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出走

鉛雲低垂, 北風凌厲。

又要下雪了。

我立在悅來老店二樓一個雅間的窗前,凝視着窗外,夜色如墨, 風呼嘯而過, 街對面拐角處店鋪的酒旗被風吹的獵獵作響, 身後的屋中一燈如豆, 燈火閃爍不定, 終於在一聲畢剝之音後熄滅了。

而我等的人,還沒有來!

風越來越大,天也越來越黑, 長街兩側店鋪中最後的燈也終於熄滅了,周圍再無一絲光亮。

忽然就下起了雪。

白色的雪漸漸將夜空點亮, 鵝毛般的雪夾在風中, 飛旋而下, 在空中凌亂的起舞,落下, 復又被捲起,吹散。

我把手伸出窗外,雪花落在手心,又被風帶走,似乎連手中的冰冷都一起被吹走, 只剩麻木。

空寂的街頭突然響起“得得”的馬蹄聲, 又急又沉, 越來越近, 也越來越清晰。

一匹黑色的馬帶着一個黑色的人, 出現在了視野裡面。

馬疾馳而來,比風還要快, 在店門前一聲嘶鳴,戛然而止,馬上的人立在幾乎直起的馬上,脊背仍舊挺得筆直。

我凝視着他,他的眸子漆黑如夜色,仰起頭也凝視着我。

夜色微明,雪光瑩瑩,一切都變得朦朧,我看不清楚,他也看不清楚,我們就這樣一個在窗前,一個在馬上,彼此凝視着,隔着半條街的寬度,隔着漫天飛雪,卻又隔着整個世界,隔着幾百年的光陰。

我不想下去,他也似乎懶得上來。

我忽然伸出手,用力將窗戶推到最大,翻身,跳了下去。

他也同時躍起,抱住了我。

我在風裡,在他的懷裡,和雪花一起飛翔,時光彷彿靜止,我終於看清楚了他,他的眸子溫柔如水,我被融進那水裡,失神的看着他,半晌,才說道:“帶我離開。”

他重重的點頭,將我在他懷裡翻轉,躍回馬背,穩穩的落在馬鞍上,將我置於他胸前,他攬着我,握着繮繩,一聲輕叱,馬已疾馳而出,箭一般射進無盡的夜色中。

馳出了這條街道,他漸漸放慢了馬速,伸手向馬下一撈,提起了一個皮囊,塞進了我手裡,我微微一怔,已明白過來,擰開蓋子,灌了一氣,遞還到他手裡,他也灌了一氣,又遞還給我。

我們就這樣你一口,我一口的喝着,皮囊中的酒漸漸盡了,我們誰都不說一句話,馬緩緩的在雪中行走,走過一條街道又一條街道。

我已微醺,腦中一遍遍閃過的卻是炎炎夏日中那個清涼的影子。

他忽然勒住馬停了下來,揚起馬鞭指着前方說道:“玉兒,我們已經到南門了。”

我靠在他的胸口擡頭望去,悵然道:“可惜城門關了,出不去了。”

城牆巍然聳立,城門緊緊關閉,洪荒巨獸般蹲踞在眼前,天地一片蒼白,他卻是墨一般的黑,似乎要吞噬所有光明與潔白。

自由被他隔在了黑暗後頭,他吞沒了所有渴望自由的心。

十三聲音忽然高了幾分,說道:“我們叫開城門就是了。”

我朗聲應道:“好。”

他催馬前行,我反手緊緊的握住他摟在我腰間的手。

蒼白中忽然閃出了一團黑色的影子。

一人一馬,從雪光中衝出,馬的嘶鳴聲打破了靜謐,天地間的飛雪在馬蹄落下時似乎也跟着一顫,停滯了片刻,才又落下,馬上之人面若嚴霜,眼神比冰雪還要冷,直透入人的心底。

我的酒一下醒了大半,待看清是誰,也冷漠的回視着他。

身後十三阿哥身形未動,仍舊緊緊的摟着我,我也仍舊緊緊的貼着他。

他眼中的冰冷漸漸化爲憤怒,他的憤怒就像是火焰,越燒越旺,逐漸吞噬着所有,火焰在他眼中燃燒,炙熱的烘烤着周圍的一切,羞辱,憤恨,震驚還有隱隱的痛楚在他眼中依次閃過,他猛然勒緊馬繮,半伏在馬背上,直衝了過來。

我突然有一絲心驚,腦中卻仍舊是微醺的醉意,待清楚過來,他衝到了近前,他來的太快,十三阿哥勒着馬向一旁閃躲,用力過猛,馬腳下一軟,整個向一側歪去,我驚呼一聲,握着十三阿哥的手不禁一滑,十四阿哥卻猛然從馬上飛躍而下,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只覺得身子被他提着猛然離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十三,可是抓住的只是虛空,身子在空中一個翻轉,已被他橫在了馬背上,他穩穩的落在我身後,於此同時,砰的一聲巨響,十三阿哥連同座下的馬一起跌在了雪地上,馬嘶鳴着掙扎着,我猛然回過頭,怒視着十四阿哥,拼命掙扎,他卻死死的抓着我,手臂被他握着,只覺得骨頭都要碎裂一般的疼痛。他也怒視着我,手臂用力,又是一個翻轉,我已穩穩地由橫在馬上變成了坐在他胸前。

他猛然調轉馬頭,向城內奔去,我仍舊掙扎着要下來,他索性摟住了我,使我再也動彈不得,他高聲的喝斥着座下的黑馬,黑馬揚踢狂奔。

我回頭去看十三阿哥,他已站起身來,馬仍然橫臥在一側,他靜靜的站着,雪越來越大,他越來越小,小的就像是孤寂的天地間的一粒塵埃,蒼茫的大海上的一點燈火,他的桀驁不馴,他的遺世獨立,他的神采飛揚,都被風雪滌盪的絲毫不留,只剩下孤寂與無可奈何。

我驀然的流下淚來。

風從耳際刮過,猶如利刃,皮膚幾乎要與血肉撕裂開來。我緊緊的閉着眼,仰着臉,不讓眼淚落下。

我的最後一次任性與放縱最終結束在崩塌中,我最後的世界坍塌了,我一無所有。

馬飛快的奔馳,無數的街道在後退,無數的房屋在後退,我腹中越來越噁心,已忍不住乾嘔起來,風夾着雪花捲進喉間,又猛地咳嗽起來。

他猛然勒住了馬,由於急速下猛然停下,馬的前蹄齊齊擡了起來,我身子後傾,不由倒進了他的懷裡,他摟着我一個翻身,已落於馬下,我用盡全身力氣掙脫開他,向一旁疾奔而去,伏在一株樹上,一陣乾嘔,嘔完之後,身子虛脫的靠在樹上,跌坐在雪地中,面色潮紅,腦中暈暈沉沉。

他站在不遠處,仍舊緊緊的盯着我。

我不停的咳嗽,將喉嚨間所有的冰冷與麻癢都咳盡了才慢慢止住,我不理會他的目光,擡頭顧盼,四周一片荒涼,只有幾株參天大樹,卻也被嚴雪覆蓋。

他緩緩的走了上來,腳下的雪咯吱作響,我後背貼着樹,緩緩的站了起來。

他走了幾步,忽然止住了,又凝視了我一會,猛然冷笑起來。

他的笑此時聽起來突然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我瑟縮了一下,狐疑的盯着他。

他的笑突然也止住了,上下打量着我,眼中的神色盡皆隱去,全變成了輕視,“完顏玉音,完顏玉音,好,很好,很好。”他說着又大笑了起來。

我挺了挺脊背,心中越來越虛,他腳步浮滑,神色怪異,笑的更是怪異,又一步步逼了過來,我儘量平靜的直視着他,說道:“你,你,你要幹什麼?”

他一條手臂橫在我吼間,將我緊緊的抵在樹上,臉幾乎貼着我的臉,眼中神色複雜,嘴角仍舊抿着絲怪異的笑,問道:“你怕什麼?你不是什麼都不怕嗎?爲什麼這樣看着我?”

我不敢與他對視,別過臉躲避着他的目光,他一手扭着我的下巴,將我的臉又扳轉回來,仍舊怪異的笑着,又說道:“你心裡不舒服,你喜歡他,可是皇阿哥偏偏不讓你嫁給他,偏偏讓你妹妹嫁給他,你心裡不舒服,你很不舒服,那又能怎麼樣呢?你還是我的福晉,你還是要看着你的妹妹嫁給他,你什麼都做不了,你什麼都做不了。“他說着忽然又大笑了起來。

我猛然推開了他,聲嘶力竭的喊道:“你閉嘴,閉嘴啊。”

他被我推的退開了幾步,身子一晃,險些摔倒,止住了笑,身子兀自搖搖擺擺,瞅了我一會,突然又笑了起來,一邊笑着一邊趔趄着向馬旁走去,從馬腹下扯下一個皮囊,仰起脖子就灌了下去。

我背靠着樹幹,緩緩的滑了下去。

清冽的酒像是一泓月光,伴着雪花傾入他的嘴中,他一邊大口大口的喝着,一邊哈哈的笑着。

一壺酒喝完,他順手將酒囊扔了老遠,仍舊不停的笑着,仍舊仰着頭望着蒼茫的天,他的笑聲狂傲又帶着說不出的辛酸,在這孤寂的天地間顯得十分的突兀,十分的刺耳,令人毛骨悚然,我心裡不禁害怕起來,他不會是瘋了吧?

我顫抖着站了起來,一步步的走了上去,伸手去拉他,他一把將我推開,地上滑溜,我一跤跌倒在地,他在一推之後身子也向後倒去,重重的跌落在雪地上。

他的笑仍舊沒有止住,他索性躺在雪地上,四肢舒展,笑聲越來越低,越來越低。

我跪坐在一側,注視着他,看着雪花慢慢的將他覆蓋,他仍舊一動不動,一動不動。

我們就這樣,在雪中坐了一夜。

如果我帶着醉意出生,是否可以忘掉所有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