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城我就看到,幾個兵騎着馬在我正前方的橫街疾馳而過。前方立即一片混亂,似乎是在捉人。幾輛滿載着財寶,想要逃出城的馬車,被攔截下來。整個大街一下子被封堵住,十幾個婦人和男人,被士兵從車裡拉出來,烏黑的馬鞭,帶着憤怒的火氣,死死的抽在他們身上。“賤骨頭,讓你跑,找死。”士兵狠狠地罵着:“郭圖大人有令,凡攜財產潛逃着,皆視爲叛逆,一律當街處斬,財產充公。”淫笑了兩聲:“來呀,先把這些女人拉下去,送去官妓”他手下的兵,一陣鬨笑。在送走之前,他們可要先享用一下了。
前面來往越來越多的人馬,吼喝大叫,後面又有車擁擠上來,大人哭,孩子鬧,馬兒叫,亂作一團,無法通行。
一個花白鬍須的老者,抱着士兵的小腿肚子,哭道;“大爺饒命啊,我不敢了,這些錢,你們儘管拿去,只是不要傷害我的家人。”
“去你媽的——”士兵孔武有力,粗壯的像一根石柱,惡狠狠地把老者稻草般的身子踢出十尺,對那些士兵道:“宰了宰了,別讓他號喪,完了,我們回去,老子肚子還餓着呢。”說的跟兒戲一樣。
幾個狗仗人勢的士兵,眯縫着眼睛,晃着膀子提刀過去,聲嘶力竭的喊:“去死吧。”一股死氣,從舌底噴涌出來。十幾把大刀,一起舉過頭頂。
“慢着——”我厲聲叫道;“住手。”
“他孃的——”那個當兵的納悶,這年頭還真有不怕死的,這種閒事也敢管,大有地獄無門自來投的意思。
這傢伙剛入伍不久,竟然不認得我。擡起頭,不屑的看一眼。見我手拿悍槍,高頭大馬,紫金冠束髮,身穿甲冑,一副武將樣子。心想,這小子莫非是個軍官。不管他,這年頭,就算是軍官,給他帶上一頂反叛的帽子,報到郭圖大人那裡,他也照樣活不了。
壞小子眼珠一轉計上心頭:“你是從那裡冒出來的,敢替反賊說話,不要命了。”心想,你要是敢跟老子橫,就把你做反賊一併辦了,反正我們人多,諒你抵不過,先斬後奏,郭圖大人說不定還有獎賞呢。
“放屁,你張口反賊,閉口反賊,他們那裡造反了,趕快把人放了。”我厲聲呵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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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頭的士兵翻着三角眼瞪我,點了點頭,忽然對着身後一招手道:“來呀,捉拿反賊。”身後提着刀的二十幾個士兵,像惡狗聽令般,叫囂鼓譟着衝過來。他自己也抽出刀來,上撲。
我憤怒無比,冷笑:“找死。”在他揮刀砍下來之前,槍頭巨蟒翻身般,鑽入他的咽喉,彭的一聲拔出來,熱血狂出,噴在隨後而來的幾個人身上。
這些毫無軍紀的雜種,對付手無寸鐵沒有縛雞之力的老百姓還行。一遇上硬手,立即一個個面如死灰,向後退去,翻身上馬,見鬼般落荒而逃,去報信了。看樣子就算他親爹在後面也顧不上了。
從城門到甄府,到處是騎馬奔馳的亂兵,混雜囂亂,塵土飛揚,簡直伸手不見五指。
太陽升過頭頂,照着那座宅邸的大門,巨大梧桐樹的葉子上,晨間的清露珠光閃耀,這棟房子便是甄家的住宅。
大門口兒並沒有堂皇壯觀的氣派,只不過一個小小的黑漆門,完全配不上這座宅子規模。梧桐的樹蔭罩蓋在門前。看到這顆梧桐樹的樹葉,我的心裡稍微的安定一點,至少可以說明,甄宓的生活還可以,沒有去吃樹上的葉子。
可是樹蔭下的情形,卻讓我有些,氣衝頂門。
兩隊手持刀矛的士兵,森然肅立在大門兩邊,一個個目不斜視神情冷漠,似乎隨時都能跳起來殺人。
他們一動不動,僵硬死寂,從遠處看來,就像是五六十根枯樹樁。
我冷笑了一聲,提馬直闖。六十幾只長矛,立即空中交叉,形成封門。黑漆門開着,從裡面走出個跨刀的中年將軍。這人我認得,是城門校尉馮禮。他是袁尚手下,唯一沒有遭到清洗的官員。聽說,是給郭圖送了厚禮的關係。
馮禮四十來歲,短粗身材,結實健壯,濃黑的眉毛,眼下微微鬆垂,沒留鬍子,頭髮烏黑。
馮禮看到我先是一愣,繼而臉上現出驚恐的神色。
“二公子,您——您回來了,啊,我們是奉命來保護甄府的——現在亂民太多——有危險。”馮禮一個勁的嚥唾沫,緊張的臉通紅,脖子粗了一圈。
保護?還是軟禁?
馮禮喝令士兵們退下去。我下馬淡淡道:“將軍辛苦了,你們回去吧,這裡本公子親自保護可以了。”
“不,我們不能走,大家是奉了主公的軍令來的,怎能說撤走,就撤走,再說——”馮禮低着頭,翻着眼皮,看我的表情。
我沉着臉道:“再說怎樣?”
馮禮道:“再說,公子一個人,人手不夠,現在的亂民實在是太多了。”
我冷笑了一聲,向裡面走。馮禮張了張嘴,想要阻攔,我一瞪眼,他嚇得把話又咽了回去。
一個十八九歲的丫鬟扶着一個老婦人從上房裡走出來,和我碰個對頭。老婦人五十幾歲,寬肩膀兒,方臉龐兒、微微有點粗壯,說話聲音清脆,一副發號施令的腔調。只是此刻眼神中充滿了掩飾不住的慌亂。
這人我也認識,沒問題的話,應該是我岳母。
“岳母大人,您老人家身體還好吧。”我連忙躬身施禮。
岳母看我的表情,就像是溺水之人忽然捉到救命稻草般驚喜。“你——青霞快,快叫小姐,就說二公子回來了——”聲音發顫了,爲何如此激動,我的印象裡,他女兒好像看到我就想吐的樣子。
可是我看到甄宓的時候忽然想哭。
屋子裡的腳步聲很急促,可是堪堪到了門外,卻鎮靜下來,變的不疾不徐,沉穩無比。
她走出來,對視的一剎那眼神幽怨悽楚,頭髮漆黑,形容消瘦。
甄宓看着我;“你來了。”
我的喉嚨只發出乾澀的咕嚕聲,差不多已經失去了語言的能力。那張臉彷彿是我在黑暗中看到的煙花盛放。
想起她的臉、她的眼睛、脣,在我走之前都不是這個樣子,我的洛神,瘦了。我覺得心裡難受,是我讓她傷心嗎?但願如此,可別是別的男人才好!
空落落的房間,她的臉離我很近,近的彼此呼吸可聞。神情冷漠,就像是荒涼蔓草。我撫摸她的髮絲,髮絲光潔柔軟。消瘦的肌膚,失去了一半光澤,眉宇間哀愁淡淡。甄宓眼神冰冷,猶如臘月的第一場雪,轉過頭,清冽的容顏,像潔白的花朵,欲開不開。
她在垂淚。
甄宓忽然抑制不住自己,轉過身投進我的懷抱。哭喊像長江大河的決堤爆發,她打我、咬我、怨我。用清冷充滿花香的指尖,觸及我的臉龐。“你休了我吧。我不是個好妻子。”
我吃多了撐的,把個仙子一般的老婆休了,辦不到。聽到這話,一陣難受,彷彿聽到了心臟碎裂的聲音。
“是我的錯,是我沒有好好地愛你,夫人,是我的錯。我們回家去。”
甄宓搖頭道;“可是外面的士兵,不讓我們離開這座房子。”
我勃然大怒,抓着她嬌柔的雙肩,沉聲道:“我袁熙連夫人都保護不了的話,就枉爲人了,你等我一下,我們馬上走——”
正說着,門外突然一陣喧譁,有人叫道:“郭大人,就是這裡,兇手已經跑進去了。他的馬,還在這裡呢。”
郭圖的聲音,問馮禮:“剛纔是誰進去了?”馮禮壓低了聲音道:“是,二公子。”
郭圖沉默。
甄宓的閨房之外,有一間客廳。翠兒正在客廳裡侍候。一會兒聽到門外郭圖道:“請通報一聲,就說郭圖來拜見二公子。”
翠兒的話,冷的像十冬臘月的北風;“等着。”順便白了郭圖一眼,走進來。郭圖心裡冷笑,臭丫頭,等我收拾了袁熙,就把你送去妓院,倒是我再去騎你——
翠兒進去又出來,對郭圖道;“公子說讓你在外面等着,他這就出來。”郭圖心裡有氣;袁熙以爲自己是什麼東西,讓老子等着,他還不知道自己要倒黴哩。
我故意喝了一杯茶,對甄宓說了幾句話。然後慢慢悠悠的走到客廳,四平八穩的對着門口坐下,叫道:“郭大人,請進來吧。”郭圖一聽,聲音還挺狂,你小子給我等着,我不整你,就不姓郭。
郭圖屁顛屁顛的從外面跑進來,用他慣有的諂媚笑臉看着我,拱手道:“郭圖參見二公子,公子一向可好。”
我心想,不看見你就好,一看到你就來氣。
我大大咧咧道:“郭大人,找本公子有何要事?”郭圖道;“聽說方纔有人擋了公子的架,特地來賠罪的,公子安坐,我這就去處決了那幾個鬧事的士兵,放心,我的軍紀是很嚴的,絕對容不下這種害羣之馬。”
我瞪眼,郭大人您別把我嚇死,你也太不要臉了,還說自己的軍紀嚴明,我的娘。
愛殺殺,不干我的事,剛纔那幾個士兵,也不知道禍害了多少老百姓,有這樣的報應,也不冤枉。
“大哥近來可好?”
郭圖一愣,咳嗽道;“請公子,稱呼主公爲大將軍,否則主公會不高興的。”
“難道連我也要稱呼大將軍嗎?”
郭圖一本正經;“所有人都一樣。”
郭圖忽道:“聽說岑壁冒犯了公子,已經被公子殺了?”我信口雌黃:“那廝想要刺殺我,所以被我斬殺了,怎麼不妥嗎?”
郭圖心想,岑壁想要刺殺你,他又不是白癡,幹嘛那樣做,打死我都不信。郭圖嘆氣道:“如此說來,您已經見過三公子啦。”
“見過了。”我淡淡的道。
這語氣大出郭圖意料之外,他以爲我會跳起來呢。
郭圖道:“那二公子可曾聽說了什麼?”我嘆了口氣道:“袁尚真是太不像話了,竟然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來,本公子真是痛心疾首。可是念在親兄弟的份上,我還要盡力救他一救,一會兒我就去見大——大將軍,給他求情,此事只怕還有郭大人鼎力相助啊。”
郭圖還沒醒過味來。在他的印象裡我應該拿刀追着他砍,才正常,爲何如此溫柔,善待於我!難道有陰謀?郭圖的小心眼又在轉動,以他爲人處事的角度來分析,敵人越是對你笑,刀子插的就越深,千萬不可上當。
我拍了拍手,甄宓就從屋子裡走出來,身段婀娜,步履款款,手上託着一個,四四方方,小臂大小的楠木黑漆盒子,裡面嘩啦嘩啦響,看着不輕。郭圖用他敏銳的耳朵判斷出,這應該是金子互相碰撞發出的響聲,不會錯,就算他忘了爹孃是誰,這種聲音也忘不了。
這小子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都說二公子的老婆是冀州第一美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不如我給主公說說,讓他——算了,看來人家要給我送禮,既然這麼有誠意,我就放他一馬。
“本公子這些日子在黎陽聽說郭大人對國家社稷多有貢獻,威名遠播,實在是不世出的治國良才,心裡佩服的很,以前的種種誤會,還望大人不要放在心上,一點薄禮,還望笑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