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家賊難防

那一刻, 幽幽的話語傳至耳畔,深邃的眸光亦映入眼中,直叫我不寒而慄。

我想, 明辛是認真的, 確切而言, 他的主子, 我那所謂的哥哥, 是認真的。

是的,據明辛猜測,鑑於先帝當年曾對外公佈說, 年僅七歲的小公主乃是死於一場大火,幾乎所有人都以爲我已然不在人世, 也就不再對我和我那兄長體內是否存有魔性而保留過多的關注。現如今流言不知從何而起, 紙突然就包不住火了, 令我這個公主殿下被迫“重出江湖”,更叫我兄妹二人再一次被迫立於滿朝文武乃至舉國上下的注目之下。身爲這個國家的最高統治者, 我那皇兄當然不願意看到自己的至尊之位受到分毫的動搖,加上本就對我這個妹妹存有私怨,他自是巴不得趕緊除之而後快。

明辛言說至此,我算是明白了:甭管那個變態皇帝到底是怎麼想的,要想從他的魔爪中逃出生天, 怕是比登天還難了。

但饒是如此, 我也不會輕言放棄。

首先, 我要做的就是……

大致理清了頭緒, 我定睛注視着明辛的眼睛, 以快刀斬亂麻之姿冷不防問道:“你這麼耐心地告訴我這些宮廷秘事,是不是表示, 你並不願意看到我死?”

四目相對了片刻,男子忽而挪開了視線。他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負手背對於我。

“我奉命要殺的人,從來都只有虛渺教的教主——凌邈一人。”

寥寥數語一出,我當即心頭一喜。

他這話裡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自己針對的,是那個凌邈,而不是我這個凌邈,換言之,許是念及我二人同來自遙遠的現代,他並不想見我無辜殞命。

那麼……

“子書他們呢?他們一直都當你是朋友,連我們逃走的路線也未嘗對你刻意隱瞞。”說着,我忽然意識到了一件極爲關鍵的事,故而忍不住沉下臉來,注視着明辛的一雙眼裡也不免染上了慍怒,“就是因爲這樣,才害得我們輕易被你的人追上,也害得我們幾個被迫分散,害得唐立被圍攻至死……對於這一點,你就沒有什麼想說的嗎?”

誠然,時至今日,曾幾何時那些令人不解的謎團業已逐一揭開——譬如,爲何我們幾個已經那樣低調行事了,卻還是輕而易舉地被人摸出了行蹤。

正所謂“日防夜防,家賊難防”,鬧了半天,原來都是因爲我們交友不慎!

竭力隱忍不發地緊盯着明辛的眉眼,我看着他抿脣陷入沉默。

過了一會兒,他依舊沒有側首與我對視,只揹着雙手站在原處,面無漣漪地開啓了雙脣:“人要得到什麼,就必須付出什麼,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聽罷此言,我忍不住咬了咬牙,壓抑着怒火狠聲道:“那你想要得到什麼?權勢?錢財?我真想知道,那個人是許了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官位,還是賞了你無數金銀財寶、香車美人?怎麼就值得你一個根本就不屬於這個時代的人,不惜出賣自己的朋友,害得他們死得死、傷得傷?”

義正詞嚴的質問聲聲入耳,明辛卻始終不置一詞,唯有一雙玉脣越抿越緊。

如是反應,突然令我不由自主地考慮到了另外一種可能性。

“還是說……打從一開始,你就是在有目的地接近我們?”

話音落下,不置可否的男子終於側過腦袋,與我四目相接。

“是後者。”他開口給出瞭如上回答,叫我頓時不寒而慄。

“那你的演技……還真是好得令人髮指。”須臾,我發現自己已經氣得連嘴脣都開始打顫,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烏黑的瞳仁,我心中的震怒倏爾化作了滿滿的無奈。

爲什麼和我一樣來自另一個時空的他……要可恨至此?

悲怒交集之際,我目視對方自顧自地眸光一轉,又一次看向別處。

“紅青和賈斛麓如今在我這裡,子書下落不明……至於唐立……我很遺憾。”

一聲“遺憾”,又彈指間令我怒髮衝冠。我多想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罵,罵他這個陰險小人,竟利用我們對他的信任,一路掌握我們的行蹤,最終害我們落得生離死別,還在事後覥着臉貓哭耗子——假慈悲。

可轉念一想,如果沒有我的存在,那麼他的陰謀詭計又何來用武之地?

思及此,任何的憤怒都頃刻化成了無盡的內疚,讓我不能不偃旗息鼓。

逝者已矣,來者可追。

唐立,我不會讓你心愛的人——讓那拼死護我的女子,與你一樣慘遭不幸。

是了,事未過,境未遷,我卻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振作起來,強迫自己壓下心頭的悲憤,着眼於如何避免悲劇的重演。

是以,我接連作了兩個深呼吸,重新注目於似是面露惆悵的男子,問道:“你剛纔說,紅青和賈斛麓在你的手裡?”

“是。”明辛聞聲像是忽而回過神來,語氣如常地給出回覆。

“放了他們。”

“我做不到。”

“爲什麼?!”斬釘截鐵的拒絕不期而至,我忍不住當場驚呼出聲,“我已經答應跟你走了!命都握在你手上了,你還抓着他們不放做什麼?!”

“……”奈何高聲的詰問只換來明辛鎮定投來的目光,他面不改色地打量着我的臉,不曉得在看些什麼,“你好像並未仔細想過他二人的來歷。”

來歷?紅青不是告訴過我,他們兩個都是許多年前我偶然遇上的……

一念才方成形,我就猛地意識到了這其中的問題所在。

對啊!既然我不是什麼大約是因北方大旱而與父母失散的孩子,那麼他們也就不是所謂與我偶遇的陌生人。

“賈斛麓是個不全之人,你覺得,這天底下還能有哪個地方,會出現這樣的人?”

我禁不住目瞪口呆之際,恰逢明辛如此提問,令我的腦海中倏地蹦出了兩個大字。

“沒錯,就是你出生的地方——皇宮。”許是確信我業已通過思考得出了結論,明辛這就直言不諱地肯定了我想到的答案,“他本是宮裡的一個太監,奉先皇后之命,誓死保護你的安危。”男子頓了一頓,又不動聲色地挪開了視線,“至於紅青,我就更不能隨意放她離開了。”

“爲什麼?”

脫口而出的這一刻,我顯然是冷靜了一些,只緣我已經順藤摸瓜地推測出,紅青的身份怕也與宮廷重地有關。

“因爲她是當朝大將軍的長孫女。”

什麼?!

儘管心裡已經有所準備,但聽聞這一說法的一瞬間,我還是免不了大吃一驚。

一個將軍家的千金大小姐,在我身邊隱姓埋名了十年不止?!難怪!難怪那次我看她訓練那些教徒,會隱約覺得她像一個威風凜凜的女將軍!

“當年,她年方及笄,卻放棄了大好人生,隨賈斛麓一起,護着你遠離皇城。大將軍一家不知何故,似乎是默許了她的所作所爲,對外宣稱她已不幸染病暴斃。”說着,明辛又適時地稍作停頓,同時不緊不慢地端量了我幾眼,“所以,她與你一樣,‘曾經’是個已死之人。”

曾經?

我無意間聽出了對方話裡的重音,是以不禁皺起了眉頭,心生狐疑地打量着他的臉。

“而今,你‘死而復生’,她自然也該‘活’過來了。”

果不其然,一晃眼的工夫,明辛就不負我所望,啓脣說出了這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來。

“可是,現在有人要我‘生又復死’。”我深知,事情決計不可能到此爲止,因此隨即挑起了弦外之音。

“沒錯,所以她也會跟着死。”明辛是個聰明人,立馬就聽出了我的言下之意,並沉聲給出了叫我戰慄的迴應。

“皇上連她也要殺?”但我不願意相信這個殘酷的現實,因而即刻出言相問,“她不是大將軍家的長孫女嗎?皇上莫非都不用顧及朝中重臣的心思?”

“朝中重臣算什麼?你別忘了,他是連一母同胞的親妹妹都不願放過的人。”

此言一出,猶如當頭一棒,敲得我頭腦嗡嗡作響。

是啊……那是個冷血無情的變態啊!他殺人根本不需要理由,更不需要照顧別人的感受!

清醒地認識到了這個可怕的事實,我頓時急得血流上涌。

不……不能亂了分寸,我得想盡一切辦法救人!

心慌意亂地安撫着自個兒的情緒,我勉強定了定神,冷不防一把抓住了明辛的胳膊。

“你偷偷放了她,對你的主子謊稱她已抵死反抗而亡,不行嗎?”特意壓低了嗓音,我湊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提議着,生怕自己的盤算被旁人給聽了去。

“不行。”然而讓我始料未及的是,他會不假思索地搖頭拒絕。

“爲什麼不行?!他們跟你無冤無仇,倒是你以怨報德,你怎麼還好意思狠得下這個心,見死不救?!”被一口回絕的我自是按捺不住,即刻擰起了眉毛,睜圓了眼珠子問他。

“你以爲,一個六親不認、滿心怨毒的人,會輕易相信另一個人嗎?”

聽上去與所議之事風馬牛不相及的反問一出,我自然是對着他發了愣,幸而沒多久的工夫,我就在兩相對視中頓悟了明辛的意思。

不過……

“你少糊弄我。皇上明明連那些皇家秘辛都告訴你了,又怎麼可能不信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