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甄泉坊、富平裡、
第三營營官崔邦弼,正從某處古舊的門第裡,慢慢走了出來,邦弼,取義爲邦國輔弼的意思。
雖說號稱是博陵崔氏的南支,熙和崔氏子弟,自先祖崔光遠開始就侍奉國族在側的顯赫家門,可是經不住歲月漫漫,年常日久而開枝散葉,再多的餘澤和顯赫,也經不住這些爲數衆多分家支系的子孫分潤。
因此除了貼近宗家的幾隻源流外,這些旁支遠宗的破落戶大有人在,實際上,崔邦弼的早年,只是一個殷實人家乏善可陳的日常,幾度還因爲生計窘困而搬家過。
作爲隨大流的旁支,又是庶出子弟,早年不甚受重視而泯然於大衆,好容易才從衆多同宗兄弟中脫穎而出,進入那些位高權重的宗親視野中,成爲家族中可以扶持的苗頭之一,纔開始在艱澀的仕途中走上正軌。
雍熙堂的字匾,代表着這個旁支門第的昔日輝煌。家中最年長者的尊尊教誨,猶然在耳。
“拜別之前,向尊上請教一聲。”
“此番何去何從……”
“軍中的眼線,你實在太看的起自家了……”
“內有軍監司,外有四海衛,什麼時候輪到你這個半吊子來充作耳目……
“那些人,還需要你來壞事?”
“現在不知道多少人盯着,投鼠忌器而已。”
“何苦多你一個自我感覺頗好的小角色,去參合其中的侵軋角力……”
“你纔剛開始外放的前程,就這麼搭進去不值……”
“當然是謹守本分,沉下心去多做事,”
“多看多學少說少攙合是非,名面上一定要站在一起,盡力幫村,……”
“這隻人馬初成規模,你們好歹是榮辱一體的……”
“最起碼也要保持這麼一個與衆共濟的基本姿態來……”
“就算日後想要自立門戶,或是分庭抗禮,也要有所掌握的底氣和本錢不是?……”
“這隻人馬就是你的起點和開端,須得好生經營纔是……”
羅浮山下的考拔大營中,隨着隨着每日的點卯和操行,一張張熟悉或是生疏的面孔,正在逐漸的消失不見,而在剩下的人中,逐漸有些心思浮躁起來。
有人連夜像越牆潛逃,然後被抓回來重打二十軍棍,號枷在校場上以儆效尤,又有人居中鬧事,卻被守兵輕易鎮壓了下去,這些凶神惡煞的新軍銃手,甚至連裝藥都不用,就用槍托作爲武器,三下五除二,輕易制服了哪些鬧得最兇的刺頭。
那些消失的人兒只有兩種去處,他們或是拿着些許補助,黯然踏上回程的道途,或是興高采烈的被拉到了另一個地方,進行初步的再行編列。
可謂,有人歡喜有人憂,權六就是其中一名幸運兒。
他沒有什麼像樣的出生來歷,只是呂宋洲一名土生唐人的後代,他的老家曾經因爲開礦而盛極一時的地區,只是當礦脈枯竭,那些勢家豪商都紛紛撤走之後,留下的就只有滿地瘡痍的坑洞和污染遍地寸草不生的山丘。
以及那些別無出路,實在走不了的普通工役和釋放的藩奴後代。
失去了礦業聚集的利益和人氣之後,剩下的就只有貧瘠與窮困,雖然每年雨水不少,但是單薄的地力,連豆薯都收不了多少,勉以餬口在飢飽中掙扎。
因此他們這些當地鄉人的出路,就是在外出討生活歸來的同鄉提攜下,成羣結隊的出去,簽下賣命當兵的名籍,以輔卒的身份參加延邊開荒的拓殖,給家人掙一分口糧,是最常見的出路。
已經亡故的鄉黨帶頭大哥姓權,所以他們這些提攜的同鄉,都跟了姓,按照年紀他排行第六,瘦弱的身子堪堪夠上選人的最低標準,早早被寄養的叔父家踢出來,減少一張吃飯的嘴還能得到一筆安身錢。
然後被分派到各地去,他因爲比較瘦弱,既不會騎馬,也不方便挽射,拿起刀盾來也不慎令人滿意,派到矛隊去也嫌力氣不夠,所以就支派做了一名銃手。
所幸比起那些歪瓜裂棗的同鄉,他生有一副還過得去的外形,因此,作爲一名銃手,權六是因爲經常作爲儀仗,給主官放銃以充形色,而練出來的快發身手。
除了裝模作樣的放銃外,他還能依照《銃器制條》約莫標準八成的裝藥,同生下來的子藥,準確的射獵雀兒和野兔,來爲自己打牙祭,所以也熬出個眼力和準頭來。
然後朝廷居然要衝各種銃手中選人,補入模範軍中。
本來作爲這種來自遠藩外州的拓殖延邊兵馬,是沒有多少機會遇到這種好事的,但是因爲前年勤王的緣故,他的所部人馬,被安置在了雷州就食休整,因此趕上了這次新軍的選人。
朝廷使人通告各軍之後,爲了這次的差事,他準備了許久,又用身邊僅有的一點積蓄,告求了本部身邊的親兵,說了幾句好話,纔拿到這份憑條和路引的。
到了此處,才發現實際的競爭者可比自己想的要多,正兵加上輔卒一千多人的員額,居然在本地有數千人來爭取,而且每天還有人在源源不絕的趕過來,危機感深重之下,他的心思一度有些亂了。
除了吃飯、睡覺和操行,他就是琢磨着鍛鍊自己的眼力和手勁、技巧,在營舍裡也不與人攀談和結交,只是沉默寡言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直道被叫到號牌出去。
新軍配備的長銃,一拿起他就捨不得放下了,線條流暢的細條長管槍身手感甚好,比起他用慣的火銃輕巧方便了許多,他嘗試用手掌從扣發處,豎支起搶身來,卻發現兩側的配重,幾乎是在一條水平線上的。
銃管和機件上更是水磨油亮的連一點毛刺都沒有,似乎還用火燎過再抹油脂,看起來灰撲撲的卻相當瓷實,居然還有刻槽和望山。
更別說槍托和護木下,可以倒插一柄刺刃的內槽和鐵鎖釦,被摩挲油亮的新漆和打磨過的樺木清香,更是讓他有些陶醉,連彈丸和子藥,看起來都是精研過的。
這一刻他仿若如有神助一般的。居然破天荒的分別打出五發和四發中靶來,粗糙的木號牌,當天就被換了一塊更加精緻的身牌,帶到了營中別處安置。
同批的只有一百多名幸運兒,他們相互攀結着交情,談論着對將來的憧憬和前程的景望。
然後營中安排再試,卻是試射滑輪繩拖的移動靶,憑藉打雀兒山雞和兔子煉出來手眼功夫,他射碎了三個人靶,好幾發都是打在人靶頭和胸上,頓時成爲當組的最好成績。
又經過負重長跑和攀越的比試,淘汰掉一小半體力不支的選人,而權六堪堪卡在了合格線之上,他們被另行帶走,據說別有安置。剩下來的六十多號人,就被編成了七個什重新安頓下來。
權六被臨時指派成了一名小頭目,代表第六什的人,領了新的戰袍和裝具,兩件式的戰袍雖然有點緊身,顏色也是青灰噗噗的不怎麼好看,但是看起來足夠結實耐用。
再加上配發各種零零碎碎的,攤開來足有十多件,自行穿戴在身上,相互比對着,哪怕是歪歪扭扭的,也別提多讓人臭美了。
更何況,他們已經被告知了,
這可是新軍的職事,就算是被選入輔兵資序,每月也可以拿三緡六百錢的薪餉,作爲什長的話還可以多拿半緡,那就是大四千錢的豐厚收入了。
就算按照常例和過水,最後拿到手的也有好大一筆。
換成他們最常見的青兒(青銅小錢)足足有半籮筐,若是換成比較值錢的白眼兒(白銅錢),也有好幾百枚呢,這真是一份讓人心滿意足的收入。
一年兩節的六身衣物,還有寒暑各種棉麻柴碳的物料補貼,年節更有例行賜給,衣糧稟食具從公中出,待遇比起那些標準的州郡兵,或是延邊鎮還高。
他正在尋思着,就聽到外面通報和有些急促的交涉聲後。
“老子是黃太濤,獵兵火的頭兒……人稱饕餮黃”
一個身材微胖頭戴一頂寬檐軟帽的軍士,走進來大嗓門震得塵土噗噗掉落
“你就是那個打遊靶最準的那個麼……”
他一眼就瞧到正在試裝的權六。
“今後就跟我混了……”
兩名精壯的士兵,不由分說的將滿臉錯愕的權六,身上的東西扒光,只剩下一件裡襯,給帶了出去。
然後權六發現自己甚至還有心思觀察他們身上所背的銃子,那是比他試用過的官軍制式,更長也更加精巧一些的長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