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似水的笑意,神奇地隨同掌中的溫暖一道沁入心脾,竟叫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家人……家人啊……
心中莫名其妙地涌出一股酸澀的暖意,我凝視着女子彎彎如月的眉眼,禁不住莞爾一笑。
那之後,我又聽紅青娓娓說道了一些我不曾記起的往事。譬如我們三個人是如何靠着我這個“賭神”贏來的錢財成立了虛渺教的前身,又如紀無期、唐立與葉子書是何時何地與我們相識繼而入教,再如我虛渺宮是怎樣從曾經的竹籬茅舍擴建到如今的高堂華屋……種種趣事窘事新奇事,倒也聽得我漸漸入了迷。
我想,這大概就是緣分吧,讓我們這羣來自五湖四海的、原本毫無干系的陌生人相遇相知,然後齊聚一堂,成了一家人。
雖然……我對他們中的某些個,多少還是存着點意見的啦……
隨着紅青敘事的節奏一會兒發笑一會兒緊張,我竟然未能及時察覺,我似乎已經將自己視爲故事中的主人公了。
等留意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發現紀無期等人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業已發生了少許微妙的變化。
是的,聽紅青說,葉子書是九年前被女魔頭和她兩個人硬拉入夥的,雖說後來是既來之則安之了,可剛上賊船那會兒,他每天都要跟少女凌邈大眼瞪小眼——進行各種眼神的對峙與廝殺;唐立呢,是緊接着葉子書加入我們的,據說當時當面撂下一句“我無處可去”,他就一屁股坐在我們屋裡不肯動了;至於紀無期……
“那天我們遇見他的時候,他整個人都像是被掏空了一樣,雙目如視無物。我記得,他在跟子書擦肩而過時,突然間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是子書替他把脈、施針、配藥,救了他一命。可是那時,我們誰也沒想到,等他一覺醒來,看清了教主你的臉,會一下子就激動起來……”
回想起紅青沉聲道出的往昔,我忽然覺得哪裡怪怪的,好似心下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一點兒一點兒地向外蔓延。
諸如因見到和昔日故人容貌相似的陌生人而情緒失控的段子,我也不曉得是聽過多少回了。然而奇怪的是,再度聆聽的那一刻,我卻很難想象出紀無期拉着“我”的手腕死活不肯鬆手的模樣。雖然想也明白,當時的少女凌邈不可能是他所思所念的那個人——肯定只是長得相像而已——但此等爛大街的梗,還是叫我覺着有點兒五味雜陳。
我想,也許是當年的情景給女魔頭留下了太爲深刻的印象,才使得我也因她的兩魄而受到了影響吧。
話雖如此,自那以後我再見到面色淡淡的紀無期,這心裡頭卻總會莫名其妙地打起鼓來。
本來也不是太喜歡多管閒事的我,居然還鬼使神差地好奇起來。
讓他紀無期變得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又與我長得相當相似,那總歸是個年輕的女子嘍?而通常能叫一個二三十歲的男子爲之失魂落魄甚至生無所戀的,大抵不會是手足家人之類的,所以……
認定紀無期必是有過情殤的我,禁不住在他於書房內算賬的時候,一動不動地端量着他——然後,毫無懸念地惹來了他的注目。
“教主盯着屬下做什麼?”男子提着一支毛筆擡眼來看,卻是叫我不慌不忙地略一挑眉。
如果不是紅青告訴我過去的事,我或許一輩子也看不出,這個人曾經將我的臉錯認。畢竟,眼下的他在面對我時根本就是毫無異常,就是個部下對着主子……不,就是個管家對着傀儡主子的樣子。
所以……
你長得好看嘛——我當然不可能如是作答,他的相貌賞心悅目是一回事,可是我這般目不轉睛地瞧着他,到底還是出於對某些事的好奇。
“你以前是不是有喜歡的人?”是以,我託着下巴,冷不防直截了當地發問,令平日裡時常處變不驚的紀無期也不免當場一愣。
“教主問這個做什麼。”須臾愣怔後,他驀然頓住的筆尖再度落於紙上,擡頭來看的腦袋則不緊不慢地垂了下去,似是重新專注於手頭的活計。
“因爲那個人跟我長得像啊,我問問不行嘛。”我厚臉皮地接了話,總覺得如是不顧及他人感受也要追問到底的行徑,一定是出自那女魔頭的惡魄之慾。
於是,替自己找了個完美藉口的我,繼續厚顏無恥地注視着再一次筆頭一頓的男子。
是的,見紀無期不得不擡眸與我對視,我心裡面卻感受不到一點兒揭人傷疤的歉意。
“是同教主十分相似。”直到他啓脣遽然直言相告,我才忽覺一顆心突地一跳,“但你們終究是兩個不同的人。”
說完平靜到彷彿沒有感情的後半句話,紀無期便不疾不徐地垂下眼簾,又一次凝眸於白紙黑字。可似乎唯有這短短的片刻裡,我才捕捉到了他面上一閃而過的情緒。
這個人,是抱着什麼樣的心情留下來的呢?
彈指間有些五味雜陳的我沒再接話,直至屋裡又響起了男子撥弄算盤的聲音,我才倏爾回過神來,收拾了莫名萌生的情愫。
“我長得這麼像你喜歡的人,你還對我那麼苛刻……”然後,我出其不意地嘀咕起來,一雙眼微眯着斜視於一邊打算盤一邊記賬的男子。
“……”而對方顯然是聽見了我的話,這就被迫擡起頭來,蹙眉開啓了雙脣,“教主貴爲一教之主,屬下身爲護法,怎麼會……”
我最不愛聽他的這些場面話了,因此當即就猛地擡起兩條胳膊,在他眼前擺出了一個打叉的手勢。
“停停停!”語畢,我擰着眉毛放下了雙臂,瞪着眼睛瞧他,“你就不覺得這些話說得太假嗎?”
話音落下,紀無期默不作聲地瞅着我,還不自覺地眨了眨眼。
哼,在我跟前裝呆萌也沒有用。
我暗自腹誹着,卻也沒覺着他一個內斂深沉的大男人一臉無辜的模樣有多違和。
不過,略覺可愛是一回事,主動爭取我的自由就是另一回事了。
這樣想着,我毫不猶豫地走到距離其半丈之遙的位置,目不轉睛地直視着他的眸子,嚴肅地對他說:“跟你說實在的,剩下的五魄於我而言,真的很重要。你就不想想,一個好端端的大活人,三魂七魄愣是去掉了一半,那不是跟風中殘燭一般,隨時都有丟掉性命的危險嗎?”
他聞言微愣,雙目一眨不眨地仰視着我。
我猜,他八成是沒往這方面考慮過。
“你別看我現在活蹦亂跳的,可沒有完整的三魂七魄,誰知道哪天會不會出事?萬一什麼時候,我突然就一命嗚呼了,那不是冤死了嗎?!”見男子略顯遲疑,我急忙趁熱打鐵,使勁兒地添油加醋,“再說了,你擔心我的魔性發作,可夢裡的神仙告訴我,如今我只找回了‘怒魄’和‘惡魄’,沒有其他五魄的牽制與平衡,它二者定會獨大,動輒促使我生怒意、動邪念,那纔是當真對我不利,你明不明白?”
“教主夢境裡的仙人跟教主說了這些?”
“是啊?!我……我沒跟你們講過嗎?”
面對紀無期半信半疑的詢問,我睜大了眼理直氣壯地正視着他的雙眸,同時面不改色地搗起糨糊來。
誠然,這些天心緒混亂,我自己都記不清自個兒跟他們說過什麼又沒說過什麼了——事已至此,甭管三七二十一,先忽悠了再說吧!
於是,我憑藉煞有其事的口吻及神色,很快打消了紀無期的疑慮。只不過,這跟他立馬大手一揮——答應放我出門,就是兩碼事了。
“教主的意思,屬下明白了。還請教主容屬下與子書他們商量一下。”
此言一出,本來還思忖着大概沒那麼容易就說服他的我,頃刻間眼前一亮。
他鬆口了!?
彈指間喜上眉梢,我一時間按捺不住心中激動,冷不丁一個箭步靠上去前。
“哎呀,你總算是開竅……啊不對不對!你真是個好人!”
高興到忘乎所以之下,我險些就想抱住他的臉蛋兒用力親上一口,以表達我的喜悅與感激之情了。得虧我的理智還在,所以,我硬是剋制住了那股子衝動勁兒,並未做出這種絕對會把紀無期嚇一跳的舉動——我只是把爪子伸向了男子的一條胳膊,眉開眼笑地拉着他的小臂晃了晃。
嗯,其實要是能有這樣一個哥哥也不錯。儘管他喜歡管頭管腳,卻也多少能給人以驚喜。最重要的是,他長得玉樹臨風啊,每天就是光盯着他看上一會兒,那也算是一種享受啊!
俗話說得好,暖飽思那啥……咳咳,我的意思是,苦求的事情有了進展,我可真是看誰都順眼了許多哪!
幾近得意忘形的我光顧着沾沾自喜,居然沒能在第一時間留意到男子生變的臉。待到我將眯成兩條縫的眼睛重新睜大繼而看清紀無期的表情後,我才驀地收斂了溢於言表的喜色,轉而微愣着與之四目相對。
此等恍然失神的神色,分明就是……
我一下子從怔愣中抽離出身,同時亦情不自禁地斂起了笑容,莫名心悸地凝視着他紋絲不動的美眸。直到猝然間他神似還魂,緊接着就猛地挪開了視線,我才恍惚意識到了什麼。
他方纔,定是將我的容顏與昔日戀人的容貌……重疊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