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後來,蘇暢還是跟李靜道了歉,在蘇長山的命令下。
不是李靜自己覺得委屈去蘇長山那裡打了小報告,是蘇暢自己情緒失控在蘇長山面前說了李靜不雅的壞話,被蘇長山打了耳光,還被他命令着跟李靜道了歉。
那已經是那件事發生三天之後了,李靜自己,本來已經忘了。聽到蘇暢滿含憤怒的道歉話語,李靜下意識地問道:“你做了什麼需要向本少爺道歉的事嗎?”
蘇暢握了握拳頭,對比自己矮五寸的李靜低頭道:“前日言語上冒犯了你,我向你道歉。”
李靜把手放在下巴上道:“那件事,我點了穴道,已經過去了。不過,沒想到你居然是一個這麼能委屈自己的人呀?比起委屈你自己向我道歉來,在我在船上的這段時間,你不要挾怨報復於我我就感激不盡了。還有,”李靜湊到蘇暢耳邊道:“對船醫大哥,我只是單純欣賞,他那種臉型,不是我心動的類型。所以,你放心,我不會跟你爭他的。”
這是李靜用自己的方式,花了十八個時辰,想出來的蘇暢討厭她的原因——把她當作了情敵。
蘇暢推開李靜道:“你胡說什麼?我對白叔怎麼會有非分之想?”他那張被曬成古銅色的臉頰,泛着燒鐵的灼紅。
李靜把食指放在脣邊比了一下,示意他別讓別人聽到。然後,墊腳拍了拍蘇暢的肩正色對他道:“性取向這種事是天生的,喜歡同性更勝異性的狀況,不僅人類裡面有,動物裡面也有。雖然是少數,但也是自然界中很正常的存在,所以,你不用爲自己喜歡同性這件事而煩惱。愛情是自由的,不分性別種族和年齡的,加油。”
說完,李靜手在蘇暢眼前晃了晃,見他沒什麼反應,就留下他一個人在甲板的角落裡吹海風,自己回了船艙。
蘇暢在海邊吹了兩炷香時間的海風,才恍然明白過來——李靜,居然是在鼓勵他。鼓勵他做背德違倫的事,而且,還把那種事說成了理所當然。而且,似乎是超出他理解的理所當然。
當天,晚飯過後,蘇暢又把李靜拉到了甲板上。
被蘇暢用沉默的虎視眈眈的眼神盯了一盞茶的時間,李靜率先受不住眼睛酸澀,眨眼開口道:“如果你不說話的話,我就回去了。大叔師傅還等着我給他端洗腳水呢。”
蘇暢拉住李靜道:“之前你說的,很正常,是指什麼?”
李靜握拳忍了忍,才忍住把蘇暢掀翻在地的衝動,伸手拿開他握住她的手。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什麼字面上的意思,‘愛情’、‘自由’指什麼?”
“愛情,就是拉丁語的amor,按照西方的說法,是意大利詩人但丁發明了愛情。也就是,他的《神曲》第一次定義了愛情這種情緒。解釋到這裡,你聽懂了吧?”李靜因爲有了顯露自己學問的機會,一時頭腦發熱,忘了但丁(1265-1321)的時代要比她生活的北宋晚了兩百多年。
“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不明白嗎?啊,可能是翻譯的問題吧。我記得《神曲》好像又叫《神聖喜劇》來着,記不清了。本來以爲你在海上長大的,舉西方的容易明白一些,那換個說法。愛情,大概就是《詩經•關雎》所描繪的那種感情,《鄭風》裡邊好像也有很多愛情詩。”作爲一個只在作品裡看過愛情的人,李靜自然是沒有辦法用切身感受向蘇暢解釋愛情。
“你當我是傻子嗎?根據《毛詩序》的解釋,《關雎》是讚美后妃之德的;子曰:鄭風淫。難道你以爲我是商人就一定會去讀那些粗俗□□的詩篇嗎?”夜色中,蘇暢泛紅的臉色並不是特別扎眼。
“本來沒有把你當傻子,不過,聽你說了那些話,真的把你當傻子了。”這句話,尤是反應弧比別人長的李靜,也沒有當着蘇暢面說出來,她咳了兩聲問道:“你的學問是誰教的?”
“識字和算學都是魚管事教的,作詩填詞跟白叔學的。魚管事曾經中過秀才,白叔曾經中過二等進士。你別以爲我們船上的人都是目不識丁的。”
李靜與蘇暢拉開一段距離道:“我問你一件事,你聽了能不生氣嗎?”
“你問吧。”
李靜又往後退了半步道:“那個,你碰沒碰過女人?”其實,李靜更想問“你是不是處男?”
“海上行人,並沒有娶妻的打算。”
你能想象嗎?從八歲開始就在船上航行,見過東南亞、南亞、阿拉伯、小亞細亞、歐洲各個國家,各種特色的女人的人,再被問及“你碰沒碰過女人”時,回答居然是“海上行人,並沒有娶妻的打算”。
常年在海上行駛,接觸過多國、過種族的文化的人,不應該是自由自在、沒有束縛、及時行樂的嗎?
儘管李靜並不認爲嫖妓是一種光彩的行爲,可是,按照人的正常生理需求,宦遊在外的人、軍人、行旅不定的商人,如果不去嫖妓,那纔是不正常呢。
尤其是蘇暢這種海上商人,身邊有着大把的銀錢,又沒有家累負擔,怎麼能守着心中的堅持不去縱情享樂?
能夠不耽溺其中就已經了不得了,怎麼還出了一個比活在最禮教規範的家族中更加純潔的人?
李靜俯下身猛咳了好長時間,才擡起頭眼角泛着淚珠道:“你把我找出來,到底想說什麼?”
“呃•••就是•••就是,假如,我只是說假如,我想親近同爲男子的白叔,想跟他一起過一生,還•••還想•••還想與他行周公之禮,那也是可以的嗎?”蘇暢吞吞吐吐的,費了半天勁兒才把一句話說完。
“如果他跟你也有着一樣的心思的話,就沒問題了吧?”黑暗遮掩了蘇暢的表情,也模糊了李靜忍笑忍到顫抖的身體。
“可是•••可是,陰陽結合,纔是天地正道。有那樣的想法,不是很奇怪,該讓人不齒的嗎?”
“我覺得,只要你的行爲不傷害別人,又能讓自己快樂,即使走得不是衆人都走的路,也沒關係的。不過,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大概,與正道真理無關的。”李靜在船上待了這麼長時間,船員中間那些不成文的潛規則,她也看到了;雖然,她自己對那種沒有感情並且不負責任的慾望紓解行爲很不屑,不過,那也是這種人在這種狀態下無奈的選擇。她沒有切身理解,也不打算置辭;不過,真心的兩情相悅的感情,李靜自己,真的是覺得與性別種族無關的。
但是,兩情相悅之所以美好,就在於它的可遇而不可求。即使是在戀愛自由的時代長大,長到二十歲的蘇婕,都沒有遇到讓她心動的人;相反,在完全沒有戀愛自由的時代,甚至兩個世仇家族的孩子,卻又能莫名其妙愛上對方。
所以,說到底,李靜自己多少也知道,愛,是與社會環境沒有關係的。
蘇暢的狀況,在船上這麼長時間,雖沒有過多接觸過,但是,李靜對他也有了一定的瞭解;他,在李靜看來,是那種心中有愛的人。所以,李靜是想讓他幸福的。
但是,如果他自己在心中都下不了決心的話,到最後,他得到的,不過是在道德與本能之間掙扎,最後,一不留神,就會是一場與愛無關的悲劇,傷人傷己。
因此,李靜並沒有表現得太激進;儘管,船上生活很無聊,她真的希望看到蘇暢的愛戀追求給自己找點兒樂子。
“那你覺得,白叔是怎麼想的?”李靜投出去的並不誘人的餌,蘇暢這隻瞎眼魚,居然咬住了。
“船醫大哥怎麼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你覺得,我要是跟白叔說想跟他共度一生,白叔會有什麼反應?”
“如果他已經有了意中人,你就沒有希望了;如果他只喜歡異性的話,你基本上也就沒有希望了;如果他既沒有意中人,恰巧是個雙或者同的話,雖然不見得會答應你,最起碼,你有追求他的機會,不過,最後他會不會答應你也是未知數;如果•••算了,這個如果結果不太可能,我就不說出來讓你空歡喜了。”儘量冷靜的分析着,李靜卻已經在幻想蘇暢追美人船醫的慘痛歷程。當然,這個也是以蘇暢的韌性與覺悟爲前提的。
“那你覺得,我什麼時候跟白叔說合適?”蘇暢說着,湊近李靜,下意識抓住了她的胳膊。
李靜甩開蘇暢往後退了一大步道:“我爲什麼要告訴你?別忘了,前兩天,不對,好像這幾個月,你經常對我口出惡言的。”
“你想要航海地圖和學習觀測海上天氣吧?如果你幫我,我就想辦法讓航海士收你爲徒;如果我跟白叔在一起了,我還會送你前往黑衣大食、綠衣大食、還有大秦帝國的航海地圖。”儘管一直以來打從心裡厭惡嫉妒着李靜,對於李靜這個人,蘇暢還是客觀的好好觀察過的。
“咳•••你覺得本少爺會是那種爲幾張航海地圖折腰的人嗎?”夢想近在咫尺,虧得李靜還能說得出拒絕的話語。
“對別人而言,不過是沒有用的幾張圖;對你而言,當是價值萬金吧?不對,都冒着生命危險來海上了,那當是無價之寶了。”
“就•••就算是無價之寶,‘君子愛財,取之以道’,本少爺也不會爲了它們做算計別人的事。”李靜扣住了船舷,在拼命堅持着。
“不是你說即使我跟白叔在一起,也是正常的嗎?即使稍稍用些手段,最後我跟白叔開心在一起了,你還是積了功德呢。”
“那假如不管你怎麼努力,船醫大哥就是不接受你;甚至,船醫大哥已經有了意中人,你完全沒有機會了;更甚至,船醫大哥本省覺得喜歡同性是不正常的,因爲你的表白羞辱你。你會怎麼辦?”
“白叔就算不喜歡同性,也絕對不會羞辱我的;如果白叔已經有了意中人,他的意中人還活着並且也中意他的話,我就放棄;如果他的意中人不喜歡他或者已經不在了,我就努力讓白叔喜歡上我。功到自然成,絕不可能出現我怎麼努力白叔都不接受我的情況的。”
“你還真自負。除了讓我拜航海士爲師,給我到大食、大秦的地圖之外,你們的好事成了之後,作爲謝禮,我還要一對象牙作骨繡了龍鳳的錦面折扇;十套上品的紗麗;一把上好桐木做的七絃琴;還有你的能力能蒐集到的所有琴譜。如果你能接受這些條件的話,我就答應你。”
“好,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