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十五天皇西狩下

二百十五、天皇西狩(下)

二百十五、天皇西狩(下)

二百十五、天皇西狩(下)

雖然殿內這些公卿貴族,都深通明哲保身之道,絕沒有陪着君王一同死社稷的心思,只是這覆巢之下無完卵的說法,畢竟也是個道理。若是坐視朝廷就此兵敗覆滅,把官職和府邸都丟給江戶町那個自稱後南朝末裔的雜貨鋪老闆,用於犒賞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新人,恐怕不管哪一位公卿都不會甘心。

於是在沉默了片刻之後,又有人站起來出言,要讓陰陽師召喚式神怪物,前去夜襲敵營,以拖延敵軍攻城的度。但馬上就被比較懂行的大臣反駁說,陰陽術不是殺人術,稍稍殺戮數人尚可,若是殺人太多,陰陽師就要遭天譴,能夠熬住滾雷轟頂這類天譴而不死的強者,實在是少之又少。

因此,除非能召喚出八歧大蛇這樣的史前巨怪,一擊滅敵,否則就是把所有陰陽師都投進去,最多也只能殺敵千餘,接下來就要同歸於盡了——而且在西洋鬼畜之中,同樣也有精通法術之輩,論戰鬥經驗的豐富程度,要遠遠勝過宮內那些足不出戶的陰陽師,哪怕一戰押上全部實力,也未必能夠得勝。

不過,在這人的帶頭之下,殿內的討論氛圍也漸漸熱烈起來,不再一起裝木頭人了。只是討論出來的結果,也是越來越荒唐——最後羣臣居然一致進諫,請天皇陛下焚香沐浴,向天照大御神祭祀祈禱,從高天原上求些神兵神將來解救朝廷危難……當即就把仁孝天皇給囧得直翻白眼。

——天皇家族確實是天照大御神的直系後裔不假,但畢竟已經是隔了不知多少代人了,而且不到萬不得已,神明是絕不會干涉朝廷政權變化的,貿然去求援只會自討沒趣。

天照大御神之所以不肯給子孫後代撐腰,倒也並非心思冷硬,而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先就是皇室在早期內亂頻繁,殺兄殺弟囚父之事甚多,天神不管怎麼插手,都會幾面不討好,只得袖手旁觀。

然後是武家幕府興起,架空朝廷奪取實權,看似好像是外人篡奪了神裔的權柄,但那些稍微像樣一點的武士領袖,其實也是被降爲臣籍的皇子後裔,說起來同樣流着天照大御神的血脈……

眼看着手心手背都是肉,不管幫誰都是在大義滅親,神明大人自然也只有嘆息着旁觀他們掐架了。

因此,久而久之,這個國度便形成了不成文的慣例,那些攻打京都推翻朝廷的軍閥,只要不去嘗試結束天皇和朝廷的制度,或者直接殺死天皇本人,就不會受到天照大御神的任何責罰——過去那些被廢黜的天皇,下場通常都是終生幽禁或流放荒島——而殺戮一些公卿貴族和皇子皇孫,都是被允許的……

所以,對於仁孝天皇而言,只要敵人還沒有把刀劍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他的求援祈禱就會十有得不到天照大御神的迴應,可若是被流放和囚禁,那滋味其實也比死好不了多少。再說,到了流放地和監牢裡,想要一個人死得不明不白的方法,自古以來都絕對不會嫌少——他在此時還不知道,敵人已經下定了決心要直接幹掉他,但卻也因此而不得不暫緩攻城,以求跟天照大御神商談妥當……

眼看着衆人說來說去,把這次朝會弄得既像是深夜茶話會,又像是綜藝節目,還像是瘋人院裡的集體囈語,卻就是沒有人說到點子上,而天皇的臉色也變得越來越黑,眼看着都要趕上鍋底了。弄到最後,還是緋月宗一郎感覺實在不能繼續拖延下去,無奈地出列上奏道:

“……臣啓奏陛下,當前京都城中缺兵少糧,敵我衆寡懸殊,實在是難以再守。與其玉石俱焚,致使朝廷大業毀於一旦,倒不如讓城別走,請天皇陛下出京西狩,暫避兵鋒,以圖日後恢復江山”

聽到緋月宗一郎終於跳出來揭開了這層蓋子,殿內的衆位公卿臉色上毫無變化,心中卻是着實暗自吐了一口長氣,心道,就等你這個愣頭青先說這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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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的皇帝,時常會離開宮殿和都城,帶着親信朝臣到外面去打獵,簡稱爲狩。

緋月宗一郎在諫言之中所謂的西狩,其實就是請仁孝天皇放棄京都,向西國方向逃跑,爲了形容得不那麼難聽,相對而言稍微冠冕堂皇一些,故而美其名曰“西狩”。

事實上,在得知伏見城陷落之後,無論仁孝天皇再怎麼剛愎自用,也已經不得不承認,這京都城是再也守不住了。若是不抓緊時間逃走的話,恐怕真的是要全盤皆輸,“gameover”了。

但這個逃跑的主意,不能從天皇陛下自己的嘴裡說出來,否則就會嚴重破壞他的威信。可在座的公卿貴族們也不願意開這個口——以當今這位陛下的涼薄天性和好面子程度,誰也無法保證他會不會在逃出京都之後,反過來把京都失陷的罪責,都推到那個倡逃亡的倒黴蛋頭上,一刀殺了以保全朝廷臉面……雖然朝廷搞到了如今這等地步之後,似乎已經沒有什麼臉面可言了……

只有實際負責領兵的緋月宗一郎,纔不會有這樣的擔心——若是腦袋昏把他當成替罪羊殺了,朝廷旗下最後的兩千兵馬也就散了,還有誰來勤王護駕?

正因爲這個棄城逃跑的建議,其實就是天皇心中所想,因此他並沒呵斥緋月宗一郎的膽怯懦弱,而是饒有興趣地點了點頭,繼續追問道,“……愛卿所言也有道理,朝廷到了如今這等地步,似乎也只能痛下決心,讓城別走了。只是不知應走哪條道路,又該往何處去啊?”

“……以臣之見,陛下出京之後,可北走山,去長州藩暫立行宮。”

緋月宗一郎擡起頭來,朗聲答道,“……之所以要走坎坷的山,乃是因爲敵人自南方而來,若是走南岸的山陽道,容易被中途截擊。之所以選擇長州藩立足,乃是因爲那裡是臣的故鄉,多有願爲朝廷效力的忠義之臣,容易紮根立足。而長州又位於本州島的最西端,與京都相隔近千里,中間山川阻隔,藩國衆多,迴旋空間較大,既有充足的人力物力,也適合我軍從容佈置下一步的戰線。

若是戰局有所轉機,便可從山陰、山陽兩路出兵東征,恢復京畿。如果仍然事有不諧,還可以渡過關門海峽退入九州,或者前往對馬島向高麗求救,可謂是攻守自如之地……”

聽了他天花亂墜的一番描述,殿內的衆位公卿都連連點頭稱是——事實上,不管緋月宗一郎選擇逃往何處,除非是某些打算投降或隱居的傢伙,其他人都打算跟着這位朝中最後的名將出走了。

因爲在這座紫宸殿上,不管是皇族還是公卿,基本上都是祖祖輩輩窩在京都這一畝三分地裡頭當宅男,對於這個島國的其餘地方,簡直是兩眼一抹黑,自然就只能聽着唯一的明白人指揮了。

而御座上的仁孝天皇陛下,卻是突然沉默了下來,良久不一言。

聽到遷都別走的建議,終於被人說了出來,還附上了貌似很有可行性的具體方案,天皇陛下在略感輕鬆之餘,也不由得從內心深處,涌出了一股抹不去的濃濃哀愁。

畢竟,這裡是他生活了一輩子的城市,也見證了他一切事業的起始和輝煌。

擡頭看看殿外的庭院,雖然草葉凋零,寒風呼嘯,但是那堆積在屋檐上、樹梢間的小雪,也是頗有風雅可觀之處……爲了這座嶄新的宮殿,他動用了無數人力物力,直到上個月才基本完工。可是他這個傾注了無數心血的設計者,卻沒有時間看上一眼宮廷內繁花盛開的美景,就要丟下它倉皇出奔了。

也不知待到明年光燦爛之時,坐在這殿內賞花的又是何人……仁孝天皇陛下意興闌珊地嘆了一口氣,驀然有些難以形容的傷感泛上心頭,彷彿他的憤怒、他的無奈、他曾經的雄心壯志、宏圖大業,他心中一切的一切,就這樣一下子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幾絲淡淡的茫然與憂愁。

當這股傷感的思緒,醞釀到了最深處,這位陛下終於忍不住低頭啜泣,兩行熱淚奪眶而出——這纔是他登基之後的第三年,也是八月份起兵倒幕之後的第五個月啊

在十月份,他一度顛覆了江戶幕府,讓幕府將軍在自己面前叩辭官,一時間以爲大業將成;在上個月,他的十幾萬大軍正在挺進,並且已經將大半個島國收歸旗下;可是到得十二月,一切貌似已然成形的宏圖偉業,卻又如凋零的曇花一般轉瞬成空,讓他不由得感嘆人生之無常。

若是照這個勢頭下去,出逃的朝廷能在西國堅持多久,恐怕也是一個未知數……

想到此處,仁孝天皇就再沒了繼續議事的興致,偷偷用寬大的袖子擦乾了淚水,然後擡起頭來,和顏悅色地輕聲吩咐道,“……出京避難之事,既然緋月愛卿已有成算,那麼朕就託付給你了。爾等諸卿,也都退下去吧。立即各回本府,安排車馬箱籠,做好與朕一起出城避難的預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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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天皇已經開口下了旨意,諸位朝臣也順勢跪拜退去。

待到羣臣散盡,仁孝天皇又怔怔地呆坐了片刻,這才由兩個殿上童攙扶着,從紫宸殿裡慢慢踱出來,打算迴轉寢宮,吩咐后妃內侍收拾行李,安排車馬與轎伕。

只是才走到紫宸殿外,他便看到幾個被麻繩五花大綁的下級僕役,被打得頭破血流,嘴裡塞了破布,讓宮廷衛兵揪着頭倒拖出去。旁邊還站着一位滿臉陰沉的老總管,讓天皇不由得眉頭一皺。

“……他們這幾人是怎麼回事?莫非這宮中都出亂黨了?”

他環顧了一下四周,便將目光鎖在那位總管的臉上,沉聲問道。而被天皇這殺氣騰騰的冷冽目光一掃,那位總管饒是已在宮中待了許久,也不由得脊背生寒,有些結結巴巴地答道,“……陛、陛下,這幾個下人倒不是叛逆。只是,只是他們偷了幾位后妃娘娘的飾匣,想要趁亂逃走……”

“……逃走?嘿嘿,賊兵尚未入京,不光是衆位愛卿都要棄朕而去,就連這些僕役下人,也已經都想着自謀出路了?呵呵,不錯,不錯,果然是好機靈,好滑頭真是人才,人才啊”

仁孝天皇一時間怒極反笑,隨即便面目猙獰地咆哮起來,“……朝廷落難,天子蒙塵,他們昔日深受皇家恩澤,此時卻毫無感恩之心,不想着爲朕效死,反倒要偷竊朕的財寶溜之大吉,這不是亂黨又是什麼?莫非還要算忠僕楷模麼?你還愣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給朕把他們拉出去統統杖斃,以儆效尤”

那總管慌忙點頭應是,匆匆追着衛兵奔了出去,未幾便從牆外傳來一陣悽慘的悲鳴聲,也讓仁孝天皇的滿腔怒火略微消減了幾分——只是這位陛下似乎忘了,早年在幕府治下,皇家財政一向極度窘迫,連宮女僕役的薪水都整年累月地拖欠不,招募新人更是困難。風雅高貴的女官尚侍之類職位倒也罷了,那些進宮侍奉的粗使宮女與僕人,多半來自於那些被皇室私下裡放的高利貸給逼得進退無路,以至於不得不讓子女以身抵債的破產佃戶。這“感恩之心”多半是沒有的,突破天際的怨念倒是要多少有多少……

但無論如何,他纔剛剛滿懷悲涼地放棄了作戰,在朝會中確定了“讓城別走”的策略,就遇到了宮裡人捲款私逃的這檔子事,還是讓天皇的心中翻滾不已。

真正要說如何的憤怒,其實倒也談不上,只是滿心之中都瀰漫着說不盡的悲哀。

回到寢宮坐下,他吩咐內侍通知后妃收拾行裝,自己卻只是呆呆地坐着。擡頭望着窗外那一片蕭瑟的冬日庭院,不由得思緒萬千,過往歲月裡的種種回憶,彷彿都從積滿灰塵的角落裡被翻騰了出來。

少年之時,與幾個兄弟爭皇位,整日裡勾心鬥角;登基稱帝之後,又痛感大權旁落,百般策劃着倒幕復國。身邊之人都勸諫說,朝廷沒有錢、沒有兵,也沒有領地,還要倒幕的話簡直是腦子有病。但他還是百折不撓地堅持了下來,並且最終爭取到了外援——儘管一直在被人嘲笑,說是除了運氣之外便一無所有。

不管旁人在背地裡怎麼說,在兩個月前,他終於熬到了幕府崩潰的那一天。放眼海內,各藩爭相上表歸附,天下似乎已有大半入手……可這大好形勢卻是轉瞬即逝,如今到頭來,又統統變成了一場幻夢

自從京都起兵倒幕以來的這五個月,是他一生中最精彩,最輝煌,最跌宕起伏的歲月。

如今一切繁華散盡,再追憶往昔之事,讓他不禁悵然若失。彷彿過去那些所爭取的,所奮鬥的,以及他曾經擁有和想要擁有的一切,都是那麼的虛無縹緲,恍如浮生大夢一場。

就這麼區區五個月的時間,他的一切王朝霸業,便已經完成了旋起旋落的全過程,尚未來得及登上巔峰,就已經灰飛煙滅。彷彿正應了那句古詩所言:“生如夏花般璀璨,死如秋葉般靜美。”

至於接下來逃出京都之後,會經歷怎樣顛沛流離的日子,還能不能再一次重返京都,恢復大業……仁孝天皇已經是實在不敢去想,也不願意去想了——以後的事情,就等到以後再說吧

帶着難以排解的滿懷愁緒,他迷迷糊糊地趴在書案上,恍然入夢。只是在睡下之後還不到一刻,這位心神疲憊的天皇陛下,就被耳畔隱約傳來的嘈雜聲給驚醒過來。

——縱然要收拾行李,也不必弄得這樣吵吵嚷嚷吧

勉強又閉了一會眼睛,室外的噪聲卻越來越響,仁孝天皇只得頗爲不悅地從榻榻米上起身,捱到窗戶旁邊就要呵斥。不料,他還沒來得及張口,就聽見一片接連不斷的尖利怪聲,從身前不遠處破空而過。

緊接着,又有一樣小東西突然從外面飛來,穿透了紙拉門,扎破好大一個口子,然後落在雕花胡桃木的書案上,餘勢未消,亂蹦亂跳,出“咯咯噠噠”的敲擊聲。

天皇回身將這東西揀起一看,頓時恍如晴天霹靂,一下子驚惶失色——這竟是一顆子彈

什麼人竟然在他的寢宮外邊打槍?莫非逆賊已經打到了宮裡?

這個令他毛骨悚然的念頭,纔剛剛在天皇的腦海中浮現,就立即得到了非常不幸的應驗。

“……陛下亂兵已經打破宮門了陛下還不快走?”

幾個時辰之前散朝離去的奇兵隊長緋月宗一郎,突然猛地一個飛撲撞破了紙拉門,氣喘吁吁地出現在他的面前,滿身都是硝煙和血腥的氣味,“……臣特此前來護駕,還請陛下快快動身”

話音未落,外面又接連響起一串劇烈的爆炸,讓這禁宮大內也跟着地動山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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