大腿,“行,再下一局吧,不過這局棋.......”劉備微微一笑,“我不想下完。”
曹操樂了,“好,那咋們就不下完,剩下的留着,留着下次見面時在下。”
“請。”
話語落,倆人同時站起身,向着對方伸出了自己的手,下一刻,倆人昂首挺胸,走向棋盤。
.........
棋盤放在了正對臥房的大門前,曹操微微側首,便能看到那緊閉的房門,和屋外等候的黃小偉。
看了看黃小偉的身影,曹操捏一粒黑子放在了棋盤的左上角,淡淡道:“知道嗎,直到今天我也依舊瞧不上你。”
劉備微微抿嘴一笑,捏着一粒白子放在了棋盤的右下角,“我也依舊看不上你。”
曹操持黑子,劉備持白子,倆個老頭靜靜的下着棋。
打量着自己的佈局,曹操道:“我瞧不上你,是因爲你這個人太假,明明跟我一樣狼子野心,想要圖謀天下,可卻非要給自己披上一層匡復漢室的爛布,知道嗎?你要是能把自己的真面目露出來,我反而會非常欣賞你。”
劉備噗呲一樂,不以爲然道:“我如果告訴你我真的想匡復漢室呢?”
曹操搖了搖頭,“這話你自己信嗎?如果是幾十年前咋們在虎牢關前初見時,你這麼告訴我,我是信的,可現在.......呵呵,假仁假義的劉大耳。”
曹操身子微微前傾,打量着劉備那張寫滿了仁義道德的臉,輕聲道:“但這樣的你確實配做我的對手,你太能藏了,你也太會裝了,有時候我自己都會懷疑是不是看錯了你,因爲你太完美了,表面上的你也太富有欺騙性了。”
一子落下,曹操自豪的笑道:“可你卻還是瞞不過我!知道嗎?這幾年我觀察了你很久,你自己大概都不清楚原因,因爲不管你怎麼藏,怎麼裝,你的眼睛都是不會騙人的,知道嗎?我能在你的眼睛裡看到我自己,看到我曹孟德!”
“世人都說司馬懿纔是最能藏,最能忍的那個人,但在我看來,仲達跟你劉大耳比還是差了許多,你纔是這天底下最能藏的一個人。”
面對曹操對自己的評價,劉備什麼也沒說,只是安安靜靜的下棋,但他不說,曹操也不說,甚至連棋也不下了,就等着他的回答。
沒辦法了,劉備只得一嘆,“你也不愧是我劉玄德的對手啊,我承認,我跟你是一類人。”
“哈哈,哈哈哈!”出乎劉備的預料,當他大大方方的承認了自己的爲人後,曹操忽然仰頭大笑了起來,笑得東倒西歪,劉備直接看傻眼了。
“哈哈哈,哈哈哈!劉大耳啊劉大耳,你到底還是栽倒了我的手裡,哈哈,我果然沒猜錯,你就是個假仁假義的僞君子,你劉玄德就是這天下第一大騙子!”曹操都笑出了眼淚。
劉備愣了,隨即忍不住氣憤說道:“你詐我!”
曹操得意的捋着鬍鬚,“那又如何?哎,記住了,我又贏了你一次。”
劉備氣的伸手指向了曹操,但最後還是無可奈何的放了下來,“你個老東西,真是夠陰險的啊。”
“不陰險就不是曹阿瞞了。”說到這裡,曹操的目光忽然深沉了起來,“不過我也不得不承認,你這一手確實不錯,知道嗎?雲長的事情我到現在都釋懷不了。”
曹操渾濁而又虛幻的眸光中閃現出了昔日的一幕幕,“溫酒斬華雄,斬顏良誅文丑,掛印封金,當真是一把快刀啊,可這把刀居然不能握在我的手裡,反而是握在了你劉大耳的手中。”
“呵呵,劉備啊劉備,你這仁義的名聲有時候真是太好用了,也真是幫了你的大忙啊,若不是因爲這倆個字,你恐怕早就死了,怎麼還可能有今日的三分之勢。”
曹操高傲的仰起了自己的頭,不甘心道:“可你不是我的對手,你從來都比不上我,你說你有什麼?你劉大耳不過就是個假仁假義的傢伙,可雲長卻寧願爲了你棄我而去,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我曹孟德居然會輸在你這仁義倆字上!”
劉備一捋鬍鬚,驕傲十足,“這或許就是我今生多次勝你的原因,也是我能三分天下的原因。”
曹操很久都沒說話。
過了好半響,他才長嘆一氣,“就是可惜雲長了,他若是跟着我又怎麼會落得今日這個局面,劉大耳,我承認你有一套,但你不行,你真的比不上我,雲長擁有的應該是一個殺伐果斷,包容天下的主公,而不是一個假仁假義,滿嘴仁義道德的僞君子,唉,可惜了可惜了,但這也正是我看中他的地方,忠義,忠義之人啊。”
“你真的認爲我不如你?”劉備一子落下,反問了一句。
曹操高高的仰起了自己的頭,“那是自然,你劉大耳......”可話說到了這裡,曹操忽然又頓住了。
他不如我?他真的不如我嗎?他要是不如我又怎麼會達到今天的成就?唉,是我執着了,老是拽着他假仁假義的地方不鬆嘴,但我卻忘了,這纔是劉備,這本身就是他的性格。
棋盤上,劉備和曹操陷入了膠着,但從整體來看,劉備佔了上風。
一子落下,劉備道:“我能有今日的成就也是多虧了你曹阿瞞多行不義,謝嘍,你要是不殘暴,我也沒可能裝那個老好人。”
曹操不屑一笑,“是嗎?多行不義?呵呵,劉大耳,今天我們就來好好聊聊吧,你說我殘暴,對,我確實殺過不少人,幹過不少的醜事,而你也確實做過不少的善事,但你只有小仁,而我曹孟德卻是大仁!你救得只是一批人,而我曹孟德卻能救天下人。”
劉備沉默無語,他知道曹操再說什麼。
“生當亂世,必將已嚴酷手段鎮壓四方!以暴制暴——這就是我選擇的道路,現在死的人多一點如何?還不如用一種最快,最有效的手段結束亂世,這樣,待天下太平後,一切問題就都將迎刃而解。”
“劉大耳,我曹孟德的仁義便是如此,我不救一批人,我只救天下人,而你........”說到這裡,看着劉備那深深的笑容,曹操忽然沉默了。
其實,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麼區別。
他們倆個都想做天下的主人,只不過是手段方式不同,到頭來,不論他們哪一個得了天下,天下都將迎來太平盛世。
曹操也相信,如果劉備的實力一開始就跟自己一樣強的話,他也會選擇走上以暴制暴這條路,而他自己說不定就會跑去裝仁義了。
呵呵,一樣的,他們倆都是一樣的。
想明白了關鍵地方,曹操也就釋然了,轉而和劉備聊起了以前的往事。
“當日虎牢關初見之時,我就知道你不俗,那時的我還想把你收歸麾下,”說着,曹操的老臉上浮現出了自嘲的笑容,“現在看看,我曹孟德當時真是有些異想天開了,一條龍是另一條龍可以收復的嗎?”
“但他們可以做朋友。”劉備一子落下,淡淡說道。
曹操怔住了,但他們......可以做朋友,“呵呵,呵呵呵,好你個劉大耳啊,你不說我們一生都是敵人嗎?怎麼現在又成了朋友啊?”
看着曹操那副笑容滿面的表情,看着他那越發慘白的臉頰,劉備眨了眨自己那苦澀的眼睛,笑着捏起一粒白子道:“我只是說龍跟龍可以做朋友,我又沒說你和我是朋友,這麼大歲數了,就別一個人自作多情了。”
曹操被他弄的楞了一下。
而這時,劉備也露出了一副壞壞的表情,“記住了,這一次,你也掉進我的陷阱了。”
“哈哈哈,好好好,這次我們互有勝負,平手了,哈哈哈!”倆位梟雄,倆位當今天下最有資格逐鹿中原,也最有資格成爲敵人和朋友的傢伙,相視大笑。
他們的一生充滿了傳奇,也充滿了跌宕,但最讓人想不到的還是他們的晚年。
誰能想到,曹操臨死前,居然會是劉備來爲他送行,居然會是劉備.......這麼一個複雜的人來爲他送行。
而他們倆人現在竟然還能坐在一起下棋,坐在一起聊着以前的往事,看起來就好像一對親密無間的老友。
“還記得徐州那場仗嗎?那一戰我打的挺舒服啊,你個老傢伙輸的也夠難看啊。”曹操一邊落子,一邊和劉備追憶往昔,追憶那段金戈鐵馬的歲月。
“呵呵,還記得長阪坡嗎?那一戰,子龍殺得也夠舒服啊。”
“那你還記得赤壁嗎?那一戰我雖然敗了,可我卻活了下來,你個老傢伙根本就不敢殺我。”
“只是你運氣好罷了,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說什麼也要親手幹掉你。”一子落下,劉備微微一笑,“如果再來一次,出現在華容道的人一定不會是雲長,而是我。”
曹操這時忽然眨了眨那對越發虛幻的老眼,笑問,“然後呢?然後出現在華容道前的你會怎麼做?”
劉備沉默不語,最後,長嘆一氣道:“大概還是會放你走吧。畢竟你死了,挺沒意思的,沒人跟我鬥,沒人跟我吵,我一個人.......蠻無聊的。”
曹操笑了,滿足的笑了,慘白的臉也浮現出了一抹潮紅,他的時間不多了。
緊緊握着手中的棋子,曹操虛弱的說道:“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劉大耳捨不得殺我。”
劉備低着頭,雙眼死死地看着棋盤,看着棋盤上那緩緩揚起的大手。
此刻,曹操那空寂的聲音在他耳畔幽幽響起。
“劉大耳,知道嗎?如果有一天你落在了我的手中,我也,我也不會殺你,我會放你走,因爲就像你說的那樣,殺了你,沒意思,真的沒意思,我得留着你,留着你繼續跟我鬥,留着你繼續跟我吵。”
追憶渴望的聲音悠悠響起。
“我們繼續一起炒股,繼續一起旅行,繼續.......繼續看着小天凌薇他們一天天長大,看着他們喊咋倆爺爺,多,多好啊.......”
屋外響起了陣陣風聲,吹得屋內的老者雙眼迷離,執棋的手已然落在了棋盤上方,但卻在不斷顫抖着,始終也沒能落下。
“劉大耳,這輩子能認識你,不虧。”
“劉大耳,晚年能結交到你,能和你當,當朋友,我,我曹阿瞞心滿意足。”
搖搖晃晃的大手,執棋的大手顫抖的在棋面上艱難的搖晃着,但始終還是沒能落下。
“劉大耳,就是,就是可惜,可惜這時間,有點太少了。我真的沒過夠,真的沒......沒過夠啊,我還想接着你和吵,我還想接着和你鬥,咋倆繼續當冤家,繼續當對頭。”
急促的喘息聲響起,“劉大耳,這一次有點不甘心啊,要走在你前面了,臨了還要輸給,輸給你一次了,我不甘心,不.......呵呵,無所謂了,都一樣了,劉大耳,這一次,我.......”
“呼!”急促的風聲猛然自房外颳起,吹得樹葉四散,吹得人眼淚長流。
“呼!”猛烈的風聲於這一刻陣陣吹作響,彷彿一隻碩大的巨獸在天空長嘯,而這股無情的風.......也吹滅了一位梟雄的生命之火。
“啪!”大手穩穩的落在了天元的位置上,一直都處於劣勢的黑子在這一刻,因這一子,而全盤翻轉!
只是那雙大手卻再也沒能擡起。
看着這盤棋,看着自己最後逆轉了局勢的那顆黑子,曹操笑了,渾濁虛幻的老眼中,流露出無限的滿足,好啊好,贏了,差不多是贏了,不錯,到底還是板回了一局,到底還是扳回了一局啊。
渾濁虛幻的老眼緩緩閉上,挺拔的脊背漸漸彎曲,虛無縹緲的聲音幽幽響起。
“劉大耳,這一次,曹阿瞞.......走了.......”
“啪。”艱難挺起的頭顱,剎那垂落,執棋的大手亦是掉下了棋盤。
“劉大耳,這一次,曹阿瞞要走了,要......走了。”
剎那,劉備瞪圓了自己的眼睛,可他卻不敢擡頭,只是死死的盯着棋面,看着棋局,看着那最後一子,看着看着,淚水一滴滴順着他的眼眶中涌出。
“呼。”猛然仰頭,含淚的劉備對着房樑哽咽的呼出了一口氣,紅着眼睛,張大了嘴,仰頭呢喃,“你可真厲害啊,我都要贏了,結果又被你搞成了這樣,呵呵,我大概,我大概是真的不如你吧。”
頭顱垂落,劉備看向了坐在自己面前,低着頭,已然沒了呼吸,但看起來卻好像是睡着了一般的曹操。
看着坐在對面的那人,劉備輕輕的笑了,“曹阿瞞,你贏了,我認輸,這局棋,是我輸了呀。”
話語落必,劉備搖晃趔趄的站起身,走到了曹操身旁,慢慢蹲了下去。
凝望眼前這個人,凝望他劉備一生的敵人,劉備伸出抹去了自己眼角的淚痕,拍着他的肩膀,悠聲顫抖。
“走好啊,走好啊,走了好,走了好呀,都走吧,走吧,走了舒服,舒服啊。”
靠在了曹操的耳邊,劉備小聲道:“你放心,我馬上就會去找你了,劉大耳馬上就會去找曹阿瞞了,別忘了,到了陰曹地府咋們還得繼續鬥,繼續當一對冤家,這輩子,咋們還沒分出輸贏呢。”
“但下輩子........”
一滴晶瑩的淚水打在了棋盤上,迸濺出了無數細小的淚珠。
“還是做朋友吧。”
.........
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魏武王曹操,崩於洛陽,留遺命,布七十二疑冢。
不過他沒有睡在那七十二疑冢中的任何一冢。
他睡在了千年後的家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