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明白, 李靜就暫時停止了與范仲淹的通信。
過了兩年野生生活的李靜,花了些時間,才慢慢重新讓自己習慣處在文明社會的身份, 對於她的異常, 身邊的人, 都當她是驟然回到禮儀文明的世界不適應, 沒有人追問。
而身邊接連發生的事, 也讓她一時忙碌的沒有閒暇來想范仲淹的事。
先是由於秦廣的迴歸,秦芳擱置經年的婚事終於提上了日程,也難爲蕭貫等了她這麼多年。
從交換婚書, 置辦嫁妝,到送秦芳上花轎, 僅用了短短二十天的時間, 彷彿家裡迫不及待把這個大齡姑娘嫁出去似的。
應秦芳的要求, 李靜和秦廣一起,隨着送嫁的隊伍, 把她送到了蕭貫的家鄉新喻。在李靜遠赴新喻送嫁期間,朱說,不對,是換回了生父給的姓名的范仲淹,結束了燕趙之行, 在回亳州(天禧元年, 朱說擢升爲文林郎, 權集慶軍節度推官, 任地亳州)赴任之前, 繞道去了趟宋州。
錢裕告訴他,李靜, 自從收到他的那封信之後,雖然面上還是如常,可是,經常一個人發呆嘆氣,夜裡,也是經常彈琴到深夜不寐。
李靜的異常,就是不用錢裕說,范仲淹也知道了。之前恨不得一日一封書信的李靜,自從那一封書信之後,過了兩個多月,竟然沒有給他隻言片語。他派人送到李靜家裡的書信,也沒有恢復。
范仲淹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匆匆結束了燕趙之行,不顧同僚的質問,執意繞道宋州想要面見李靜探知究竟。可是,卻得到李靜送嫁遠赴新喻的消息。
在宋州逗留了十天,終於不得不去回任上的范仲淹,留了書信,拜託錢裕交給李靜之後,匆匆離開了宋州。
彷彿故意似的,李靜在范仲淹離開的當天下午回了宋州。沐浴過後,她纔不緊不慢地打開了范仲淹留下的書信,卻沒有依言去亳州找他。而是應着收到的另一封書信,和喬戎、秦廣一起,去了洛陽,參加萬麒的婚禮。
李靜在萬麒的婚禮上意料之外卻又情理之中的見到了摩西,摩西第一次醉得不省人事。
李靜扶着摩西回房,兩人莫名其妙地抱在一起哭作一團。
分別之際,摩西告訴李靜,它調任到宋州做典史了,不日就會赴任。李靜答應它在家把房間收拾好了等着它。
年底之前,李讓的婚事也定了下來。他娶了京城禮部尚書家的小女兒孫冉,據說,那個小姑娘在他當日隨着一羣士子拜訪孫尚書時對他一見鍾情,已經到了適嫁之齡的她,知道李夫人去世的消息後,拒絕了京城好多人家的求親,執意要等上李讓三年。
三年間,一個待字閨中的小姑娘,居然撤去環瑱,日日穿白茹素,夜夜誦讀往生佛經,比李靜這個親生的,還要盡心守孝。
因此,李讓守孝期滿,孫家派人來提親時,眼神都是綠的。大有李家要是不答應,就要詛咒李家全家的氣勢。
李靜以爲,她會見到一個多麼執拗叛逆的女子,可是,李讓新婚第二天,她卻在李家的餐桌上見到了一個小鳥依人,溫婉可人的姑娘。晏夫人要年輕十歲,大概也就是她這個樣子。
李靜本來無意充當他們新婚燕爾之間的電燈泡,可是,三日歸寧之時,她的這位新嫂嫂,卻執意拉着李靜與他們同行。
原來,她這位新嫂嫂不僅氣質上與晏夫人相似,兩家還是姻親,晏夫人是她的表姐。而她的新嫂嫂,顯然從晏夫人那裡聽了不少關於李靜的事蹟,對李靜抱了非常強烈的好奇心。
對於孫冉不同於外在的熱情與旺盛精力,李靜招架不下,只有被牽着走的份。
拜訪了孫家,又去劉禪家裡、晏家轉了一圈,年關已近。
這一年,李靜第一次在李家本家過了年。
由於對一切毫不知情的孫冉的加入,這一年過得還算活潑祥和。
只是,熱鬧過後,回到房間的李靜,卻是滿心寂寥。
自從知道了朱說生父爲他取得名字是范仲淹,她已經疏遠了他近一年的時間。
李靜本來對范仲淹是沒有多少印象的,可是,耐不住他是李娜心心念唸的崇拜傾慕的人,以前,她從來沒有在意過。可是,收到那封信開始,李靜儘管很希望不過是同名同姓,可是,她還是很不應景的想起了,李娜說過那位範大人上書複姓的事;不僅如此,她還想到了那位大人畫粥而食、聞雞起舞、聞皇帝過而不出門觀望的種種軼事。
而那些流傳下來的故事,雖是誇張了些,卻又有很多就贏在了朱說身上。而且,李靜還後知後覺的想起,她就是畫粥而食的故事中那個被拒絕的友人的角色。
她是喜歡朱說,戀慕着朱說。但是,她一時真的沒有辦法把朱說跟那位“先天下而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範大人連在一起,那位大人的形象太高大了,高不可攀。
所以,范仲淹的來信,她也不回;他讓她去亳州看他,她更是當做沒有看到。
初始,范仲淹信件寫得還勤,越來間隔越疏,而上一封書信,已是月前收到的了。
撥弄着琴絃發泄着翻飛的情緒,在安靜的夜裡,李靜的眼淚無聲滑落,終於,他們之間,就要這樣斷了。
曾經相約相守一生的人,由於她單方面的刻意疏離,從此,就要成爲陌路了。
琴絃繃斷,李靜也終於忍不住掩住口鼻,嗚咽出聲。
大年初一,頂着紅紅的眼圈出現在大廳的李靜,卻被廳中格外詭異氣氛弄得訝然。
本來應該準備好去祠堂祭拜祖先的一家人,居然都滯留在客廳中,屏息而坐。連她那個前夜吵鬧不休的小侄子,這一刻,也站在他母親身邊,安安靜靜的盯着大廳中央。
李靜揉了揉發澀的眼睛,把視線聚焦在客廳中央。
她沒有看錯,大年初一一大早,出現在她家客廳的,是備足了三媒六禮的范仲淹。
連見到朝中一品大員都挺胸而立的范仲淹,此刻,卻跪在李家冰涼的地板上,接受李家上下大小的目光巡禮。
看着范仲淹佈滿血絲的眼白,李靜不懷疑,他昨夜甚至可能之前好多個夜晚,都沒有睡過安穩覺了。
在她以爲兩人之間已經斷了的時候,范仲淹卻出現在了她家的客廳,跪求她的父親把她下嫁於他。
說不感動,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李靜瞥見媒婆送來的生辰八字上那讓她敬而遠之的三個字,邁出去的腳,又收了回來。
連接內室門口的異動,廳中衆人,包括范仲淹,包括李寂,自然都看到了。
李寂本來就在猶豫,見李靜退回去了,也沒有刻意爲難跪在堂下的人。只說他們要去祠堂祭祖,這位公子請自便。
言下之意,就是送客了。
可是,知道李家最後一個人離開客廳,范仲淹還端正的跪在那裡。
一直到天黑,一整天滴水未進的范仲淹,一直跪在那裡。
李靜沒有說話,李寂也沒有趕人。李家的下人,知道這位是像他家那位做了十八年四少爺、聲名狼藉的小姐求親的,抱了好奇看戲的心理,三三兩兩在客廳外探頭探腦,掩嘴嘀咕,但又礙於家規,沒有人上前惹他。
媒婆等了半天,連口茶都沒有等到,下午跟范仲淹要了銀兩,已經先行離開了。
大年初一的,誰願意再別人家裡受閒氣。范仲淹給的聘金再多,那位媒婆再怎麼被知州上官大人囑咐過,也不奉陪了。擺明,人家就是看不起他嘛,一個節度推官,還妄想高攀郡主?
晚間,李讓端了碗熱湯給范仲淹。
范仲淹拒絕了李讓的熱湯,只是問他道:“之謙兄,你知道靜兒身邊,發生什麼事了嗎?”
李讓把碗放在范仲淹身邊,神色複雜的看了他一眼道:“靜的心事,一向不跟我說的。不過,有一次,她酒醉了倒是曾經抓着我的手沒頭沒腦的說過‘你爲什麼是範大人?你不是普普通通的朱希文嗎?爲什麼突然成了那位流傳千古的範大人?’
靜這一經年,過得並不好。就連蘇摩西調任回宋州,她臉上的笑容都很勉強。
如果不是她真的認定你了,我會逼你離開我家的。
現在,你就等着她心疼你勝過她給自己設得魔障吧。”
李讓說完,拍了拍范仲淹的肩,起身離開。
范仲淹在李家客廳跪了三天,李靜最終心軟,讓人把受了風寒暈倒的他,扶到了她的房間。
范仲淹喝完藥清醒之後,李靜坐在牀前,做了個深呼吸,做足了心理建設道:“很抱歉,這些話本來一年前就該跟你說的,可是,我自己鴕鳥心理,拖了你經年。
我不能跟你成親,你身體康復之後,就離開吧。”
多少已經從李讓那裡知道了些的范仲淹,並沒有李靜預想的激動,很平靜的看向她道:“給我一個理由。”
看到這樣冷靜的范仲淹,李靜有些放心,更多卻是失落。
“因爲你是范仲淹,我前生的室友心心念念要穿越過來給你做媳婦的範大人。不僅在正史上,在文學史上也留下了濃重一筆的範大人。
也許你自己還不知道,你的一生,是讓人高山仰止的。連蘇軾、歐陽修那樣的大文豪都爲你作傳,蘇軾一直爲未曾親眼見過你而遺憾。
你這樣的人,有既定的人生軌跡,不是我這種小人物能參與的。”明明之前說好了要冷靜的,可是,說到後來,李靜還是涕淚交加了。
她只是想跟自己的愛人長相廝守而已,可是,她哪怕能夠衝破世俗禮法的藩籬,卻衝不破史書上記載的那個名字的桎梏。
“你就是因爲這個原因而疏遠我嗎?那我們之前的約定、承諾,在你眼裡,又算什麼?”明明餓了三天,又昏迷一天,范仲淹的聲音,卻是有着明顯的氣勢與壓迫感。
兀自委屈的李靜,被他聲音中的慍怒嚇得,連哭泣都忘了。
打了個嗝,李靜拿錦帕胡亂擦拭了一番道:“跟我定下約定的是朱說,可是,現在朱說已經不在了。你已經換回了那個流傳千古的偉大的名字,就算我拿着你以前寫得承諾走到你面前,也已經失效了。你說那些約定、承諾算什麼?”
分明自己是佔理的,可是,這樣說着的李靜,被范仲淹慍怒的眼睛注視着,卻是莫名的心虛。
“就算名字改了,我的手紋總沒有改。哪裡就不作數了?晏大人不也是你知道的‘歷史名人’嗎?怎麼沒見你疏遠他?難道我有晏大人出名嗎?那你之前怎麼認不出我來?”咄咄逼人的連環質問,是李靜從未見過的凌厲。
“晏大人又不是我的愛人,況且,我也從來沒有跟晏大人親近過呀,從何處說疏遠?”李靜說着,卻是下意識的往後挪了挪凳子腳。
“京城中誰不知道,貌若天仙的李郡主與太傅晏大人親近,就連我,不也是借了你的光,才成爲晏大人的門客的嗎?
前些日子,你陪着你兄長夫婦歸寧,不還剛去晏府走訪過嗎?比起一經年隻言片語都沒有得到的我,晏大人不是得到了你獨獨的青睞嗎?”
范仲淹一直壓抑着的嫉妒的心情,也在爭吵中暴露了出來。
“我去晏家,是去看晏夫人的。而且,我也去劉禪家裡,也去皇宮看劉皇后了。又沒有單單隻去他家。說什麼獨獨青睞呢?哪有那回事!”
李靜的解釋,無意於火上澆油。
范仲淹咳了好多聲,眼珠都快瞪出來了,看到李靜一臉無辜而理直氣壯的表情,他真恨不得拿刀撬開李靜的腦殼,看看她腦子裡到底裝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