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河平原,沿海衝擊而成的河洲上。
稀草野花搖曳之間,地面淺層的潮溼和露水,早已經被高升漸久的驕陽,給蒸成了薰熱的地氣。
而一隻頂着烈日炎炎的炙烤,緊趕慢趕的軍隊,仍舊在在塵煙裹卷當中蜿蜒行進着。
時不時有廢棄的車輛,或是受傷的牲畜,被從腳步不停的隊伍裡分離出來,又毫不兼可惜的迅速丟棄在身後。
因此在他們過來的路線上,留下來一條各種殘骸構成的,斷斷續續的尾跡。
這是顯然一支高度騾馬化的隊伍,除了頂盔貫甲持旗跨銃的森然軍列之外;還有成羣的牲畜和大量的板車、大車、長廂車,充斥其間。
從裝滿了糧草輜重軍械彈藥的輸送車輛,乃至休息的兵員和移動的伙房、醫帳、宿舍,甚至是簡易的指揮所和望臺,幾乎是應有盡有的。
只是其中相當部分顯然帶着倉促改造和加裝過後的痕跡,而顯得有些不夠美觀和對稱。
而在這隻漫漫車隊長龍的先頭馬隊當中,
人稱淮東第六將的第六兵馬使沈霍伊,抹着頭盔裡流淌出來的汗水,渾然不覺臉面積附的塵垢,已經被沖刷出條條黏糊的溝痕;
他絲毫不顧頭頂上被曬的發燙難耐,焦灼而緊促的看着行進的隊伍,只覺得走的還不夠快,完成的行程還不夠多。
直到胯下的坐騎實在不支而腿軟跪下,才又換上另一匹;而如此輪換數次之後,他只覺得腰胯以下的部位都似乎失去了基本的知覺了。
然後,好容易到了停下來休整和歇息的片刻,他卻依舊沒有迫不及待的坐下休息,而是親自帶着衛士,一遍遍的巡曳和查看着臨時營地;
一邊啃着生硬而重鹹甜的壓縮乾糧,和着酒水囫圇吞,一邊親眼看着那些車帳輜重構成的臨時陰涼處,那些老兵和士官們,督促着各自麾下的士卒,安排好行裝和車馬,相互拍打按摩肢體,飲水進食的過程。
然後還沒有座下半刻沙漏,啓行的軍號聲有再次吹響了。然後他又在部下的攙扶下,重新跨上馬背,
這可真是考驗和發掘,他們日常操訓與紀律素養、組織效能,最終極限的一番艱難磨練啊。
“正將。。”
一名親兵小心的詢問道
“可否到箱車裡休息片刻”
雖然馬拉的長廂大車裡,同樣顛簸震動的不是那麼令人舒服,但至少好歹有遮陽的陰蔽和行進中的些許涼風。
“無妨的。。”
沈霍伊卻是擺擺手道。
“交代他們,繼續保持隊形和速度。。”
領教和經歷過天南和安遠之地的潮溼悶熱之後,北地夏日的這點暑熱,對他來說真不算什麼了。
他的家族乃是出自吳興沈氏的別支,祖上最有名的人物,無疑就是數百年前號稱隋末最後的忠臣,隨扈出奔江都的隋煬帝御駕到了南方,又在宇文成都之亂中殉難的,人稱“肉飛仙”的大將沈光,。
而到了大唐之世,偏安湖州的沈氏一門,就只能算是尋常的地方書香門第,小宦之家。
但是在開元年間吳興沈氏的族中,卻又再度出了一位史稱“女中堯舜”的沈太后,這位閨名貞一,小名珍珠的太后,前半身可謂是跌宕起伏充滿了坎坷。
以小門寒戶入選廣平王府的選侍身份,爲尚且是皇太孫泰興帝看中,生下了長子兼後來的光宗天子,然後在安史之亂中隨長安陷沒而流落民間,直到多年後才經由樑公重新找回,相認於宮中。
而後半生則是充滿某種傳奇和爭議的實際,在泰興帝中興時代積勞成疾身故後,她以太后身份輔佐三代朝政,而對內在龍武系繼續做大的格局下保扶皇權不墜,對外將那些各方臣下的野心與覬覦壓得死死的。
又將正宮獨孤皇后的孃家,最古老的代北勳貴兼后妃世系獨孤氏一脈,給剪除殆盡。以惠妃之職而行攝皇后之事。
然後又在有生之年,用陽謀手段迫使樑公不得不有所妥協,卸下家主和派閥首腦之任,轉交給自己的長子蓬萊公,自此遠走他鄉養老域外,而就此留下了南海與西國在法統上的隔閡和分裂。
因此,關於這位沈太后也有一些相當乖離的非常之論,比如,泰興帝壯年之期的因病早亡,就與她脫不得干係的;
又比如:她可以在泰興帝身故後,迅速把持宮闈的過程中,果斷將控制下的獨孤太后,暗中送給樑公受用;甚至是自己也一度親自上陣,而在內宮一同共效于飛,以確保樑公在帝統繼立中的態度和立場。
爲各種野史和軼聞,提供了無數的素材和想象力的來源。
但正所謂福兮禍兮。正是因爲這位“女中堯舜”在世時的手腕得力,將臣下壓抑的太狠,所以到了她身故之後,各方的反彈也是不可避免的造成了新一輪的皇權退縮。
乃至,已經淡出龍武系首領位置,京畿梁氏的當代家主,被作爲各方的利益代表而共推出來,取代了一貫傾向皇族的韋氏一族,開始逐步走上架空皇權的數代權臣之路。
也開創了梁氏被稱爲“無地藩主”“天下代攝”,以一宗兩脈長期垂拱天下的輝煌與再興時代,
乙未之亂中,吳興沈氏也不可避免的遭到池魚之災,沈霍伊的祖上這一隻被迫出奔南下,而在嶺內重新落地生根,繁衍生息下去。
故而,他算是南朝立國前最早一批北人黨的後裔,但是因爲家中沒有什麼仕途顯赫的人物,只能靠祖上的些許餘澤和淵源,以行商與兩浙而保持一個小富之家。
到了他這一隻就剩下殷實人家的水準,雖然父母早亡而姐姐出嫁在外;但是因爲他修學用功而博聞強見,而在幾房親族的資助下,得以考拔進了京大的文學院;
又認識了一些頗有出身來歷的同年,以入幕爲條件獲得某種將來的許諾,眼看就要博得一個仕途的進身之階;自此改原名沈飛而叫霍伊,取義成就霍去病一般的功業,或是成爲伊尹那般的絕代名臣。
然後,畿內就爆發了影響深遠的清遠之變,不但沈氏一族經營的店鋪和茶山被毀於一旦,就連姐姐也成了寡婦;後來他家名下僅有的一點田土和房宅,也因爲資不抵債而被人充公,再另行發賣。
爲了光大和振興門楣,正在修學當中的他,毅然中途輟學改而去投軍;結果那些正版資序的拱衛軍和五城防軍都沒有他的門路;最後就陰差陽錯的受人指點或是誤導,投在了新編練的龍州團左旗下。
僅僅是因爲按照對方的條件,他曾經在京大的出身來歷,可以獲得更多的安家費,而他那個帶着外甥女寡居在家的姐姐,也正是需要這麼一筆救急。
隨後,才明白了自己居然投在了一隻海外藩自募的團練旗下,可惜後悔來不及了,形同賣斷若干年服役期限的文書已經簽下不可悔改了。
只能硬着頭皮隨波逐流,作爲一個全新建軍理念的新部隊,但凡是想他這樣有點文理和見識基礎的人,只要不是運氣不好在戰場掛掉的話,很容易就得到脫穎而出的機會,而一路節節提拔起來。
又經過天南和安遠之徵的諸多戰事之後,才得以定下心來,老老實實在這裡,謀求更多的發展和前程,起碼多攢下一些薪餉和變現的斬獲,也能讓後方姐姐的日子過的好一些。
因爲姐姐在夫家飽受白眼和騷擾,而拒絕了進一步親上加親的要求,而被侵吞了亡夫的遺產趕回孃家來居住,卻發現已經沒有多少安身之地了。
這個結果讓他及時憤怒又是悲涼,更是由此下定決心,將姐姐的下半輩子揹負起來。
然後,終於遇到了他夢寐以求的北伐和建功立業的機會,以第四營下副將的身份,輾轉數千裡經過了許多事情和波折,最後才下定決心將姐姐接到淮東來安置,而就此死心塌地的在這裡謀取自己的人生價值。
他現在是淮鎮的第六兵馬使;屬於僅次於那位鎮帥和四大統制官之下,六路直屬兵馬使和四州州兵馬使,兩州團練使,所構成的前沿序列和主戰部隊高層之一。
因此,通常又被人尊稱爲淮東十二將,不過其中只有五位直屬兵馬使和兩位州兵馬使,一位團練使在任,其餘的位置都暫時還暫空着。
其中四位直屬兵馬使和一位州兵馬使,都是出自新軍右廂的老部隊裡,排名最靠前的幾個營主官,他亦是其中之一的典範和代表。
而在剩下三位之中,濱州團練使羅克敵乃是收編自梁山衆的大頭領,更多是象徵性的意義;而密州兵馬使傅選,則是出自王貴的前軍序列,以勇武先登著稱;
第五兵馬使趙秉淵雖然名不見經傳,但卻是在徐州被帥司拋棄的的上萬殘餘守軍中,僅次於行營右護軍統領崔邦弼的二號人物。曾任過行帳副都管之職,也就是帥司親衛隊的角色。
相比之下排位六兵馬使之末,沈霍伊的資歷就淺薄的多了,他剩下的唯有就是忠誠且勤奮可以奉獻了。
因此,他比大多數人更加的格外珍惜任何機會,總是身先士卒的奔走在隊伍的最前頭。
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直到原野之中,再次出現了那條波光粼粼的大河,以及對岸舟船雲集的渡口。
“正將,太子河已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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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遼城郊野之中,重新樹立起的營地當中。
“貴人,其實不用太過擔心城中的那些淮軍。。”
再次出現在羅湛容身邊的博羅會使者,也在對着他信誓旦旦的道。
“我們的強力盟友已經在南方運作了,”
“只消或長或短的假以時日,就可以有所轉機和變化了。
羅湛容只是笑而不語,心中卻有淡淡的警惕。
對方這一次前來,卻是帶了好幾家羅藩外圍和鄰近的附庸諸侯,前來會合的。
要知道,之前不管羅氏內部如何變故和紛亂,這些外圍勢力都是打着中立的旗號,兩不相幫的置身事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