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雲綺暫時失明,百里華卿雖然每時每刻都想將她帶在身邊,但最近的謠言越來越兇,正如老家主所言,衆怒難犯,無論他再怎樣強行壓制,都是無濟於事。
所以,每當他爲了這事單獨接見某位大臣,或者是上早朝議論相關的朝政時,都會讓韓昭緊緊跟着她,暫時坐在大殿旁的小屋裡等待。
這一天,正好是從果園回來的第二天。
此時,百里華卿正在明政殿上早朝,韓昭正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
“天天跟着一個瞎子,會不會很悶啊?”韓雲綺笑着問韓昭。
韓昭頓時不悅了,“什麼瞎子不瞎子,皇上說了,下個月你的眼睛就可以拆開紗布視物了,別再胡說八道。”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她笑了笑。
韓昭一頓,面色微紅,“不悶,我願意一輩子就這樣,靜靜地陪着你。”
“你不悶我悶,”韓雲綺起身道,“你可別一輩子陪着我,我還想着你給我找一個好嫂子呢!”
“你去哪兒?!”看到她走向明政殿,韓昭立刻追了上去。
韓雲綺的腳步看似不快,但她的步子卻很大,在韓昭追過來時,她已經迅速走到了,百里華卿常常進殿的側門前。
側着耳朵,仔細地聽着大殿內的情況。
“如果再不將韓雲綺送出宮,京都遲早會爆發一場暴亂!”
“皇上!如今您剛剛一統天下,四處動盪,並不太平,切莫爲了一個朱雀族而毀掉大好前途啊!”
“您是一國之君!就該心繫天下,爲萬民着想!不要再感情用事了!”
“皇上!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請三思啊!”
所有大臣紛紛跪地,苦苦哀求。
“皇上,請三思!”
“皇上,請三思!”
......
韓雲綺緊緊抓着門框,臉色平靜,一言不發。
韓昭急忙趕到她身邊,神色焦急,“雲妹妹,你來這兒做什麼?我們快過去吧,不要打擾皇上處理政務。”
說着,他拉起她的手,正要往回走,豈料她緊緊抱着門框,咬着脣角,倔強而漠然。
韓昭就知道,從果園回來那一天,她就察覺了,可紙包不住火,這事遲早會被她知道的。
明政殿內。
高臺之上,百里華卿一身龍袍,兩手搭在扶手上,容顏清俊,褐眸微沉,深不見底,坐在金碧輝煌的龍椅上,神態淡然,不怒自威。
他薄脣一啓,淡淡道:“此事,朕心意已決,無需再議。若沒有別的事,退朝。”
“皇上!”
突然,一個老臣流着淚,跪倒在地,滿目悲憤,“韓雲綺是好人,我們都知道!可朱雀族終究不能爲人所接受,您若執意將她留在後宮,容國江山將重蹈覆轍,再次滅亡啊!”
百里華卿頓了片刻,緩緩起身,“退朝。”
“老臣願以死明鑑,還望皇上爲江山社稷着想,送韓雲綺出宮!”老臣慷慨陳詞,匍匐在地,用力一拜!
百里華卿頭也未回,不徐不疾地朝大殿側門走去。
“砰——”
只聽一聲巨響,那老臣果真撞上了宮柱,頭破血流地倒在大理石地板上,當場死亡。
百里華卿抿了抿脣,擡起步子,繼續往前走。
大殿中,文武百官,頓時鴉雀無聲,無奈地搖了搖頭。
側門前,韓雲綺身子一顫,臉色微白,當即鬆開了手,一把抓着身邊的韓昭,強顏一笑,“昭哥哥,聽華卿說,他派花匠在御花園裡種了好些牡丹,我們待會兒一起去看看吧?”
“好......”韓昭微微一笑,神色悽然。
御花園裡哪裡有牡丹,百里華卿知道她不喜歡牡丹,他告訴她的,分明就是茶花。
百里華卿進入側門以後,看到二人在說笑,很快恢復了笑顏,“這麼開心,聊了什麼?”
“我們在議論一會兒去御花園,”她笑了笑,“你需要批閱奏摺嗎?”
百里華卿拉過她的手,“奏摺不急,早晨空氣清新,悶在屋子裡多可惜,先去御花園吧。”
韓雲綺點了點頭,看向韓昭,“昭哥哥,走吧?”
“你們去吧,我突然想起還有點事,就不陪你了。”韓昭隨意找了一個藉口讓二人單獨相處,便離開了。
韓雲綺和百里華卿在御花園裡轉了一圈後,便有些累了,於是他將她送回寢宮,便守在一旁開始批閱奏摺。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天色也逐漸暗了下來,四周一片寧靜。
當韓雲綺睡醒以後,她的世界,仍然是一片黑暗。
她摸了摸身上的被子,發現周圍一片死寂,什麼聲音也沒有,她頓時一慌,“華卿?華卿......”
“他走了。”
一道淡淡的聲音響起。
她當場一驚,愣了片刻,“文子蘇?你怎麼在這兒?”
“我要走了。”
文子蘇平靜道,彷彿是文槿荷的死,對他造成了很大的打擊,所以他變得愈發寡言,語氣也不再惡毒。
韓雲綺微微一嘆,笑道:“你也要走了,去哪兒呢?”
“回我們曾經一起建立的閣樓,繼續在那兒生活。”文子蘇說道。
韓雲綺點了點頭,“那兒平靜太平,你又不喜歡爭權奪利,在那兒生活,是你最好的歸宿。”
“不......”文子蘇頓了頓,“我是來帶你一起走的。”
“什麼?”韓雲綺一驚,有些不置信。
文子蘇淡淡一笑,“我看得出來,你在這兒不快樂,百姓們天天聚集在宮門口鬧事,大臣們天天逼百里華卿,京都一天也沒有安寧,只要沒了這座金絲籠,你就會被人生吞活剝了去。長此以往,這段感情的包袱越重,就越容易斷裂。”
“可......可我好不容易決定和他在一起了。”韓雲綺十分糾結,也很痛苦,她也不想成爲他的包袱。
文子蘇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先避一避吧,大臣們的建議沒錯,躲過了這陣子,後面,你還能以另外的身份和他相見。”
“這皇宮守衛森嚴,外面還有人守着,你能帶我走得了嗎?”她問。
文子蘇握住她的手,堅定道:“還記得夏國亡國時,老皇帝爲了保住最後一條龍脈,讓懷有龍種的鬱詩瀅逃出去的事嗎?這曾經是夏國的皇宮,我知道這條暗道。”
韓雲綺猶豫不決,但內心開始動搖。
“走吧雲綺,爲了這段感情,你在逼你自己,同時也是在逼着百里華卿,他不好過,你的心裡同樣不好受,你們強顏歡笑,這樣真的幸福嗎?這真的是你想要的愛情嗎?”文子蘇憂愁地勸道。
韓雲綺握緊雙手,又放鬆開來,最終,她釋然一笑,“好,我跟你走!”
夕陽西下,昏黃的陽光,灑在宮牆外的野花上,溫暖而寧謐。
由於小路偏僻,路並不好走,所以文子蘇便執意要揹着韓雲綺,二人蹣跚着,終於走出了身後的龐然建築。
這是一片漫無邊際的平原,上面開滿了奼紫嫣紅的小碎花,不遠處,便是一望無際的花樹林。
文子蘇揹着韓雲綺,一邊走着,一邊聊着未來的日子,二人有說有笑,彷彿又回到了當初的閣樓前。
就在二人即將進入樹林時,大地突然顫動了起來。
聽着身後越來越近的馬蹄聲,韓雲綺心下一緊,“出什麼事了?”
“他......追來了。”文子蘇輕輕一笑。
“他?”韓雲綺眉頭一緊,“百里華卿嗎?”
“別擔心,出了這片樹林,我們就能脫身了。”文子蘇緊了緊雙手,立刻加快腳步奔跑起來。
韓雲綺緊緊摟着他的脖子,感受到大地的震動,就知道身後的追兵有多少,她立刻焦急地喊道:“子蘇停下來吧!你鬥不過他的!停下來吧!放我回去!”
“就算我死,也會帶你離開!”文子蘇一咬牙,拼命發足狂奔。
韓雲綺劇烈地顛簸着,她的世界一片黑暗,她什麼也看不見,只能緊緊抓着他,慌亂而不知所措。
“雲兒!雲兒!雲兒......”
身後,傳來百里華卿肝腸寸斷的呼喊聲。
她垂着頭,緊緊貼着文子蘇的後背,內心掙扎而痛苦。
她該怎麼辦?
爲何這段感情,會如此艱難?
爲何上蒼屢次讓她從鬼門關裡逃脫,讓他們終於見了面,誤會消除,還要想方設法地讓他們痛苦?!
“別怕,雲綺,我們一定能離開的!”感受到她身子的顫抖,文子蘇跑紅了眼,咬牙喊道,“我一定要將你帶出這個吃人的皇宮!我一定要你活下來!”
馬蹄聲漸近,而身後不斷痛心呼喚的百里華卿,突然變得寒冷暴怒,“韓雲綺!你要是敢走!朕就殺了文子蘇!”
不......
韓雲綺心下一抖,撕心一喊,卻發現根本喊不出口。
無數箭矢,帶着風聲,呼嘯而來,刮過她的雙耳,如同帶着獠牙的毒蛇,不斷撕咬着她的精神。
慢慢地,文子蘇的步伐慢了下來。
她緊緊抓着他的衣襟,卻發現那裡一片潮溼,帶着粘稠的溫度,讓人心驚。
她慌亂地大聲叫喊,“你怎麼了?!文子蘇!你是不是受傷了?!”
良久,她也沒有得到回答。
身邊除了漫無邊際的黑暗,箭矢劃破夜空的呼嘯聲,濃重到讓人作嘔的血腥味,便只剩下了他逐漸變得沉重和緩慢的呼吸聲。
“沒......我沒事......”
文子蘇憂愁一笑,望着近在眼前的花樹,彷彿看到了那座閣樓,“我們......快到了。”
突然。
他的身子猛地一顫,接着驟然一停,轟然倒在草地上,奄奄一息。
“文子蘇!”
韓雲綺尖叫一聲,迅速將他抱起,胡亂地摸向他的胸口,渾身一震,竟然插了一支箭矢!
“雲綺......對不起......”他撫上她的臉,淡淡一笑,“我帶不走你了......”
她緊緊抓着他軟在草地上的手,渾身發抖。
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一道清晰的腳步聲,穩穩地停在了她身後。
昏黃悽美的夕陽,淡淡地照在他高大卻冰冷的身上,素雅的白衣,不染一塵,一如往昔般,乾淨聖潔,猶如神靈。
可在這一刻,她感受到他的氣息,卻是帝王的肅殺冷漠,卻覺得陌生而恐懼!
“跟朕回去,朕能護你周全。”
聽着這道平淡從容的嗓音,如同一個魔咒,不斷地在她的腦海裡放大,瞬間激起層層漣漪。
“百里華卿,我們一起死吧——”
淒厲的尖叫聲,如地獄裡的亡魂,發出不甘的咆哮聲,一遍又一遍迴盪在黑暗的世界裡。
一把匕首,狠狠捅進了他的心窩。
一切,全都結束了.......
黑暗的世界,瞬間變得血紅,接着,又變得明亮了。
她彷彿看到了眼前的這片平原,看到了天邊的夕陽,看到了奼紫嫣紅的野花,看到了隨風而落的花瓣,看到了......百里華卿握着胸口裡的匕首。
血,一點點從他的心臟流出,一點點染紅他的白衣。
她不知道,是自己眼裡的血淚,染紅了他,還是他的血,染紅了自己的眼。
一陣溫暖的清風拂過,漫天的花瓣,簌簌而落,如同一場盛大的花雨。
只見他朝着自己,溫雅地笑着,不再冰冷,不再冷漠,輕輕地將她攬入懷中,湊到她耳畔,嘴脣微動,彷彿在說......
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