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視臨時的幾位同僚們,暗藏這羨慕妒忌恨的眼光,滿腦子心思的方臘,匆匆回到了自己的臨時宿營地。
見過了新軍右廂本陣的雄武鼎盛之後,那些原本令他有些自豪的部曲弟兄,卻是怎麼看也不成器的樣子了。
他們主要都是來自兩浙之地,被就地收編的前藩鎮舊屬武裝,還有所謂“喜迎王師的義軍”之類的地方豪強武裝。
鄧元覺,王寅、鄭彪,都是浙西當地的團練、義勇頭領,屬於旁系中的旁系,只是隨着宣佈易幟的官長一起降順了南軍,而得到暫時留用。
呂師囊和方臘則是浙東出身的,所謂雜流“義軍”,前者是歙州的大戶,在藩鎮派下的守官棄城之後,自募丁壯結城自保,然後在南軍到來之後恭順的迎獻了出去,而得到授官新安提轄;
後者則在清溪縣的治下,長期客串着某種名爲茶梟的非法職業,在南軍逼近之後乘機殺死巡檢,奪取了附近的樑水關,然後派人與東南行司的先頭聯繫,而以投獻之功,暫拜蒙城都頭。
按照南朝事先的規劃和部署,對於這些未做大抵抗而易幟的東南藩鎮,採取擇檢銳士,納其精健于軍前,而散盡浮亢的處置手段。
因此那些原屬地方守臣的牙兵、押班、親軍之屬,是最先被編遣處理掉的,然後纔是正編大小各軍號,其次是各城守捉、團結兵,最後才輪到那些土團、義勇等臨時性外圍和地方武裝。
本來這些地方上的雜流武裝,在調遣異地後是要整頓縮編,裁汰掉大部分人的,只象徵性的留下一些人和新募丁員,一起混編成新的地方駐守。
只是這幾位運氣比別人稍好些,因爲名下編制較少,排在靠後的序列中,因此,輪到整編他們的時候,局勢發生了較大變化。
因爲徐州軍前急用人力,才就地遣散部分老弱後,把其中一些尚稱精壯的,繼續保留舊有建制調過來,做些輔役雜事。
因此,這次協力于軍前的表現,關係這他們的去留和前程命運,因此倒是各種放低身段和姿態,夾着尾巴做人,力求討好這位過分年輕的觀察使。
按照方臘以茶梟/茶商身份,一貫走南闖北,所歷練出來的見識和閱歷,南朝大軍數十頑疾,其中,也不過,如此年紀就得以重任領兵一方的人物。
若不是有非凡出衆的本事和功績,便是有極硬妥帖的背景和靠山,被安排到軍前來獲取資歷和,或者兩者兼有之纔是。
而無論是前者的前程遠大和治軍手段,或是後者的背景深厚,哪一個都不是他這個小小半路投獻的雜流出身,可以輕慢和冒犯的。
誰知道這些眼高於頂的大人物,性情癖好如何,寧可拿出十足的小心和恭謹,去迎合侍奉着,也總比莫名其妙丟了前程和身家性命的好。
只要捨得花錢和豁得出麪皮,去帥司底下的人員中廝磨和打探,還是可以得到名面上一些衆所周知的,又似是而非的消息。
比如這位羅觀察本人,居然是海外大藩的大公子,出自南朝世臣五脈八葉之一的羅氏嫡長,很可能是下一代的族長/家主?。
這隻軍隊中的其他成員,也是來頭驚人,包括當代碩果僅存的國公家長孫,左參政崔氏家族的子弟、大內御衛班頭的出身等等。
光是這些名頭,已經足夠嚇人了,更何況他還是帶兵,先後參加過國中兩次大亂平定的資深宿將了,這就更加讓人不敢直視了。
更何況根據那位拿了錢的兵曹從事指點,這位羅軍帥的部下,可是南朝之中直屬大本營的極少數資序之一,舉國上下也不過區區七數之選。
這不由讓僅僅有過聚衆一方,對抗地方官兵緝拿追繳經歷的方臘,各種亞歷山大,既喜且憂,
雖然如此人物的品性和尊崇,可能很不好侍候也難以接近,但如果能夠成功附驥其後,那前程遠大也是難以想象的。
但沒想到,那位大人居然知道他方臘的名頭,還多問了兩句話,這樣就足以讓他們這幾位之前,臨時達成的互助同盟,出現了裂痕和嫌隙。
但不管這背後的禍福如何,相比起想巴結而不得其法的其他人,他至少有了一個好的開頭和更加親近的契機不是。
他必須想辦法鞏固和把握這個機緣纔是,他如此想着,下定了某個決心,卻又煩惱着究竟是那點,被人給看重的。
他不由再次想起瘦了好處的那位兵曹,詭異莫名的笑容和高深莫測的話語
“你們這是攤上個天大的好處了……”。
我當然不知道僅僅一時興起,就造成某個臨時小團體的分裂,和某人胡思亂想的心裡糾結。
所謂“宜將剩勇追窮寇,莫讓沽名學霸王”,沿着大野澤東西兩岸,一路追擊兩廂掃蕩,正面排開陣勢,以相對優勢直接碾壓過去就好。
這時候我卻得到了前出的穆隆部,快馬急送一個好消息
“州治的鄆城,被獻出來了?,”
“還可以幫助我們勸降其他城邑……”
“條件是協助清理鄆州境內私掠的亂軍,”
我不禁搖了搖腦袋,這都是什麼和什麼啊。
用獻出州城爲代價,請入侵家園的敵人,去攻殺自己名義上的友軍,這是要鬧哪般啊。
隨着我抵達鄆城,徹底控制防要,特地召見了獻城的代表之後,才得以明白過來,這卻是某種因果牽連的使然。
如今北朝在淮北-河南的戰線幾乎全面大潰,造成了各種殘兵亂軍四散於野,而這些流竄鄆州境內的北朝殘兵敗將,對於地方上又實在是荼毒太甚。
而且相對於那些鄉土出身的地方團練、義勇,根本毫無下限,肆意妄爲到連一同作戰過的本地友軍也無法容忍的程度。
只是相對那些客軍,本地武裝的規模和實力實在有限,只能勉強守住幾座城內而已,對於城外的廣大地區,就無能爲力。
以至於這些當地出身背景的守軍,寧願轉而求助於我們這些前來攻打的敵人,以獻城爲交換來整肅清靖地方。
用他們的話說,不過是早死晚死的差別,但是任由這些亂兵作孽下去,不用等南軍來攻打,他們先要給餓死困死了。
就如我們當初在宋州遇到的那隻河東軍一般,據說是因爲戰事不利導致上層人士出現了劇變,影響到底下的士卒,索性破罐破摔的肆虐地方。
結果還沒等我們來攻打,倒是先與城內的團結兵內訌起來,讓我們撿了個大便宜。而我的部隊,當初在宋城遣散的守軍中,有相當部分跑到了鄆州來,也把我部的名聲和傳說給帶了過來。
這其中“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無心因果,卻讓我很有些感嘆和唏噓起來。堅持某種特立獨行的風格和名聲,果然還是有所好處的。
這一次,就連那些私下抱怨我軍法律條太過嚴厲的人,也無法可說了把。
對於這些降服者的處置,按照在宋州的慣例,將他們按照人頭給口糧,各自遣還回鄉。
這個決定宣佈出去,頓時一片嘈雜起來,與在宋城那種大多數人,千恩萬謝的局面不同,卻是有些不願意的樣子。
一頓棍棒刀柄伺候,重新彈壓下去之後,才讓他們推出代表闡明緣故。
問我們要不要就地募兵?並且協助我們剿滅那些流竄的北兵,這也行?,不怕反亂麼,你願意,我還不幹呢。
我正想揮手,將他們打發出去自生自滅。這時候,已經是掛名隨軍記室的帶路黨趙鼎,卻主動站了出來懇請,
給我解釋了一番道理和緣由後,才發現我其實進入了一個思維誤區。
總以爲打進了北朝多年經營的中原腹地之後,長期統治的積威猶在,必然是衆志成城清野堅壁的堅決反抗,
起碼在南北對峙-征戰-拉鋸的這麼多年後,已經對於偏安嶺外的大梁,明顯缺乏認同感和信心,因此處於某種信任度的問題,沒有考慮過在短期徵發民役之外,就地補充有生力量。
但其實這個立場,在某些地區則是一個僞命題,因爲我忽略了藩鎮割據下,人心紛亂思變長期演變的因素。
比如鄆州就是一個典型例子,
鄆州當地足夠窮苦,因此民風頗爲彪悍,投軍賣命吃飯也是個重要的出路,而長期的藩鎮割據征戰更替,讓這一帶的人習慣了無所謂爲誰賣命的差別,
南朝北伐到附近的結果,也不過是讓他們多了一處投獻的選擇而已。再加上鄆州原本的守臣,比較貪斂和吝嗇,真正願意賣死力的人反而不多。
因此原本出援宋州的那次試探性攻擊,也是在洛都的強力要求下,虛晃一槍,應付了事而草草收場。然後大事不好之下,早早帶着細軟家眷,以求援爲名逃到洛都方面去了。
畢竟,隨着南軍的大舉進逼腹心之地,北朝在地方上的控制力和影響,也無形間消退了許多,就算是底層的軍民,在明眼人都可以看到的形勢影響下,也不免要生出別樣的心思來。
更何況,如今他們已經是足夠困苦潦倒,而且大都缺衣少食吃不飽的境況,相較被遣散的後果並無差別。
“不過,這與我何干呢……”
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條斯理的道。
“我帶兵前來攻城掠地,又不是來做善事的……”
“只怕有損……”
趙鼎急忙道
“若是不安定因素,一併殺了不就一了百了了……”
“比起這些追隨我的兒郎們前程安危,一點點可有可無的名聲和譭譽,又算得了什麼呢……”
這話一出,我忽然覺得周圍在場的部下們表情都有些動容,各種無形中的忠誠度和感動值,都刷刷的向上攀升起來。
“要想打動我,你需要一個更好的理由……”
我一字一句的對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