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出房門的那一瞬間, 我的眼淚就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
我也不曉得這是怎麼搞的,分明不是自己的意願,可那淚水就是跟斷了線的珍珠項鍊似的, 撲簌撲簌一個勁地往下掉——那架勢, 比起先前“惡魄”和“怒魄”帶給我的影響, 簡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是了, 出於擔心而一道追上來的葉子書等人好言安慰了我好一會兒, 都也只是叫我看着他們關切的臉,越哭越兇。鬧到最後,嚇壞了的賈斛麓幾乎就要決定當晚與我同牀共枕, 好哄我入睡了。
我聞言自是當場窘得眉角亂跳,只得一個勁兒地從哽咽中抽出空來, 反覆強調我是真的無礙。
“只是‘哀魄’回來了……所以我才忍不住……傷心流淚……沒事的, 真沒事……”
我有一抽沒一抽地說着, 奈何賈斛麓還是不放心,愣是在我房裡一直陪我到戌時將盡, 大抵是見我總算安然入眠了,他才躡手躡腳地離開。
所幸翌日一早我睜開雙眼之時,心情已經平復了許多,至少,不會再身不由己地哭泣了。
只不過, 鑑於昨日斷斷續續哭了好幾個時辰, 我還是免不了要頂着一雙兔子眼出門見人。
人生可真是……寂寞如雪。
多少年都沒哭得這麼厲害過, 被那“哀魄”坑了一把的我唯有默默哀嘆。
然後, 我一邊暗自喟嘆着, 一邊瞧見了兩隻眼睛同樣有些異常的韓千千。
她……哭過了?
毫無疑問,她定是因爲守了足足十年卻沒能如期與故友見面, 這才傷心流淚的。
認識到這一點,我不免陷入了遲疑。
昨兒個被迫哭鼻子的時候,我聽明辛說了,說那萬家的弟弟沒有急着離開,而是在這客棧裡留宿了一夜,算是代替他的姐姐陪韓千千敘敘舊。但是我總覺得,此舉雖能聊以寬慰,卻終究比不上真正的故人重逢。
所以……我要不要去安慰安慰她呢?
正這麼猶豫着,令我猶豫的對象業已敲開了萬家弟弟的房門。
我不由自主地張了張嘴,但終究還是留在了原地,未有動彈。
然誰人能料,纔沒一會兒的工夫,本準備擡腳走開的我就好巧不巧地目睹了少年跟隨少女出門的情景。
他這是……要回去了?
腦中蹦出上述認知的下一刻,耳邊就遽然響起了男人的聲音。
“教主準備何時啓程回教?”
我聞聲不免猛打了個激靈,回頭一看,映入眼簾的,是葉子書負手望着那一男一女的畫面。
“不要突然冒出來嚇人好不好……”時至今日,我同葉子書他們幾個已經算是比較稔熟的了,是以,我當着他的面拍了拍胸口,吐了口氣埋怨了一句,這纔不緊不慢地把腦袋給轉了回去。
“韓姑娘他們都要各自離開了,我們還不回去嗎?”然而有些奇怪的是,對於我的這一聲嘀咕,葉子書竟置若罔聞,自顧自地強調着他方纔所述之事。
“這麼快就回去啊……”因此,我不得不苦着臉扭頭看他,直面他提出的議題。
“臨行前,無期特意囑託了,一旦教主尋到了一魄,就要我與賈斛麓儘早護送教主回去。”
此言一出,我原本還夾帶着懇求的小眼神瞬間就變成了曇花一現的驚怒。
“怎麼又是他!?”
脫口而出之時,我目睹男子劍眉一挑,於是立馬意識到了自個兒的失態。
“我的意思是,這不是纔出來沒幾天嘛,雖然我運氣好,一下子就找到了一魄,但這不代表我就得馬上回去啊?現在距離七月十五還有好些日子呢,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不應該趁勝追擊接着找嗎?說不定過兩天,就又能尋到新的七魄呢?”
滔滔不絕的一語方盡,我就再一次瞧見了男子略一挑眉的動作。
怎、怎麼了?我說的沒道理嗎?
情不自禁地眨了眨眼,我努力讓自己理直氣壯地去看他的眸子。
“教主可知,無期爲何要如此囑咐?”
不就是想早點把我關回籠子裡去嗎……
心下雖是如是腹誹着,我面上卻未有直言不諱,而是裝模作樣地朝着男子搖了搖頭。
“因爲他擔心,教主的‘七魄’之中只要有一魄歸體,就會促使教主的情況變得不穩定。”說着,葉子書冷不防頓了頓,看我的目光似乎越發意味深長了,“倒不是害怕教主的魔性發作,而是唯恐教主一旦有了什麼差池,身在教外,縱使我們想要施救,都力不從心。”
好整以暇的一席話說罷,葉子書就繼續目不轉睛地盯着我瞧。而我則鬼使神差地沉默着,反覆咀嚼起他的話來。
紀無期會這麼在乎我的死活嗎?連這種聽上去沒多大根據的可能性,他都在竭力避免。
“那個……稍微再等兩天不行嗎……”心中生出了偏向於積極的想法,我回話的態度也軟糯了許多,一雙眼甚至不好意思地看向了別處。
“屬下以爲,教主還是早些回去爲好。”
“……”
葉子書的話音落下,沒能得來理想答覆的我只好斜着眼不吭聲,也正是因爲這一舉動,我無意間望見了竟然還沒有走遠的韓千千和那萬家的少年。
我靈機一動,這就以“好歹相識一場,我去跟韓千千他們道個別”爲藉口,硬生生地扯開了話題,當即頭也不回地遁逃了。
一口氣跑到了少男少女的附近,我放慢腳步,調整了呼吸和表情,隨後才微笑着湊了過去。
“你們要走了嗎?”
兩人聞聲相繼側首而視,然後都揚脣衝我笑了一笑。可我看得出來,少年的笑容沒有任何異樣,少女的笑臉就有些勉強了。
未能如願見着兒時的好夥伴,她到底是非常失望的啊。而且……
我驀地眸光一轉,若有所思地注目於比我還矮上一截的少年。
連跑去他姐姐的夫家去探望都不被贊同——甚至可以說是“婉拒”,也真夠堵心的。
如此思忖着,我的視線又落在了那一整包的海螺、貝殼之上。
“哦,對了,我都忘記謝謝公子了,幫我找到了大球球……”下一瞬,我就聽得似是如夢初醒的少女這般啓脣說道,令我旋即擡眼與之四目相接。
“不用謝,若不是這位小哥剛好受他姐姐所託,前來告訴你她已嫁人懷孕之事,我們也找不到他,不是麼?”考慮到人是葉子書幫忙找到的,而我從一開始就抱着不單純的目的,我是當真認爲自己有些愧不敢當,只得笑吟吟地如是作答,並將目光投向了未置一詞的少年。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這一瞬間我似乎覺得,少年的面色好像有點僵硬。
實在想不出他有什麼好尷尬的,我很快就斷定,乃是我自個兒看花了眼。
就這樣,我同他二人又寒暄了幾句,便彬彬有禮地目送他們走出了客棧。
唔……接下來,我該用什麼理由來拖延時間呢……
思前想後,我覺得還是隻能去跟賈斛麓軟磨硬泡撒嬌賣萌——試一試了。
作此決定的我未嘗料想,兩盞茶的工夫過後,當我化身軟妹找到賈斛麓的時候,葉子書居然已經坐在他的身邊了。
眼見男子竟意有所指地打量着我,我忽然意識到,自個兒的小心思恐怕早已被他看穿了。霎時,我生出一種無所遁形的感覺來,連帶着視線也胡亂飄移起來。
“教主,回去吧。”
嗷——他就是紀無期派來盯梢的!
不禁於內心如是咆哮的我可憐兮兮地注目於尚未發話的賈斛麓,期待大概業已知道什麼的他能夠爲我說兩句好話,奈何等來的卻只有他的好言哄慰。
都是一羣壞人!
我氣鼓鼓地淚奔而去——是真的流了淚。
誠然,也不曉得是不是“哀魄”剛剛回歸的緣故,我只消受上一點兒委屈,這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掉,明明我這心裡頭也沒覺着有多難過,可就是控制不住那些淚珠子。
於是,當天巳時,我淚眼婆娑地坐在了回程的馬車上。只不過我沒有想到,車馬駛離烏虞鎮後沒多久,被換到車裡享福的前車伕葉子書會冷不丁告訴我一個叫人驚訝的事實。
那個萬思思的弟弟,竟然對韓千千撒了謊——他的姐姐根本沒有嫁人,更沒有身懷六甲。
“你是怎麼知道的?”乍一聽既驚又奇的我,免不了皺起眉頭詢問。
“一個孩子,三言兩語就套出話來了。”葉子書輕描淡寫地說着,兩手可有可無地撣了撣衣衫上的塵埃。
姜可真是老的辣……
嘴角微微抽搐了幾下,我旋即好整以暇地追問:“哦……那他幹嗎要騙那個韓千千?”
“因爲他的姐姐是個相當要強的人,可惜年紀輕輕,又遇人不淑,去年被已定親的男子無故退了婚,她咽不下這口氣,千里迢迢跑去尋那男子……結果人沒尋到,半路上卻摔斷了腿,眼下連自己起身都成了難事。”
葉子書話還沒說完,我就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發表意見了。
“怎麼會有這種事?!”是以,他的嘴巴纔剛閉上,我的雙脣就忙不迭張開了,“那他幹嗎不實話實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