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馬蹄不停。
車身顛簸得厲害,秋瑤被搖得幾欲作嘔,謝老爹難得和善地在旁幫她順着氣,瘋狂的逃亡讓秋瑤好不容易找回的信心再度開始動搖,她本想既然生在亂世已成定局,不如就竭盡所能去拯救百姓於水火之中,但是白起延後屠城時間一事她怎麼都覺得是因爲自己的插手,心情更是極度低沉。
整個世界都處於一種瘋狂的屠戮中,哪怕是逃得了某座正在廝殺的城池,也不過是從一場屠戮逃亡另一場屠戮罷了。
秋瑤有些暈眩地走下馬車,剛晃了晃身子便跌進一個不算陌生的懷抱中,恍惚間,秋瑤又想起來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那場有些荒誕的邂逅。
景差一身深藍華服,南冠束髮,舉手投足皆如去歲般倜儻風流,那黑曜石一般的眼瞳卻少了當時那抹略帶疏狂的亮色,取而代之的是沉蓄的凝重。
秋瑤心裡咯噔一下,同第一次一般退離了那個溫暖的懷抱,景差並未多說,示意身旁的兩個丫鬟伏着秋瑤走進大門,秋瑤這才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景府的門前,眉頭一皺,回頭去看身後走下馬車的謝老爹。
“你的家人我已經派人妥善安置,這些天你還是先在我這裡住下,有周醫師在你的腿傷好的比較快。”景差的眼窩較之之前深陷了一些,秋瑤有一種景差越來越像楚昀的錯覺,甩了甩頭擺脫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秋瑤終於想起一些正事。
“秦人在鄰城屠城,你們有沒有派人前去救出那邊的百姓?”
景差意味深長地看了眼秋瑤,“先別想這些,你先進去,外頭風大,別把剛剛壓下去的風寒又給勾了起來。”
謝老爹此刻的心情不僅是喜悅,還有僥倖,連番對着景差說了些恭維話,才欣然離開了景家的大門。
秋瑤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卻怎麼也想不出來。
鄢城一片愁雲慘淡,景家大院依舊草木蔥蘢,四處都是一片盎然的生機。
秋瑤在景家被照料得極好,但沒過幾日便有些不耐了。
“周醫師,鄢城那邊怎麼樣了?”秋瑤活動了下好了許多的腳踝,看着正收拾竹篋的周醫師。
“這……”周醫師一時間有些難以作答,秋瑤光看他臉色便已猜到了大半。
“他們沒有派人去營救麼。”有些失神地坐到牀沿,秋瑤望向窗外已然開始晴好的天空。
這幾日景差來見過幾次,但每次都停留不超過一刻鐘,所說的內容也無非是詢問秋瑤腿傷的情況,宋玉卻是一次都未來過,秋瑤本想向景差詢問宋玉的情況,但思及他們都有公事在身,自己不便多加打擾,便也沒說什麼。
深居房中必然孤陋寡聞,秋瑤見自己的腿好了大半,便讓丫鬟帶路打算出去散散心,不料丫鬟卻說景差吩咐過外頭形勢動盪儘量避免外出,秋瑤見那丫鬟面露難色便也不好勉強,便要求其帶她去往景家的園子裡散散心。
秋瑤慶幸這家裡的人基本都不認得自己,不然若是被他們知曉自己是景差的逃妻不知道要被捱上多少眼刀。
秋瑤心不在焉地看着園子裡的景色,忽然看到前方有兩抹熟悉的人影在一方亭中相對而坐。
心裡莫名地感到有些激動,念起去歲也是這般情景,謫仙般的俊雅男子,共商家國大事,談笑間風流盡展,舉手投足間引衆人側目。
連日的陰鬱似乎被那養眼的場景掃去了不少,打破和諧畫的煞風景事當秋瑤當然不會做,吸了口新鮮的空氣,她往亭子後方的小徑走去,原想自己逛一會再去找那兩人,雙腳卻不自覺地往那亭子方向靠近。
秋瑤在心裡默默地鄙視了下自己,腳下依舊向亭中,還未完全靠近亭子,便聽到景差不甚明晰的聲音。
“……軍隊的犧牲……無用庶民的性命……”
秋瑤微訝,想更往前走幾步,身旁的丫鬟卻極不配合地嚷了起來,“小姐,前面那兩株花兒是公子的最愛,小姐小心別踏到了。”
秋瑤蹙眉,這丫鬟八成是故意的。
“瑤瑤?”景差率先站了起來。
秋瑤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從後面的小徑繞至前面來,卻見景差從凳子上起身,宋玉卻端坐遠處,那雙漂亮卻有些涼薄的眸子靜靜地看着自己。
“怎麼不留在房裡休息,你腿傷的傷還未完全癒合。”景差臉上的笑容和秋瑤一樣的不自然,秋瑤有些不解卻未明說,踏上了亭子的石階,走到兩人中間的位子坐了下來。
物是,人是,那非的究竟是什麼?
“你們在說些什麼呢。”
景差看了眼坐在旁邊的宋玉一眼,“沒什麼,只是……”
“爲何不告知她真相?”宋玉擱下手中的茶盞,面上仍舊是一派淡然,但秋瑤感覺到的卻是與先前完全不一樣的心情。
“什麼真相?”秋瑤剛剛輕鬆下來的心情頓時又沉重了起來,擡眼去看還站着的景差,秋瑤感覺周圍的氣氛有些不對勁。
“……子淵,我知道你一心掛念鄢城百姓,但是這事是大王決定的,我也無法改變。”景差幽幽地嘆了口氣,坐下去看秋瑤的臉色。
“什麼決定,和鄢城的百姓有什麼關聯?”
“白起屠城,大王並未派兵救援。”景差忽然有些不悅,悶悶地灌了一口茶。
“怎麼可以這樣,他的子民面臨滅頂之災,他怎能袖手旁觀?”秋瑤有些義憤填膺,她本就猜到鄢城的百姓凶多吉少,但是卻沒料到楚王根本就沒有發兵救援,“你們沒有勸你們的大王嗎?”
“我已盡力。”宋玉淡淡一句,秋瑤便已聽出他究竟是在惱些什麼。
顯然,景差沒有盡力,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想出力。
“凡事要顧全大局,鄢城被淹我軍兵力損失過半,餘下的守軍只能護衛王城安全,何況鄢城覆滅,郢都亦是岌岌可危,眼下連大王都在籌備移駕,又怎能分出兵力去救那些難民。”景差話一出口就覺得有些後悔,從秋瑤之前的作爲來看就知道她在那些百姓身上花了多少心思,自己這一番話必定會引起她的反感。
果然,秋瑤的臉色難看了起來。
“然後你們就讓你們的同族任人宰割了嗎?”秋瑤微微一頓,“那你們是不是也要籌備離開?”
“是,敵軍若是攻入王城,必定會先拿王族與世家開刀,這也是無奈之舉。”
“你們既然已經抱了必敗的心去迎戰,楚軍又怎麼可能獲勝。”宋玉不覺有些着惱,語氣稍微加重了一些,一向淡然的眸子裡漾起一層薄怒的漣漪。
這還是秋瑤頭一回見到宋玉如此激動的樣子,即使是小程度的激動。
“那之前楚軍士氣振奮,結局還不是一樣?”景差也有些惱怒,他本就不悅宋玉向秋瑤提起這些,眼下他又這樣不留情面地指摘自己,心裡的不悅自然是更上一層。
“等等,若是你們要撤離郢城,這一回我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
“我主戰。”
“我又何嘗想要主降!”景差幾乎是對宋玉吼了起來,“難道你要讓楚國所有的王族世家一起陪葬?”
宋玉冷冷一笑,並未正面回答景差的問題,卻是將目光轉向了一旁的秋瑤,“你呢,你是要跟他走,還是跟我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