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地方義勇,名爲獻身報國,實以圈錢求名爲業。軍中可戰之兵至多不過一、二成,而官佐常過半數,皆爲地方政客充任,且大半僅存於冊上,根本未至前線……沿途濫發軍票、非法募捐、勒索地方、強徵民夫,諸多劣行,不一而足,所幸尚未勾結盜賊……每每號稱千人,臨陣則不足一百,且不戰自潰。覈對名冊,竟校官多於尉官,尉官多於士兵,真不知此等怪異之軍如何編練……”
“……所謂中樞主力,即巨熊、浣熊二軍,素稱善戰,曾擒獲擊殺精靈將帥若干。然親眼所見,則名不副實……行軍作戰全無章法,全軍官佐竟無一出身軍校之人,且坐吃空餉、任用私人之事屢見不鮮,兩軍主將亦是如此……炮兵不通炮術,步兵全無勇力,每遇危急之時,皆驅狗熊與黃鼠狼上陣,外人竟嘲笑我國已成狗熊國……以吾觀之,此軍戰績若非捏造,即爲偶得天幸,可一而不可再。若放縱此等欺世盜名之輩容身於軍旅,將來必致亡國之禍……”
黑暗精靈女政治家神色鎮定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大聲念着伊爾明斯特發給國會的緊急報告。隨着抑揚頓挫的朗讀聲,會議室裡的諸位官員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青,簡直成了變色龍,又彷彿在沸水中翻滾變色的龍蝦。幾個高級官員更是把牙關咬得咯咯響,做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如果說出這種話的是某位百戰百勝的名將,或許大家也就心平氣和地接受了,但偏偏大放厥詞的是個剛剛吃了大敗仗的糟老頭,這叫人如何能夠服氣!
當聽到“坐吃空餉、任用私人之事屢見不鮮,兩軍主將亦是如此”的時候,菲裡和蕾妮這對情侶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不由得面露苦笑:這老頭真是個包打聽的!
“……以吾愚見,此等烏合之衆,空費錢糧。平日擾民有餘,征戰則全無用處。先前海路阻斷,不得已而暫時任用。今戰事已定,海路已通。當盡數裁汰。不可姑息放縱。並另遣能戰之軍接替鎮守,以防其生亂……”
“嘩啦!”夏洛特終於忍耐不住,伸手掀翻了桌子,怒氣衝衝地跳了起來,“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當我們在前線浴血奮戰的時候,這老頭還在陰影谷的別墅裡享福,等到戰爭結束了。卻又來編排我們地罪過!再說了,他自己又咱們強上多少?我們這些烏合之衆好歹前後消滅了三支精靈軍,平定過一次叛亂,抓了一個少將,殺了一個元帥,總計殺敵數量將近三萬!而他這個狗屁大賢者呢?幾乎沒有給敵人造成象樣的殺傷,就折騰光了第十一軍團、安姆艦隊和半個近衛軍團,還有那麼多支本土雜牌部隊。這可是足足五萬多人啊!現在居然還有臉來說我們?要是按照軍法行事,他現在早就應該槍決了!”
其他人也是氣得滿臉通紅,紛紛大聲喝罵,指責伊爾明斯特嫉妒心過甚,想拉別人一起倒黴。並且替大賢者羅列了包括指揮失當、臨陣脫逃、越級上書等等一系列罪狀,但是卻沒有哪怕一個人說大賢者造謠生事的——他們手下的軍隊確實是那副德行。
在一片狂暴地氣氛中,丟失飯碗地人們不屈不撓地譴責着這個烏鴉嘴,滿足於一次又一次的意淫。澤娜冷眼旁觀良久,最終還是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們的亂嚷亂叫。
“槍決伊爾明斯特?給這位諸國度最著名的大賢者判處死刑?有哪個法官敢下這樣的判決!還是想想更加現實一些的事情吧。諸位尊敬的先生們!”
她冷冷地掃視了衆人一圈。屋子裡的氣溫彷彿一瞬間下降了好幾度,幾十個叫嚷得面紅脖子粗地傢伙不約而同地縮了縮脖子。然後互視一眼,臉上都露出了尷尬的神色。
“看看,啊,看看你們現在都像個什麼樣子!”澤娜毫不留情地大聲罵道,完全沒有半分卸任下臺之人的感覺,“都是多少歲的人了,怎麼還和受了同學欺負的小學生一個德行?就知道在背地裡胡說八道,誰要是有膽子,就拿着手槍去找伊爾明斯特,對他說,我代表被你害死的人懲罰你!誰有這個膽子啊?你們怎麼一個個都不說話啦!”
屋子裡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耷拉下了腦袋,一聲不吭。看着這些說大話起來慷慨激昂、洋洋萬言,實際行動時卻全都變成縮頭烏龜的活寶,澤娜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在心底裡徹底熄滅了那個瘋狂地念頭。
“既然你們都不說話,那我就來說兩句吧。”她敲了敲桌子,示意大家注意聽講,“由於伊爾明斯特通過超遠程通訊發過去的報告,國會最終通過了全面遣散我軍的決議。現在再要提出抗議已經來不及了,所以希望大家冷靜地面對這一現實,並且安撫好各自的部下,不要讓他們做出什麼過激事件來。”
“閣下,我們這些人倒是無所謂,反正家裡還有產業,丟了官職也餓不死,最多心情鬱悶一點罷了。可是士兵們怎麼辦?”沉默了片刻之後,一位軍官站了起來,面色凝重地發言。
“就像剛纔那位先生說的一樣,他們爲了保衛國家而拋下自己地工作,遠征千里,浴血奮戰,結果卻在勝利之後被當權者一腳踢開,這叫他們怎麼想得開?再說了,我們的家鄉距離這裡最遠的足足有兩個月路程,如果就在這裡遣散他們,那麼回家的路費由誰來負責?總不能讓戰士們一路乞討着回去吧!”
衆人紛紛點頭附和,聲稱這樣草率的遣散根本就是逼迫士兵淪爲盜匪。另一位軍官也站起來表示,先前所發地軍餉和民夫補助金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自行印製地軍票,在大陸會議解散後,軍票自然也就成了廢紙,想不讓士兵和民夫鬧出亂子來都不可能。針對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屋子裡的衆人迅速展開了熱烈地討論。
聽到大家已經不再大罵政府的不公正待遇,而是商量起了具體遣散事宜,坐在門口角落裡的卡爾薩斯不由得輕輕嘆了一口氣。
“唉,就這麼認栽了嗎。殖民地的人也太沒種了吧!”
由於環境太過嘈雜,她的話只有旁邊地菲裡聽見,這讓他驚訝地眨了眨眼睛,“那你覺得還能怎樣?閣下。事情都發展到這地步了!”
“對策很多啊!集體上報抗命、威脅放縱軍紀(化軍爲匪)、發動軍事政變……”女教授扳着手指。說出了一個個令人心驚肉跳的詞語,末了又總結了一句,“某個人越是好欺負,別人就越是忍不住要欺負他,要是你們就這麼乖乖從命,接下來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
“……閣下,您就不要再考驗我的心臟承受能力了。”菲裡的表情有些扭曲,“咱們哪裡做得出這樣地高風險行當?”他拍着自己地胸口說。“沒有那個本錢啊!”
“整個殖民地一大半的軍隊都在這裡,糧草可以支撐四個月,軍械彈藥堆積如山,還說沒有本錢?”女教授嘆息道,“你們還真是一羣乖寶寶啊!”
“乖寶寶?”菲裡感到有些哭笑不得,“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心黑手辣,臉皮比屁股還厚的傢伙,你和我不也是這樣的嗎?如果有機會。那真的是什麼無法無天的事情都幹得出來。問題是人心不齊啊!”
“人心不齊?我看應該已經算是同仇敵愾了!”女教授不以爲然地說,“畢竟大家都是一塊兒倒了大黴,而且手裡有兵有槍,就算沒有造反的能力,先來個武裝抗命。然後通報全國尋求輿論支持,總是可以地吧!在帝國本土,那些被欠餉和超期服役的軍隊就經常這麼幹,無論結果如何,也比束手待斃要強。”
“同仇敵愾?哈哈哈哈!”菲裡忍不住乾笑起來。差點笑出了眼淚。“閣下,您真的這麼認爲?”
“難道不是嗎?”女教授奇怪地眨眨眼睛。
“當然不是了。閣下,打個比方吧,假如某個城市的十幾家商行同時將他們的經理和副經理無故降級,這些不幸的傢伙會不會聚集在一起發牢騷?可是他們有那個本領去拉攏夥計向老闆示威抗議嗎?小心從降級變成失業啊!再說了,這個領頭人也不是那麼好推舉的。”
“可是你們已經失業了啊!”
“那只是官方的公職,但這不過是大家地其中一個身份。”菲裡解釋說,“政客即便上了戰場,依舊成不了軍人。這裡除了極少數幾位之外,其他人的背後都有各自的政黨或者宗教團體撐腰,即使丟失了官職,還有黨內或教內的職位,我現在不就是還有一個選民的頭銜嗎?另外在這裡地軍隊也不是某些人的私兵,而是通過政黨和宗教團體的關係拉起來的,其中的關係錯綜複雜,決不是一兩個領導發幾句話就可以隨便支使地。”
“至於失業……縱使錯過了今年地選舉又怎麼樣,他們完全可以等到明年嘛。而且到了選舉的時候,受到不公正待遇地英雄這個招牌可是很能拉到一些感情票的喲!要是選擇了過激反應,”他雙手一攤,“很可能就什麼都沒有了!”
“即便如此,我覺得還是應當抗議一下來得比較好!”女教授搖頭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沒有血性的人,是不會有前途的。”
“軍人才需要血性吧!可是在這裡的傢伙只能說是武裝政治家,政治天生就是一門妥協的學問。”菲裡無奈地說,“即便有人想憑藉武力鋌而走險,還是會遇到那個問題,人心不齊,沒有領頭人。嗯,還要加上一點,那就是士兵不會從命。”
“……澤娜不就在上邊坐着嗎?怎麼能說沒有領頭人!”
“她?”菲裡望了主座上的黑暗精靈女政客一眼,臉色十分古怪,“澤娜纔不會第一個出頭呢!她才上任三個多月,根本沒有那個威望統合全軍。否則在戰場上也不會被人徹底無視,弄到命懸一線的地步。至於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每個人都在等別人提出那個可怕的建議,但是卻又不願意自己開這個頭。因爲誰也不知道其他人是會羣起響應,還是選擇把提議的人送到上面去邀功請賞!”他嘆息着說。
兵變計劃是一顆皮球,在這些老謀深算的政客腳下踢來踢去。
誰都不想當出頭鳥,每個人都在等待別人、慫恿別人開第一槍,而自己則躲在暗處,事成則皆大歡喜,事敗卻與我無關。
這是一個典型的囚徒困境:每個人都想採取利益最大化、損失最小化的策略,可到頭來每個人的利益都會落空。
遺憾的是,儘管人人都清楚這一點,卻沒有一個人能夠從困境中跳出來。這就是利己主義者的悲哀。
“就算軍官有重重顧慮,那士兵呢?”卡爾薩斯又抓住了下一個問題,“他們難道能夠平靜地接受這樣的結果:在取得勝利之後,卻一無所獲地回家去!我不相信他們的覺悟能高到這種程度!”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得先反問你一件事。”菲裡看了她一眼,“爲什麼軍隊會在遣散的時候譁變,他們真的那麼喜歡戰死疆場嗎?”
“因爲士兵在長期征戰之後,往往失去了謀生技能,如果隨便遣散回鄉的話,很容易生活無着……還不如拼死一搏,或許能有個更好的結果。”女教授想了想說。
“按道理來說是這樣沒錯。”菲裡點頭表示承認,“但是,你知道我的巨熊軍團組建了多長時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