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已有答案的我朝着男子所在的方向張開了嘴。
聽聞我的呼喚, 紀無期自是忙不迭起身走了過來,卻在看清我當下姿容的一剎那猛地駐足背過身去。
“什麼事……”
我就知道……
朝天翻了個白眼,香肩半露的我定下心神, 重新注目於他的背影。
“我一隻手沒法包紮, 你搭把手唄?”
“這……”
“這什麼這啊……反正你又不是頭一次看我的肩膀了。”
“……”
“我還是那句話, 你不想歪不就沒事了?快點來幫忙。”
被我催促了一句, 紀無期總算是遲疑着轉過身子, 低眉腳底生風地走了過來。他迅速接過我手中的布條,一門心思凝眸於我的傷口,然後手腳麻利地替我包紮完了, 作勢就要起身迴避。
我本想讓他“好人做到底”——所幸幫我將中衣與外衣穿好,可轉念一想, 還是自給自足, 免得他又尷尬吧。
善解人意地自個兒搗鼓起衣裳來, 我發現紀無期已經徑自端起邊上的那盆水,舉步往門口去了。
約莫一炷香的工夫過後, 我穿戴整齊了,他也剛好回來了,還一言不發地收拾了擺放着藥瓶和紗布的檯面。我看着他忙進忙出,想開口說點兒什麼,又不曉得該說什麼好, 只好安安靜靜地讓目光追隨着他的身影。
直至小半個時辰後, 他規規矩矩地站在裡屋口, 問我可不可以熄燈, 我才恍然意識到了什麼。
“你……該不會準備坐在外屋睡覺吧?”
我半信半疑地將心中所思化作口中疑問, 隨即便目睹了他“難道不該這樣嗎?”的眼神。
我……
“我說……放着這麼大一張牀你不睡,偏要跑去睡椅子?而且還是坐着睡?”
他當他大半夜的修練神功啊?
業已坐在牀沿預備就寢的我表情誇張地瞪着他, 順便向他展示了一下牀鋪有多寬敞。
誠然,這張牀明顯是供兩人同寢的——人店小二以爲我們真是夫妻,自然是領我們來雙人房啦——可這紀無期卻對其視而不見?
不,不是視而不見,鐵定是他的一身正氣又跑出來鬧騰了。
旋即就想通了他之所以如是作爲的原因,我這便滔滔不絕地說道開了:“哎呀,你又來了,不過就是躺在一張牀上而已,以你的爲人,又不可能對我動手動腳。何況這牀這麼寬,就是我們同牀共枕了,也不會有什麼肌膚之親。再說了,其實‘肌膚之親’不是已經有過了麼……”
冷不防放低了聲音,我視線遊移着嘀咕起來,發覺紀無期已張嘴意欲一言。
“停停停……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不要多想。”我連忙擡手示意他不要說話,心裡則暗怪自己畫蛇添足,“總之……總之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你躺在我邊上貼身保護着我,我不也能睡得安心嗎?”
“可是我……”
“你幾歲?”
“啊?”突如其來的無關問題令紀無期不免一愣,然後脫口而出。
“你今年幾歲?”我不理會他的愣怔與不解,面不改色地重複道。
“三十幾了……”
“年齡都是我的雙倍了,你……你就不能把我當侄女什麼的看待嗎?”
唔……爲了讓紀無期拋開那些不必要的顧慮,同意與我同牀共枕,我也真是蠻拼的了。
忽然覺得自己同他莫名其妙就成了兩個輩分的人,我話剛出口就有點後悔了。孰料偏巧就是這最後一根稻草壓死了他心裡的那頭駱駝,令他總算雙眉微鎖着妥協了。
是夜,紀無期收拾妥當了,面色微凝地在牀前站了好一會兒,還是我特地往裡挪了挪然後拍了拍爲他騰出的一大塊地兒——示意他別再猶豫不決之後,他才無可奈何地靠了過來。
只不過,他需要離我離得這麼遠,甚至連外衣都不脫嗎?
眼瞅着我二人之間將近半條胳膊的距離,又瞪着他整齊的衣衫瞧了好半天,本來還想脫掉外衣拿被子來蓋的我只覺眉角直跳。
“喂……你睡覺不脫衣服的嗎……”
“萬一真有歹人進屋,我穿着外衣,纔好隨時採取行動,護你平安。”
本以爲能讓對方無言以對的我,竟反過來因對方煞有其事的一番話而瞠目結舌。
他這是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啊!
彈指間就明白了紀無期是藉着我先前的那句“你躺在我邊上貼身保護着我,我不也能睡得安心嗎?”來“反駁”我,我不由氣得牙癢癢。
算、你、狠。
我當然不會就此屈服,立馬瞪着那個連頭也不回的傢伙,面不改色地說:“可是我們趕了一天的路,外頭塵土這麼多,這外衣就不髒嗎?”
“我上榻前已然抖落了衣衫上的塵泥。”
我去……這傢伙爲了不脫衣服睡覺,簡直比我還拼啊!
忽覺胸口憋着口血吐不出來,我氣急敗壞之下只得朝某人的後腦勺做了個鬼臉。
切……他不脫,我脫。
賭氣似的做了一個決定,我當場就坐在牀上寬衣解帶起來。如此動靜,自然不可能不驚擾到就在我眼皮底下躺着的男子,可他卻只動了動腦袋,最終仍是處變不驚地側躺在原位。直到我眯着眼睛仰面躺好了,他才冷不丁伸出一掌,運功將置於不遠處的兩盞燈給熄滅了。
偌大的一間屋子,一下子陷入了黑暗與寂靜之中。我眨巴着眼睛瞅着壓根看不真切的牀樑,發現自己似乎醞釀不出睡意。
“喂,我們明天還是按原計劃行事嗎?”
“嗯。”
“可是我老覺着有哪裡不太對勁啊……”
面對我冷不防冒出的疑問,紀無期沉默了片刻。
“哪裡不對勁?”接着,他又不答反問。
“我也說不清楚,就是……比如說吧,那天追殺我們的那兩撥人,好像跟我之前在外頭遇上的那些江湖人士不大一樣。還有,前兩天我也問過你,他們怎麼就這麼巧,剛好能夠遇見我們?我看他們那個架勢,倒更像是事先埋伏好的……”越想越覺不安的我忍不住側過身子,面朝男子的背脊挪了挪位置,“你就沒覺得事有蹊蹺嗎?”
“別想太多了。江湖上魚龍混雜,烏合之衆確實隨處可見,但精明陰狠之人也不至於千年難遇。若是跟後者結了仇,被算計,也在情理之中。”豈料面對我合情合理的分析與猜測,紀無期卻只不鹹不淡地表達了不同的見解。
不過,他最後的那句話,倒是給我提了個醒。
“都怪我之前任性妄爲,才害得你們被我牽累……”心裡頭莫名愧疚起來,我說話的聲音也低了不少。
誠然,我理智上雖然明白,過去的種種都並非我本人的作爲,可是這一刻,我卻感覺自己好像就是負有一定的責任,故而情不自禁地生出了溢於言表的歉意。
“教主一人怎麼可能得罪這麼多人,何況,難不成我們幾個護法都是擺設嗎?”然而讓我始料未及的是,紀無期聞言卻溫和回以這番說辭,令我在短暫的愣怔後就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即使我想要肆意妄爲,他們五大護法也不會坐視不理,因此,虛渺教同外人結下的樑子,決計不是我一人之力足以造就——他想說的,便是這樣一種觀點吧。
被男子安慰了一番,我覺得心頭暖暖的,當即就流露出心領神會的笑意。
凝視着黑暗中那模糊的輪廓,我忽然很想伸出手去抱一抱那溫暖的身子。
可惜,我要是這麼做了,他肯定又要被嚇一跳——我還是饒了他吧。
回想起紀無期種種“非禮勿視”的言行,我莞爾一笑的同時,亦頗爲厚道地開啓了雙脣:“謝謝你……睡啦。”
至此,被稍稍治癒了的我就一個翻身躺了回去,不再說話了。
不曉得過了多久,我在兩人漸漸平緩的呼吸聲中萌發了睡意,不知不覺地就進入了夢鄉。只是我未嘗料想,半夜三更之際,我會突然被身邊的人推醒——正迷迷糊糊地想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我就依稀聽見了紀無期低沉的嗓音。
啊?什麼?打雷了?打雷了,你把我叫醒幹嗎?
意識混沌間,我鬼使神差地把他的話聽成了“外頭打雷了”之類的說法,因而不由得心生慍怒,畢竟我實在不明白,爲什麼我要因爲屋外打雷而被吵醒。
豈料就在我按捺不住想衝始作俑者發火的時候,他刻意壓低的聲音卻倏爾清晰入耳:“有人來了!”
話音落下,我總算是猛了一個激靈——驚醒了。
敵人追來了!?在這種時候!?
立馬睜圓了眼珠子強迫自己清醒起來,我只覺一隻手被紀無期緊緊地握在掌中,跟着他小心翼翼地往牀下去。
神奇的是,在這幾近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屋裡,我居然能夠在他的引導下默契地配合着他的步調。
沒錯,儘管我完全辨不清敵人此刻正位於何處,但我絕對不能拖了紀無期的後腿!
一顆心怦怦直跳着,我下意識地反握住男子的大掌,屏息凝神地跟着他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後挪動——孰料就在我反覆告誡自己要留神的時候,意外卻將我殺了個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