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下劉子羽參見置鎮。。”
來訪的是一名東南行司,身挺如槍的高級武官,在當初陳夫人的騎從親衛裡,也算是一面之緣。
出示了印信和身憑之後,也帶來了我那位便宜姐夫,如今負責淮南前線各軍的寧總管的幾句口信與若干手書。
當然,這種程度的方式,也是爲了避嫌和防人口實起見。畢竟,寧總管在軍前,我也在軍前,各據淮河南北一端,而坐擁數萬馬。
要是戰場會面的話,那倒是名正言順,無不可言私之處,但是要是我兩特意跑到後方來,私下碰面的話,那就是行在裡的監國,也要有所不安的重大事件了。
因此,眼下他也只是從軍前,派了一名親兵,捎個信表示關心和問候,以及有所交流的意願而已。
如今,我也有了與他對等傳話的資格,或者說成爲對方需要慎重對待的重要淵源了。
然後來自石頭城裡行在的賞賜,也跟着送了過來,裝了好幾車的名貴絹絲、錦袍、冠帶;外加銀魚袋和珍珠金帶一條、內造的縷金餐、茶用具各兩套,檀骨青玉小屏扇一副,赤珊瑚兩大叢,斗大的硨磲雕花金枝海子一對。
另有賞玩用的大小金錠、金裹子、金葉子等一小箱,年號最新的大銀寶一千枚,可謂是賞賜頗豐的。
這就像是開了一端,一時間就有十幾份投貼連同禮單,由形形色色的僕役人等,送到了半梅苑裡來。
當然,其中更多是各種初上門的試探和結好之意,其中比較值得重視的,也就是來自東南後路置制使,兼江淮轉運使程煊的禮單和邀請,卻是在莫愁湖的某條畫舫上的私下邀宴。
初秋的依舊是炎熱未退,在夜色落幕之後的暖風徐徐中,簡單的沐浴更衣之後,我也踏上了赴宴之路,並且帶上了男裝打扮的三枚,以及若干名便裝的扈衛。
作爲江南水鄉的特色之一,橋樑渡口衆多的江寧城中,乘船也最常見的夜間出行方式和交通手段。正所謂晝車夜舟的獨特繁華城邑生活方式。
而在半梅苑的西別門之外,就是一個水門渡口,還有專屬的平底大篷船和水夫以利出行。大篷船在外觀上面貌不起眼,但是船內卻是別具匠心。
各般佈設包稠飾錦,輕緯紗簾,緊湊而精巧適宜,就如當地的江南風韻一般,就連上面懸掛着的燈籠,也是飾以殷紅的梅枝紋路,看起來精緻而獨特。
坐在船尾位置,吹着河巷裡的涼風,聆聽着細細的划水聲中,可以看到堤岸上的煙柳,在岸上華燈初上的燈花團團,和水中漁火點點中,隨風搖曳的曼妙身姿,
而漂浮在空氣中的,隱約還有來自樓臺雅閣之間的絲竹綽約,以及在水巷流錯身而過,不知哪個角落裡傳出來的一抹,船孃小調的娓娓歌喉。
哪怕聽不懂這些儂聲婉轉的唱詞,卻也可以感受到其中的風雅優容與女兒情調。讓我身邊這些久經沙場的健兒,也不免放下冷冽,而令臉部的表情,變得有些線條柔和起來。
當我們進入了被稱爲脂粉河和姊兒巷的,曲折往復的迷宮之後,空氣中也似乎變得曖昧起來,
所謂的脂粉河,乃是指的是此處往來的畫舫花船實在太多,以至於洗下的脂粉,都被河水染出某種誇張的殷色和香味來。
而姐兒巷的道理就更簡單了,因爲這裡的河邊每一處巷口,那都是鶯燕萃薈、粉黛滿目的別有洞天勝處。
如此盛景我倒是見怪不怪,而有些從容不迫的欣賞顏色,畢竟,我已經享受過韓良臣的類似招待了。
而我的扈衛們,卻多半是沒有機會見過這個戰陣,雖然因爲忠於值守在身,而不至於眼珠子都掉出來,但也是看目不轉睛,而不禁歎爲觀止的。
只有一身男裝三枚的臉色,自從進入這裡之後就垮了下來,然後一直繃得緊緊的,嘴脣也抿的薄薄的,就彷彿裡面會飛蹦出什麼吃人的怪物來。
待到遮擋我們視野的樓臺建築,隨着豁然寬廣的湖面,而重新變得開闊之後,我也很容易在船工的引導下,找到了岸邊,被高高紮起來的專屬綵棚。
以及相當秀麗絹諧的“景雲”兩個墨團大字。
相比之前沿河花巷的誘惑與旖旎,這裡纔是江寧衆多的風月蔽菽,集大成的所在——兩湖風光之一。
據說在這裡,幾乎遍地是江寧官人們相好的歌妓行館。而在江寧,到勾欄曲榭中去尋歡作樂、飲酒買笑,或者把歌妓請到外面去奉觴勸杯,歌舞侑酒,這不但不需要躲躲閃閃,反而成爲相互追逐、相互誇耀的風流韻事。
按照謝明弦的說法,只有那些那些初出茅廬的官兒,既要到行館中去尋開心,又怕別人指摘,掩掩蓋蓋、藏頭露尾的。
根據這處綵棚下的指引,我們又向湖中行去
漂浮在水面上的是,一條長寬數丈的大型畫舫,,足足有三層樓高,還不算那個絲綢裝裱的前後露臺,而船身各層四下裡早就被用時鮮的花卉,和各種造型精緻的華燈,給裝點得繁花錦簇一般,卻又讓人不覺得媚俗和審美疲勞,
我還以爲只是條普通觀覽遊玩的畫舫,卻沒想到,居然是這麼一艘足供數百人日常活動,形同流動行院一般的大傢伙。
相比治下停在邊上的大篷船,就像是一條小雜魚。
“官人萬福金安。。”
“恭迎貴人蒞臨。。”
登船之後鶯鶯燕燕的招呼聲,撲面而來的脂粉混着薰香的氣味,不由讓我的左右精神一振,
無論那些衣帽整潔而奴僕雜役,只見的船上這些女伎們的風度打扮,擯照高門甲地的標準,也稱得上是十分“韻致“的。
她們梳一個這時最流行的朝天髻,穿一件織成“心“字圖紋的合歡襦,系一條百褶凌波裙,踏一雙用紅白雙色羅緞交錯縫製的高幫鳳頭鞋。
卻讓我不由想起,數年前初見蘇蘇的場景,不由有些耳熱起來,而這裡又是另一番風情了。
然後一名恭迎的從事,將我等引上了三層的樓閣中。
到了這裡,隨同的其他人就被留在艙外候命,自有人提供酒食招待,和相應的陪同消遣。只有三枚隨我進入三層的艙樓中。
撩起數重輕紗帷幕之後,一個燈火通明的廳室中,就見到今天的主人,新任的江淮轉運使程煊,他從上首正席的一隻軟塌上起身相迎招呼道。
然後爲我一一介紹,廳內等候的諸人。
在場的除了宴客之主的程煊外,還有江西採訪副使詹度、江淮轉運判官呂頤浩、市舶司提舉李鄴,江寧防軍副使劉光國、江寧府長史辛永宗,又有東南行司的李宗振、李子奇、於景等幕屬官作陪。
這時又有一行女伎,從內侍款款而出,在驟然揚起的絲竹聲中,開始手腳姘指的做出悠揚舞姿來。
她們頭梳鵝膽挑心髻,斜插飄枝花和點翠卷荷,身着齊胸束腰長擺的,石榴紅和雲清漸染成的百褶曳裙,顯得身姿婀娜而娟秀和飄逸,翩然起舞的舉手投足之間,卻又有一種端凝華貴的姿態。
一曲舞畢,
微帶着一身香汗的女伎們,這才娉娉婷婷地走到筵席前面,用—個婉婉媚笑勸嘉賓們幹了門前杯,重新替他們斟上一巡熱酒,
然後就回到了帷幕後面,開始輕敲檀板,慢啓朱脣,用着滯人的、有時是慢得不能再慢的延長音唱起時新的詞牌:
“衣染鶯黃,愛停歌駐拍,勸酒持觴。
低鬟蟬影動,私語口脂香。
檐露滴,竹風涼,拚劇飲淋浪。
夜漸深,籠燈就月,仔細端相。
知音見說無雙,解移宮換羽,未怕周郎。
長顰知有恨,貪耍不成妝。
些個事,惱人腸。試說與何妨?
又恐伊:尋消聽息,瘦損容光。”
當然對我來說,就是雞聽鴨講而只能聽個意境而已。
“這是小周學士新作的《意難忘》”
程煊這才低聲對我解釋到
“只可惜兩湖之地,名噪一時的崔念月、趙元奴,此事都無暇分身”
“不然由她們唱出來,就更是別有風韻了。。”
然後宴飲的菜餚也被陸續端了上來,任憑開懷自用。
而這些個陪客,大都相熟而很會調節氣氛和製造話題,因此席間的氣氛倒也不算尷尬,很快就變得各種熟稔起來。
從中也可以感受到各人的特點,
比如江西採訪副使詹度在書畫品鑑上很有一套;江淮轉運判官呂頤浩是個風月老手,滿口葷段子接口就來;市舶司提舉李鄴乃是酒品大家,據說可以用舌頭嚐出酒水的成色和年份來;
江寧府長史辛永宗看起來像是道學先生,但是醉了之後就甚是沒品,喜歡對身邊一
切雌性生物毛手毛腳。而江寧防軍副使劉光國外表相當粗豪,但是文采卻是相當不錯的。
不過這些人的表現顯然與我關係不大,對我來說,更感興趣的是船上提供的飲食,魚膾做的是鮮美可口,白切的五禽拼盤鹹香適宜,茶螺羹湯汁濃香醇厚,果蔬燴子是時新爽脆,酒水也是綿甜適口。
耐心的和他們扯了一大通,天南海北的不着邊際的話之後,程煊才醉意微然的進入所謂的正題,
“今日特地相邀,一是再續舊誼。。”
“也是受人之託,厚顏給有德傳個話。。”
“卻又不知道是何方神聖。。”
我心中凜然,卻做半真半假的醉然應到
“居然能夠勞動運使的大駕。。”
“自然是上城富源裡的那一家了。。”
他穩穩端着越青酒盞,不緊不慢的看着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