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這聲嘆息,朱瞻基苦澀地垂下了眸。七年來,他在人前依舊維持着康健勤政的仁君形象,可誰又知他背後那被病痛苦苦折磨的疾苦?每當病發時,他總是一遍又一遍的翻閱着北庭修月月捎來的書信,每一封,都是輕洛的近況,例如她哪天種了什麼花,哪天吃了什麼菜,事無鉅細的都描述的很細緻,一直到最近身體出現長時間的昏厥,才斷了她的消息。這些東西,讓他有了抵禦病痛的能力。只是,沒想到這麼快,她居然就真實的出現在自己眼前。
他從來沒有如此感激過上蒼此刻對他的厚愛。
兩個久違的故人,自然是有着說不完的話題,大多時候都是輕洛在說,細數自己幾年的見聞感受。朱瞻基脣邊帶笑,靜靜的聆聽着,目光落到輕洛的身上,竟是出奇的溫暖。
輕洛努力地在腦海中搜尋着那些新鮮有趣的畫面,恨不得如倒豆子般全都講給他聽。從輕風居說到洛逸閣,洛逸閣是輕洛剛開的麪館,很小的一家店鋪,賣的是她最近研究出來的“五香面”。所謂的“五香面”其實就是輕洛根據方便麪而獲得的靈感,將面拉的很細,團成麻花狀,放入溫油裡慢慢炸酥,吃的時候只需要再滾水裡過一遍,淋上肉醬即可,幹拌帶湯都可,那肉醬正是那夜的牛肉湯的深加工產品。輕洛光是做醬就來回試驗熬製了好幾個月,這也是她的獨門秘方。
出遠門的時候,帶上幾塊面,帶上一小罐肉醬,想幹吃想煮吃都可以,方便攜帶又操作簡單,剛一推出就得到了大衆的熱情追捧。現在那洛逸閣的生意可是火的很,輕洛甚至都有了在京城開分店的打算。
早知道這次來京城就帶點讓他嚐嚐了。輕洛忍不住惋惜的直嘆氣,轉頭看向牀塌,這才發現龍牀上的他不知道什麼時候竟安靜的睡着了,他睡着的時候,神態格外安詳溫和,一隻手還緊緊的握住自己的手,就好象要將自己永遠挽留在身邊一樣。
輕洛流連着他那消瘦清淺的眉眼,心裡泛起濃濃的酸楚。她大氣也不敢出一個,生怕將他驚醒,只好順從地俯下身,垂頭靠在牀邊,也漸漸的熟睡了起來。、
門外的福順偷偷探出頭,看着殿內那寧靜祥和的美好畫面,眼角頓時溼潤了起來。
夜晚,輕洛惦記着女兒的身體,幾次想開口請辭,無奈每每迎上朱瞻基那殷殷切切的目光,到嘴的話只好又咽了回來。眉頭皺了又皺,她現在是矛盾極了,真恨不得能分身成兩個人,一個回去看女兒,一個留這裡照顧子軒。
輕洛的掙扎猶豫,朱瞻基是看在眼裡,苦在心裡。半晌,實在不忍心看她那緊鎖的眉頭,只得狠了狠心腸,淡淡的下了逐客令。
“天色也晚了,我叫人……送你回去吧。”
輕洛這才如釋重負般小小的鬆了口氣。還來不急高興,就聽得外面的宮人匆匆來報,是納蘭逸風託人傳話過來,告之女兒身體已無大恙,叫她不要擔心掛念。
這下輪到朱瞻基滿心歡喜了,就好象是那得了糖果的讒孩子,眉眼盡是盈盈笑意,一眨不眨的盯着輕洛直看。
輕洛被盯的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好裝作口渴的樣子抽回手轉身去抓茶杯,剛喝了一口就痛苦的皺了眉頭。這居然是藥茶,味道怪異極了。她連狼狽地含在嘴巴里找到那牆角邊痰盂裡吐了,連吐了好幾口,纔將那舌頭上的怪味沖淡。這東西能喝麼?味道也太差了……
“來人,看茶!”朱瞻基朝門外喚了一聲。不出多久,就見福順邊胡亂的抹着臉邊領命地應了一聲。上等的玉泉泡製而成的雨前龍井就端了上來,送茶的小宮女不過十三、四歲模樣,看上去仍像個稚氣未脫的孩子。
輕洛不由的想起銀歡來,顧不上喝茶就追問起銀歡下落來。原來銀歡十三歲時就早早進了宮,現下十年期滿,去年就出宮回鄉了,聽說現在已經嫁了人。
晚膳很簡單,也是泡着大量藥草的藥膳,遠遠的就能聞的到那帶着湯的鮮美與中藥味道夾雜在一起的怪異味道。輕洛掩下濃濃心酸,接過那鑲玉小瓷碗,小心的舀了一勺,放在脣邊吹冷了,再殷切的送到朱瞻基面前。
朱瞻基覺得此刻的自己如身置仙境一樣,這畫面,美好得如夢似幻,讓他有點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又怕這一切只是他的幻想,閉上眼再睜開,就會全部消失不見。他不敢用力呼吸,不敢閉眼,只想着要再多看她一眼,哪怕只是一點點。
“怎麼了?”輕洛殷勤地舉了半天,手都酸了也不見他有所迴應,只好出聲喚回神遊太空的他。
“抱歉,我又走神了。”朱瞻基不好意思的訕笑了下,張開嘴巴順從的喝下那勺湯汁。心裡美滋滋的,感覺就像是在喝蜂蜜一樣的甜,絲絲甜入那最心底。
一碗藥膳,很快就見了底。
朱瞻基彷彿很疲倦的樣子,眉宇間掩不住的睏意。大概是藥膳里加了寧神的藥物,很快他便沉沉睡去。
輕洛站起身,這才發覺自己也竟是一天沒有進食了,肚子現下鬧騰的厲害。輕手輕腳的出了殿門,準備找點吃食。
“姑娘,您的晚膳也備好了。”福順很是細心,當下就引着輕洛來到偏殿。
桌子上,竟是一碗熱氣騰騰的五香面。
輕洛吃驚地看着自家出產的東西,沒想到會在宮裡看到。難道,這些年,他一直在意着自己的一舉一動?
福順頓時紅了眼眶。“原諒奴才的多嘴,可是,可是有些話奴才憋在心裡真的不吐不快了……聖上他,自姑娘您出宮以後,整個人就頹唐了許多……對後宮的妃嬪們也都十分的冷漠,所以皇室血脈纔會如此的薄弱。聖上每天下了朝,就會呆在姑娘住過的偏殿裡,一坐就是幾個時辰。心情好的時候,聖上還會教奴才們唸書識字,唸的是《詩經》,識的是小纂……”
福順說着說着,眼淚就流下來了。他抹着眼淚從書案上拿來一個朱漆方盒,打開盒子,裡面全都是信箋。有的已經泛起了黃色,磨的薄薄的,估計是有人經常翻閱、摩挲的緣故。
輕洛不敢置信的伸出手,隨便抽了一封,打開來看。裡面果然都詳細記錄了她每日的作息,像是個十二小時監控器一樣,只要出了山莊,就會落入這個寫信人的視線裡,每一天,只要出了莊,都會有上詳細的記錄,吃了什麼東西,見了什麼人,詳細地讓她咋舌。
就好象狗仔隊一樣強大,把她完全的監視了起來。但是一想到,背後的那個人是子軒,心裡的煩躁與憤怒就立刻飛散的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感傷與悲慼……
她在清雅山莊過着快樂的日子時,他是懷抱着怎樣的心情看着自己幸福的樣子?當身患劇毒的他,徘徊在死亡邊緣時,自己卻是一無所知的過着逍遙日子。子軒……此生此情,竟是欠了你這麼的多……
“聖上只能靠藥物維持着生命,其他的食物吃了只會令他病情加重。可是,在這面送進宮的那晚,他還是執意要人做了一碗來,興高采烈的吃了個精光……結果半夜,連飯帶血的吐了一地,眼看着就要,就要……”
福順哽咽着說不下去了,眼淚簌簌直落。說罷,竟“撲通”朝輕洛跪了下來。“求姑娘看在聖上這份癡情的份上,就留在聖上身邊陪他走完這最後的……太醫說,說……熬不過正月……”
什麼?!輕洛聞言頓時如遭雷擊。
他的生命竟然這般的脆弱短暫?她不相信——
“不——不會的——”
“納蘭莊主也是個通情達理的好人,相信他也是真心實意的對姑娘好。就請姑娘委屈幾天,代奴才照顧聖上了……奴才給您磕頭了!”福順說完,就重重的俯下身,連連磕了幾個響頭。
輕洛嚇得連忙上前制止了他的自虐行徑。“我答應你便是!”
其實他不求,自己也是會留下的。不然,她一輩子都會良心不安。
三天後,暖暖的身體又恢復了往日的健康活潑。納蘭逸風知道妻子一定惦念孩子,暖暖病一好,就帶她進了宮。
“皇叔叔好——我是暖暖!父親說皇叔叔跟暖暖一樣,都生病了,暖暖都有乖乖吃藥,病就好了。皇叔叔也要按時吃藥哦,這樣病纔會好的快!”
“乖孩子,叔叔會按時吃藥
的。”朱瞻基微微一笑,看着牀前這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娃,眼底滿是溫暖之色。一見面就喜歡上這個討喜的小姑娘,比自己的女兒還要倍感親切。
暖暖這纔看見安靜的立在牀邊的自家孃親,連忙歡喜的像個小雀一樣撲了上去撒嬌。“娘——暖暖可想你了!”
“這小丫頭,眉眼倒有幾分像初雲,大了必然也是傾國的美人兒。”朱瞻基看着這溫馨的一家三口幸福的天倫場景,忍不住出聲感嘆道。說罷,轉身將視線重投在暖暖身上,溫言問道:“暖暖丫頭,可願意當叔叔的兒媳婦?”
輕洛吃驚地睜大了眼想也沒想就張開嘴巴想出聲制止。納蘭逸風眼明手快的拉了下妻子的袖子,暗暗丟了個噤聲的眼色。輕洛不知道這爺倆打的什麼啞謎,只好靜靜的準備聽着女兒的回話。心裡忍不住犯起了嘀咕,居然又有人說女兒長相有幾分初雲的影子了,這是怎麼回事?要是真是納蘭家小姐就好了,可是明明記得初雲並不是逸風的親妹妹。真是奇怪了!
暖暖櫻花般粉嫩的朱脣輕啓開來,甜甜的反問:“那不是要嫁給叔叔?”對於五歲的她來說,“兒媳婦”和“媳婦”還不能區別開來,所以還以爲那皇帝叔叔是要自己嫁給他。
衆人均是一愣,一時間都沒有反應過來。
只聽那暖暖又自顧地道:“雖然叔叔有點老,但是長的還是蠻英俊的,等暖暖長大了就嫁你了,好不好?”
朱瞻基頓時大笑了起來。
輕洛無力的直撫額,這丫頭心裡想的都是什麼啊?她教出的女兒,怎麼會是這個樣子?害得她這個當孃的,都沒臉見人了!
納蘭逸風但笑不語,眼睛裡也閃着淡淡的笑色。
笑過之後,朱瞻基覺得自己好象吃了靈丹妙藥一樣,通體舒暢,氣色也紅潤了起來。
“你們都下去吧,我跟暖暖單獨說說話。”朱瞻基看了輕洛夫妻二人一眼,掩下眼中的不捨之色。
輕洛雖然有點狐疑,但是被納蘭逸風牽着快步的出了殿門。福順關上那鏤空的雕花木門,也盡職的守在了殿外。
“暖暖,叔叔有些困了,你唱歌哄叔叔睡覺可以嗎?”朱瞻基伸出手臂,愛憐的摸了摸暖暖那可愛粉嫩的小臉。
“好——叔叔想聽什麼?”
“《蝶戀花》。”
“這個我娘就教我唱過一次唉,不如暖暖先唱個別的潤潤嗓子好不好?”
“……也,好。”
“孃親說叔叔家鄉有個民謠可好聽了,暖暖唱給你聽哦。”
“好,叔叔睡着的話暖暖就自己出去吧,不用叫醒叔叔了。”
“恩。”
“說鳳陽,道鳳陽,鳳陽真是個好地方。自從那年發大水,十年倒有九年荒……”
“叔叔,睡了沒?暖暖唱完了。”
“叔叔先別睡哦,暖暖這就唱《蝶戀花》。”
“花兒花兒爲誰開,一年四季春又來,花兒說,它爲一個人等待。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叔叔,暖暖走了哦,一定要等暖暖長大哦。”
小姑娘調皮一笑,偷偷在那熟睡的明黃衣衫下那貴氣逼人的俊美容顏上小啄了一口,然後歡快的跑出了殿外。
她不明白爲什麼母親的眼睛裡蓄滿了晶瑩的淚水,父親也是一臉的沉痛表情,更不明白爲什麼所有的人都徑直的跪了下去。叔叔只是睡覺而已,爲什麼所有的人都流露出那麼悲涼的眼神?
……
宮裡響起了沉重的鐘聲,輕洛踏着那《蝶戀花》餘音,腳步虛浮的朝宮外踏去。
宮人惶恐悲傷的紛紛涌了進來,與輕洛並肩擦身而過,輕洛好象是暫時失去了知覺一樣,茫然地朝前行去,拋下身後的驚天動地的哭聲一片。
納蘭逸風抱緊了懷中的女兒,追上了輕洛的腳步,穩穩地扶住了她蹣跚的步子,一家三口,堅定的朝宮外走去……
“雲兒,是我表妹。只是她都不記得了,所以暖暖長的像表姑姑,無可厚非。”
“……”
“還有就是,現在的雲兒也是穿越者……”
“什麼?!你還瞞了我什麼?”
“有件事倒是一直沒跟你說。”
“說——!”
“我愛你!”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