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逝者已去

四十九年夏我誕下次子, 後取名弘暟。

現世安穩,歲月靜好。故而時光流轉春夏更替便如蒼狗過際,轉瞬已是兩載。

不知不覺中已到了康熙五十一年。之前的約定似乎我們都忘掉了, 我只記得十四阿哥許我初秋的時候要帶我去洛陽遊玩, 他也只記得, 我答應此後要朝暮都爲他煮茶伴書。

坐在銀杏樹下, 看着蝴蝶般的黃葉紛紛沓沓, 手中的書卷不覺滑落在地,弘暟奶聲奶氣的跟在弘明身後叫着“哥哥”,弘明小大人般的揹着手繞着一棵樹緩緩踱着方步, 搖頭晃腦的背誦道:

“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 益州疲弊, 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

……

“親賢臣, 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 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

……

“受命以來,夙夜憂嘆,恐託付不效,以傷先帝之明, 故五月渡瀘, 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 兵甲已足, 當獎率三軍, 北定中原,庶竭駑鈍, 攘除奸兇,興復漢室,還於舊都。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也。”

我讚許的衝弘明眨了眨眼,他也俏皮的給我扮個鬼臉,繼續搖頭晃腦。

弘暟跟在哥哥後面越走越快,突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蕊兒等要讓前去抱他,我衝她比劃了個不要的手勢,果然弘暟張了幾張嘴,看周圍沒人注意他,便決定不哭了,然後就乖乖的坐着,眨巴着一雙委屈的眼睛,流着口水,崇拜的望着弘明。

我忍不住便笑了。

黃葉紛紛而下,弘明一邊順手接了片落葉,一邊輕快的跑到我面前,“額娘,弘明有沒有背錯?”

我搖頭道:“沒有。”

弘明瞥了眼地上的書,道:“可是額娘都沒有看,怎麼知道我沒背錯?”

我剛要說話,只聽十四阿哥道:“你背的書你額娘早都會背了。”

弘明見十四走來,轉身跑上去抱住了他,“阿瑪。”十四一把將他抱了起來。

我衝十四搖頭道:“他都七歲了,還這樣抱着。”

十四挑釁的笑道:“可是我們弘明七歲都會背《出師表》了,你七歲會嗎?”

弘明也笑着道:“就是,額娘是什麼時候會背的?”

這兩個人,居然合起夥來欺負我,我抖了抖身上的落葉站了起來,嘆息道:“七歲會背有什麼了不起的,我當年可是隻用了半個小時就背下來了,不像某些人,可是背了兩個早上。”

弘明皺眉思索了一會,道:“額娘,半個小時,是多久?”

我一想,原是我說錯了,忘了算成他們現在的時間,十四搶先說道:“就是半個時辰的一半。”

我欣慰的看了十四一眼,這兩年來,爲了瞭解我三百年後的那個世界,他確實用了不少功夫,也真難爲他了。

對於我欣慰的目光,他卻嗤之以鼻,又讓我頗慍惱。

“奧”,弘明長長的應了一聲,方纔的興高采烈一下子就變成了沮喪。整個人也如一隻沒了氣的皮球一般聳啦下了腦袋。

我在他腦門上撓了撓,訕訕笑道:“不過弘明已經很厲害了,因爲娘當時背這篇文章的時候,已經十四歲了。”

十四一個沒忍住,笑出了聲。

弘明雖然垂着眼,嘴角卻已抿起了絲淺笑。

蕊兒忽然在一旁叫道:“啊,小阿哥吃什麼呢?”

我跟着回頭望去,只見弘暟抓着一把溼淋淋沾着泥土的葉子朝嘴裡塞。

蕊兒衝過去劈手奪了下來,又驚叫道:“那裡來的水啊?”接着又喊道:“天啊,是尿,小祖宗,你吃什麼不好,要吃這個啊?”

我皺眉看了看滿臉泥糊的弘暟,忍着笑說道:“我們都忘了他,他自己倒是玩的不亦樂乎,沒事的,不用大驚小怪,不過就是童子尿嘛,還有人專門找他來做藥引子呢。”

弘明在一旁也笑了起來,十四笑嘆道:“你這額娘做的可真好。”說着放下弘明,走過去從蕊兒懷裡抱過了弘暟,用袖子把弘暟嘴角的泥輕輕的擦掉,弘暟一臉無辜,睜着水汪汪的大眼望了十四一會,忽然伸手在十四臉上抹了一把。

我跟蕊兒在一旁都哈哈大笑起來。

這小傢伙居然還有殺手鐗,原來手裡還藏的有泥呢。

十四出力不討好,瞪着眼故作凶神惡煞的去看弘暟,誰知弘暟已轉過臉不看他了,專心玩着自己的手指頭。十四一腔無名,末了嘴巴咕噥了一會,又用袖子把弘暟手上的泥也擦了擦,弘暟狡黠的衝他笑了笑,便掙着要朝我懷裡來。

十四偏偏不讓,“小壞蛋,剛乾了壞事就想跑,沒門。”

我看他們父子三個如此模樣,笑着搖了搖頭,唉,都是十四慣的,還不知道以後要怎麼樣呢!

蕊兒一邊幫我整理行囊,一邊問道:“福晉,這次要去多久呢?”

我想了想,道:“如果玩的高興,就不回來了。”

蕊兒看着做白日夢的我,無奈的搖了搖頭。

孫嬤嬤匆匆走了進來,“福晉,二小姐來了。”

我一驚,呆呆的站着,佩鳴——這個名字我用了好久才重新記起,一時腦子裡空空的,她自從嫁入十三阿哥府,就再也沒有踏入過十四的府邸,我有多久都沒有見過她了,都記不清了。

我愣了一會,才道:“快讓進來啊。”

孫嬤嬤面有難色,躊躇了一會,才說道:“二小姐跪在爺書房門口呢。”

原來不是來找我的。我靜了一會,才集中起精神能夠思考,思考到底發生了什麼。

康熙五十一年九月,二廢太子,莫非十三爺,十三他……

養蜂夾道。

猛然間宛若五雷轟頂,我腳下虛浮,有些站不穩,踉踉蹌蹌的奪門而出。

佩鳴跪在書房門口,面上無喜也無悲。只是那麼靜靜的跪着,背對着日光,面對着緊閉的朱門。不知道已在那裡跪了多久,可是卻要一直跪下去。

我抓住佩鳴的肩膀,輕輕呼喚着,“佩鳴,佩鳴,我是姐姐,我是姐姐,發生什麼事了?”

佩鳴沒有看我,過了一會,淡淡的說道:“託十三爺庇護,得享幾載安穩時光,今番十三爺落難,佩鳴只做該做的,廖盡人事。”

我心裡滋味難辨,爲十三的遭遇痛心,爲佩鳴的癡心感嘆,更爲天意弄人氣惱。

不對,佩鳴爲什麼要跪在這裡?十四,難道十三落難跟十四有關係嗎?

我狐疑的搖着佩鳴的胳膊,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十三爺爲何蒙難?”

佩鳴嘴角上挑,淺淺一笑,輕輕拂開了我的手臂,“姐姐,這件事情你不要管。”

我瞅了佩鳴兩眼,轉身推開了那扇朱門。

十四阿哥背對着外面,負手立在書桌前面。儘管脊背挺的筆直,卻透着絲心虛。

我定了定神,緩緩走了上去。

他忽然轉過身,大步迎了上來,搶先說道:“玉兒,這件事情只是立場問題,沒有對錯。”

我愣了一會,低聲問道:“爲什麼不早點告訴我?我是說,如果不是佩鳴來,我還不知道發生了這麼多事情,我還在準備着我們去洛陽遊玩。”

十四阿哥愣了一下,道:“玉兒,你是在怪我嗎?”

我搖頭道:“我沒有怪你,既然佩鳴來求你,就說明你一定有法子救,救十三爺,幫幫他們吧。”

十四阿哥眼中的光芒越來越黯淡,最後低聲說道:“這件事情,我,我不能幫忙,我說過,這不是對錯的問題,只是立場不同而已,我們的目的本來是老四,是他自己要替老四頂缸,所以我幫不了忙。”

我緩緩的閉上雙眼,仍舊抑制不住流下淚來,低聲道:“四爺,四爺你們可是親兄弟,更何苦十三爺跟四爺交好,你是知道的,你知道他一定會爲他出頭,卻還是要……”我已哽咽不能成言。

十四阿哥情緒也有些激動,壓抑着聲音說道:“玉兒,在你心裡,他,他還是比我重要,對嗎?”

我無力的流着淚,是嗎?我在心裡問自己,卻沒有答案,紅玫瑰與白玫瑰,一個硃砂痣,一個白飯粒,或許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世人極少可以學會知足,我是個俗人,更是不能免俗。

他眼中酸楚的光芒折磨着我,可是,我卻不能騙他,是不忍心騙他我還愛着別人?還是不忍心騙他我已不愛那個人?

我們就這樣看着彼此,我相信,他已從我眼中看到了答案,他鼻音有些重,沉聲說道:“玉兒,不論怎樣,我不後悔跟你一起的那些日子。”

我胡亂點了點頭,轉過臉擦了擦眼淚,道:“十四,我想知道,你對他做的一切,有我的原因在裡面嗎?”我看着他的眼睛,又補充道:“我想要一個真實的答案。”

他眼中神色慌亂,不再看我,半晌,輕輕的嘆了口氣,“有。”聲音那麼無力,又那麼肯定,透着痛,彷徨,與無奈。

我又一次流下淚來,咬着下脣道:“那,那這件事情,真的,真的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嗎?”

他看着我,緩緩搖了搖頭。

我點了點頭,勉強一笑,轉身便走。

他在身後低聲道:“玉兒,我本來以爲你會找我吵一架,鬧一場的。”

我停下了腳步,滿心傷痛,低聲道:“因爲我們都已經長大了。”

走過門口時,佩鳴仍舊跪着,我低聲道:“佩鳴,起來吧,一切都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帶我去看看,看看他,看他最後一次。”

佩鳴雙眼紅腫,看了我一會,含淚點了點頭。

我們互相攙扶着,一步步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