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天下何人不通賊?(上)
八十一、天下何人不通賊?(上)
八十一、天下何人不通賊?(上)
上海西郊,這片原本商旅往來、村鎮稠密、熱鬧繁華的地方,此時已經只剩下了一片殘破和淒涼。
雖然兩個月前涌入此地的魔教暴徒們,在一番大肆劫掠之後,眼看着此處沒了油水,早已紛紛散去,但在這一路上,還是時不時可以看見被戰‘亂’摧殘過的痕跡——暴‘露’在荒野上的屍骸,盤旋在天空中的烏鴉,被燒成焦炭和灰燼的村落市鎮,長滿了茂密荒草的田野,成羣流‘浪’着啃食腐屍的野狗……
極少數重返家園的倖存者,此時也都已經恍如行屍走‘肉’,彷彿幽靈一樣徘徊在那些殘垣斷壁之中,搜檢着家園廢墟中任何一點可用的東西。看到有大隊人馬經過,就全都躲起來遠遠窺視,眼神中充滿了恐懼。
事實上,他們此時所看到的景象,也確實是能夠令絕大多數人感到‘毛’骨悚然。
——就在這片飽受戰火蹂躪的廢墟之中,迎着蕭瑟的秋風,一隊隊瘦骨嶙峋的‘裸’體男人,被麻繩五‘花’大綁,然後又聯成一串,在刺刀和皮鞭的‘逼’迫之下,沿着通往上海的官道,渾身哆嗦着踉蹌前進。
由於連續好些天都沒吃沒穿,又餓又凍又病,這些骨瘦如柴的可憐人並沒有走出多遠,就開始陸續倒斃在路邊。但其餘那些同樣飽受病餓折磨的“新兵”,卻根本沒心思幫助這些這些倒斃的同袍一把,只是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有氣無力地一步步挪動。而監督他們的洋槍隊老兵,則罵罵咧咧地將倒斃者的繩索砍斷,丟棄在路邊的野地裡,順便再往‘胸’口捅上幾刀,以免有人裝死。
預示着死亡的晦暗氣息,緊緊地縈繞在這支隊伍頭上,沒有人知道下一刻會有誰倒下去死掉,也沒有人知道自己還能活上多久,只是在槍口和刀劍的‘逼’迫之下,麻木地繼續着這場彷彿永無盡頭的死亡行軍。
——當然,就算是這場殘酷的死亡行軍,畢竟還是有終點的……
望着前方不遠處黃浦江面的粼粼‘波’光,以及租界守軍在江畔渡口設立的一座崗亭哨所,雖然心中早有準備,但也不知是爲什麼,安爾樂將軍還是感覺有些心慌意‘亂’。
所以,他遲疑了一會兒,就命令隊伍停下來休息,然後對王啓年總辦問道:
“……王老兄,您說今天這事……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怎麼會有問題呢?安大人,您就放一百個心吧!不是我王啓年自誇,在下做事一向牢靠得很吶!”
王啓年總辦很自信地拍着‘胸’脯說道,“……我已經跟洋人那邊談好了價錢,每個壯丁五兩銀子,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絕無一絲賒欠……再說了,若是這些洋人把咱們給坑了,之後又該找誰去收貨啊?”
“……這個……怎麼說呢?我的話不是這個意思……”
安爾樂將軍表情頗爲苦惱地搔着頭髮,“……不管怎麼說,咱們也是堂堂朝廷官軍。不用心禦敵倒也罷了,還‘私’通洋人做這種缺德買賣……總感覺心裡有道坎過不去啊!”
“……安大人!如今都到這份上了,您該不會心裡還顧慮着名聲,甚至心向着朝廷吧?!”
王啓年神‘色’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甚爲驚訝地提高了聲調,“……如今就算是三歲小兒都知道,這朝廷已經是兔子尾巴長不了啦!俗話說,皇帝還不差餓兵呢!但您這次出兵東征,可有拿到戶部的一文錢一粒米?
嘿嘿,‘亂’世之中,各地藩鎮都忙着蒐羅勇士、整軍講武,磨刀霍霍地要爭奪天下。咱們的康德皇帝呢,卻是把錢財都拿去供養幾十萬活着‘浪’費空氣死了‘浪’費土地的八旗子弟,然後任憑自家兵馬窮死餓死!由此可見,這朝廷早已爛透了,將來不是革命黨或者魔教得勢,就是哪個強藩節度使進京坐江山!
爲今之計,與其效忠這個不得人心的韃子朝廷,敗亡之後還要落個罵名,倒不如趁着朝廷這塊招牌暫時還有點用,想辦法儘量大撈一把。日後不管是拉隊伍佔地盤,還是找個太平地方當寓公,好歹手裡也能落下些錢財不是?另外,就算您自己不計得失,可洋槍隊的這些弟兄跟着您出生入死了好幾年,怎麼着也都得讓他們日後有個着落啊!”
看了看身邊這些已經大半年沒有正經發過軍餉,最近才靠敲詐鄉村發了一筆小財的洋槍隊老兵,安爾樂將軍忍不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又一次向魔鬼屈膝投降,讓心中堅持的最後一絲理念就此崩塌——道德良知、軍人‘操’守什麼的都給老子見鬼去吧!兜裡有錢纔是最最要緊的……
——可憐的安爾樂將軍,在這個悲催時代的‘逼’迫之下,您也終於墮落了。
“……嗯,你說買主會在黃埔江邊等着,不用我們帶人深入租界。可如今都能看見渡口的哨所了……”
一旦決定了徹底不要臉,安爾樂很快就不再患得患失,變得‘精’神了許多,“……對方的人究竟在哪兒?”
“……就待在渡口的哨所崗樓裡啊!”王啓年擡手遙遙一指,“……喏,他們已經出來了……”
“……哦,是嗎?那我再瞧瞧……”安爾樂將軍隨口應付着,同時擡眼望去……於是便一下子愣住了。
呆愕了片刻,他擡起袖子,不敢相信地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當確認了對面的身影並非幻覺之後,曾經留學西洋,見多識廣的安爾樂將軍本人,倒還沒什麼特殊反應,可是他手下的那些見識淺薄的士兵,卻是一個個驚慌失措地慘叫起來:
“……怪物啊————”
“……什麼怪物!那是尊敬的德金先生,咱們這一回‘交’易的大客戶!萬萬不可失禮了!”
王啓年總辦揚起馬鞭,厲聲喝止道,“……都給我把‘胸’‘挺’起來,臉‘色’‘精’神些!別怠慢了咱們的衣食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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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隨着夾雜了黃浦江‘潮’溼水汽的秋風,在大金帝國江東征討行營官軍的前方,五千名捆綁系‘裸’男的對面,慢慢走來了一大羣面目猙獰、渾身髒臭的類人生物。
這些醜陋的人形怪物,粗看起來只比普通人略高一些,但體重卻是普通人的至少兩倍,全身覆蓋着蓬鬆厚實的灰綠‘色’皮‘毛’。頭顱活象一隻鬣狗,長着骯髒的黃牙和血紅的眼睛,身上則披着髒兮兮的皮甲,腰間掛着鏽跡斑駁的大刀和流星錘,總算顯示出了幾分文明的痕跡。不過看着它們的模樣,似乎更喜歡用爪子和牙齒來解決敵人,然後開心地撕咬着熱騰騰的血‘肉’,啜飲白‘花’‘花’的腦漿……
——這是租界方面如今的重要炮灰兵力,來自塞爾聯邦的豺狼人奴隸兵。
而在這些本應彪悍嗜血的豺狼人,此刻卻奴顏婢膝地簇擁在一頂滑竿周圍,上面半躺着一個充滿暴發戶氣息的胖子——頭戴金‘色’的絲綢軟帽,身穿金紅相間的絲綢長袍,領口和袖口都用金線和銀線繡出繁複的‘花’葉條紋。而彷彿酒瓶一樣粗細的手指上,還套着一枚直徑足可以做狗項圈的鑽石戒指。
唯一與尋常胖子不同的是,在他那充滿了‘肥’油的球型軀體表面,還覆蓋着一層暗灰‘色’的細小鱗片,顯示出這是一個‘肥’得變了形,近似於皮球狀的狗頭人。
——在一隊青面獠牙的豺狼人衛兵的簇擁之下,巨熊軍團的隨軍商人,已經許久沒出場的狗頭人德金,眯着他那對幾乎只剩一條縫的小眼睛,翻身跳下滑竿,走到了這五千名渾身哆嗦的‘裸’男之中。
作爲一名經驗豐富的奴隸販子,狗頭人德金彷彿看牲口似的,先檢查了他們的身體,看是否有殘疾,又用力拍拍他們的肩膀,試試力氣,最後讓他們張開嘴,察看牙齒是否缺損。
“……這就是你們剛販來的新鮮貨?看起來不怎麼好啊!”
雖然這位來自無冬城的狗頭人商販並沒有多少語言天賦,暫時尚未掌握翔龍帝國的複雜語言,但依靠“通曉語言”的神術,還是能讓他與本地捕奴隊首領進行比較流暢的溝通。
“……哎,怎麼會呢?”王啓年總辦趕緊活動起了他的如簧巧舌,“……這都是絕對的上等貨‘色’!咱們剛剛纔從鄉下徵集起來的,身體全都結實得像牲口!力氣大,聽話,還好養!隨便給點吃的就能幹活!”
“……哦,是麼?我怎麼覺得他們好像連風都能吹走呢?”
狗頭人德金不滿地擡起一根胡蘿蔔粗細的手指,對着這些渾身凍得又青又紫,有些還在發燒打擺子的‘裸’體男人晃了晃,“……‘弄’這麼一幫病漢回去,你叫我賣給誰啊?”
“……德金先生,您這可就說錯了,他們雖然賣相稍微差一點兒,但身體可絕對不差啊!咱們之所以讓這些貨‘色’光着屁股一路受凍過來,就是存着替您擇優去劣的打算吶!”
王啓年總辦一邊搓着手指,一邊陪着笑臉,如此解釋說,“……若是身體不好的傢伙,或者有什麼隱疾的人,這一路上早就被凍死餓死或者病死,在路邊喂野狗了。能經歷九九八十一難,活着來到這兒的,都是身子骨結實到不得了的‘棒’小夥子!您瞧,咱們是多麼的保質保量,萬事都先替客戶着想啊……”
“……嘿嘿,這麼不靠譜的漂亮話,你究竟是在‘蒙’誰啊?分明就是你們人手不足又沒經驗,生怕貨物在夜裡逃了,結果才‘弄’成現在這副病歪歪的熊樣……”
德金從鼻孔裡哼了一聲,隨後開出了個壓低過的價錢,“……像這麼爛的貨‘色’,每個最多三兩銀子!”
“……誒?大人,您可不能說話不算話啊!每個最少五兩銀子,這已經是底價了啊!”、
一聽買家居然要壓價,王啓年頓時就急了,像受了莫大的污辱一樣嚷嚷起來:“……如今這年頭物價暴漲,就是一頭豬也要七八兩銀子,一個人五兩銀子,實在是便宜得不能再便宜了!”
“……人能跟豬比嗎?”德金當即就瞪了他一眼,“……而且瘟豬也是沒人要買的啊!”
雙方經過一番討價還價,爭得面紅耳赤,最後總算以每人三兩八錢銀子的價格,敲定了這筆生意。
對於此次人口買賣的‘交’易雙方而言,王啓年這邊本來就是無本生意,能夠撈到這樣一筆銀子,就已經心滿意足了。而狗頭人‘奸’商德金自然也不會虧損——上海租界固然是殘破不堪,消化不了這些人口。但隔海相望的東瀛列島,如今大戰方息,人口銳減三分之二,到處都是無人耕作的荒廢農田。各地諸侯富豪,都很樂意拿出窖藏的金銀,來換一些緊缺的青壯勞力。
還有南洋香料羣島的種植園,由於環境嚴酷、勞動強度大、死亡率高,同樣每年都要補充大量的奴隸——總之,在遠東這片地面上,如今只要有貨源,就絕對不會有哪個人販子虧本的!
至於讓這些“貨物”一路‘裸’體受凍的虐待折磨,在德金眼裡,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以販奴船底艙那種地獄般的惡劣環境,通常若是能有一半的人活着抵達目的地,就已經算是好運氣了。
而嚐到了甜頭的王啓年和安爾樂,爲了將這種無本生意繼續做下去,很快就丟了最後一點良心,合夥炮製出一封奏報,送往蘇州費立國大學士的莊園,舌燦蓮‘花’地如此聲稱說:“……我部奉均命征討上海,浴血奮戰十餘日,殺敵不計其數。只是敵人勢大,我軍死傷逾五千,實在無力堅持,只得撤回蘇州整補,以待來日再戰……計劃徵兵若干,籌餉若干,還請大人覈准……”
然後,這支披着官皮的捕奴隊,就讓江南各地的鄉間村落,又遭了一回妻離子散的大難……根據不完全統計,在大金王朝滅亡前夕的最後幾個月裡,王啓年和安爾樂這兩位江東征討行營的哼哈二將,先後從江南各府縣鄉村,擄掠青壯男丁六萬以上,其中只有約‘摸’一半左右,被活着押運到了上海租界,然後又只有三分之一熬過了販奴船底艙的折磨,活着抵達了目的地……
直至二十年後,王啓年和安爾樂的兇名,在江南各地,仍然是可止小兒夜啼的存在。家長教訓自家頑皮小孩的時候,總是愛說:小鬼,叫你再不聽話,就被王啓年和安爾樂那兩個惡鬼剝光衣服捉了去!
……
跟充斥於這個老朽國度每一處角落的各種官場怪談一樣,氣數已盡的翔龍帝國大金王朝,在覆滅前夕所發動的最後一輪全面反攻,也不出意料地變成了一場極度荒謬的大笑話。
——就在奉命攻打上海的江東征討行營,搖身一變成了洋人的捕奴隊之時。攻打鎮江的那一路朝廷官軍,同樣也在這個羣魔‘亂’舞的‘亂’世舞臺上,開始了自己頗爲‘精’彩的華麗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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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德三年十月初,雖然突襲帝都南京的西洋艦隊,已經暫時退卻。但趁勢而起的革命黨人,確切地說是閹黨的雅易安和郭‘波’兩位大公公,依然聚衆盤踞在距離南京不遠的鎮江重鎮,對南京虎視眈眈,時常作勢攻打,氣焰甚是囂張,屬於朝廷必須第一批鎮壓的專政對象。
按照康德皇帝的作戰計劃,反攻鎮江這一至關緊要的重任,應當由他心目之中的最強戰力——剛剛用‘陰’‘門’陣大破西洋蠻夷,因功被拜爲國師的魔教芙蓉聖‘女’來負責。具體做法就是讓她招攬京畿各地的魔教黨徒,聯手反攻鎮江,然後朝廷在後邊摘桃子撿便宜。
但問題是,與上戰場對着一幫臭男人脫‘褲’子賣屁股相比,芙蓉聖‘女’顯然更喜歡留在繁華的京城之中,享受愚夫愚‘婦’的頂禮膜拜,以及王公貴族的宴請奉承。
於是,她便藉口要爲皇家辦一場七七四十九天的祈福祭典,硬是推掉了這一苦差事。
既然芙蓉聖‘女’忙着保佑皇室,沒空離京出征,康德皇帝也就不敢強求,以免這位神通廣大的‘女’人在氣急敗壞之下,把對皇室的賜福改成詛咒……可這場討伐鎮江叛黨的戰事,總歸是要找人去打的。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之後,康德皇帝英明睿智地發現,以費立國大學士的教訓來看,漢人書呆子大概是不會打仗的,而滿洲親貴又告病的告病,有事的有事,實在不好強求……最後實在沒辦法,就從身邊的太監之中,選拔了兩個看上去相貌最威猛的公公,讓他們帶兵討伐盤踞鎮江的閹黨。
——古有以毒攻毒之策,朕今天就來個以閹攻閹,必能有奇效出現……康德皇帝大概是這樣想的。
誰知這宮裡的太監,還真是比不得宮外的閹人——這兩個公公雖然長相還威猛,但打仗實在是十竅通了九竅,一竅不通啊,所以當即就犯愁了:這仗該怎麼打呢?
思慮再三,這倆人最後認爲,別的事情可以不管,總之一定得要先多搞點人來壯壯聲勢,俗話說螞蟻多了咬死象,只要湊夠了人頭,淹也把革命黨給淹死了。
於是,這兩位公公就討了道聖旨,宣稱在南京城內外的所有富戶,限期三日之內,按照家產多少不等,都要出兵一人到十人,自己準備武器馬匹,跟着他們一起征伐鎮江。
可問題是,像上前線當炮灰這種高風險低收益的蠢事,有哪個富人願意去賠錢又賠命啊。所以折騰了幾天之後,兩位公公只搞到了一幫‘花’錢請來甚至綁來的替死鬼,從殘疾人、病人、七旬老翁到五歲兒童都應有盡有,至於武器馬匹更是完全沒有,能夠扛一根木頭棍子就算是不錯了。
更要命的是,士兵可以拉壯丁,軍官可就沒處找了。偏生皇上又催得緊,兩位公公只好領着這麼一幫無組織無紀律的大雜燴,慢騰騰地出了京城往東走,結果很快就成羣結隊地開小差,越走人越少——要知道,就算是一個學校的學生們高高興興出去‘春’遊,有老師帶隊班幹部負責,都經常會出現走丟了的,何況這兩位公公手下這麼一幫心不甘情不願的炮灰送死鬼呢?
由於兩位公公嚴重缺乏組織能力,這支討伐軍還沒走到鎮江,就已經基本上跑光了。剩下兩位公公大眼瞪小眼,覺得沒法回去跟皇上‘交’差,索‘性’眼一閉牙一咬,直接倒戈投靠了作‘亂’鎮江的郭‘波’公公。
至此,朝廷官軍對鎮江發動的第一‘波’反攻,就這樣宣告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