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住門板的大手青筋突起,另一隻幫李靜擦拭眼角的手費力的蜷縮起來收在胸前,朱說認真的看着李靜道:“不管李公子和莫公子說了什麼,我與你相交,就是在與李之姝其人相交。不是李公子口中善良卻又身世可憐的弟弟;也不是莫公子口中理智卻又熱心的恩人;而是七夕花燈會那晚用雲淡風輕的語氣向我這樣一個初識之人講述自己十幾年人生經歷的李之姝自己。
你的不學無術確實如你自己所言絲毫沒有謙虛,你對古人的不敬也確實讓我不快,但是,這並不能抹殺你這個人,你的向學之心,你的一直以來的隱忍堅持,你的溫柔善良,還有你的懦弱逃避。
我自然也知道自己進到書院是爲了考取功名,我也知道你對我這種一心追求功名的態度不喜,可是,你願意從看你一直心存牴觸的佛經來與我相交,我很開心。
再多的話,現在我也說不出來,我今天到府上,就是問問你,你是不是因爲我前晚的無禮憤怒,決定從此再不與我相交?”
出乎意料的告白,讓李靜有些反應不過來。這是什麼意思?朱說的話,對她的評價,貶義詞多過褒義詞,可是,他的態度,他棄學一天到她家來就爲跟她說這幾句話的態度,顯然是與那幾句滿是貶義詞的話語不相稱的。
李靜該怎麼理解?
朱說的目光太過直接,太過深沉,以至於,李靜腦子中閃過了“斷袖分桃”這樣的字眼,渾身一陣顫抖,李靜用審視探究的目光看着朱說道:“那個,其實,我是怕你笑話纔沒好意思說實話的。
我已經決定練字了,九經和諸子,我也決定開始讀了。
雖然基礎差一些,可是,年齡和經歷在這裡,我想,如果我沉下心來自己慢慢練習、慢慢看書的話,應該也會有所習得的。
在那之前,我就不打擾希文兄了。
雖然不好意思,說起來,多虧了希文兄的一怒,我纔有種茅塞頓開,要沉下心來習字讀書的感覺。當然,按照我以前在西席的就學經歷,我這次會持續多長時間也不確定。所以,本是不想跟希文兄說空話的。”
與李靜預料的不同,聽了李靜的話,朱說並沒有緊張的抓着她的手說“那佛經呢?不用我給你講佛經了嗎?”,而是鬆了一口氣微笑着道:“你能沉下心來讀書總是一件好事,不過,一味的自學,可能偶爾會鑽入死衚衕,雖然我自己也是才疏學淺,不過,以後你有什麼疑問想要問了,隨時都可以來找我。”
李靜收回審視的目光暗自吐了吐舌頭,舒了口氣道:“我曾經聽人說過,‘二尺二的境界,不僅不能瞭解三尺三的境界,甚至不能瞭解二尺三的境界’,我不知道希文兄的境界,但是,很清楚,我跟讓之間有着天壤之別。希文兄要是不嫌我魯鈍,願意教教我練字的技巧,我就感激不盡了。至於進學,我的資質,窮盡一生,怕也踏不進孔夫子的門檻了。”
朱說伸手揉了揉李靜的頭失笑道:“哪有人這般妄自菲薄的。‘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和不擅長的,你還沒有開始學習,就擅自否定了自己,也太過憊懶怠惰了。”
李靜搖了搖頭,從朱說手中掙脫出來道:“雖然我這個弟子一定不如師,不過,看在朱夫子這樣有誠意,我就拜你這個賢人爲師了。朱夫子在上,請受弟子李靜一拜。”
李靜說完,做足了姿勢要給朱說行一個拜師禮。
朱說扶起李靜道:“別胡鬧了,能夠活用韓昌黎的《師說》,你也不是那般不學無術。劉夫子都不敢收你這個弟子,我自然更不能收。你真有心向學,我們互相學習就是了。”
李靜掙開朱說道:“不想收我就直說。說什麼互相學習,雖然看不到你的境界,但是,自知之明我多少還是有的。”
朱說看着被李靜掙開的雙手,又看着她鬱郁不快的神色,心想,“果然是個姑娘,看着大方,其實當真小氣得緊。”
這話,朱說自然是不敢當着李靜的面說出來。
他花了一夜的時間想自己對李靜動的不受自己控制的心思,又花了一天的時間向李讓和摩西探問李靜,再花了一天的時間在李靜家裡跟李讓、摩西、還有萬麒、魏紀等待李靜,並不是想要惹她不快的。
“我是怕你將來學出去了,跟人說起年少無知時曾經拜過長山一個無名人士爲師覺得羞恥。不過,你要真的執意要拜師,我收你這個弟子也就是了。只是,爲了怕你將來後悔,我們就不興師動衆了,這件事,就限我們兩人之間知道就好。”朱說說着,手再次欠欠的撫上李靜的頭髮。
“切,說得好聽。連戚院長都對你讚不絕口,從來不把別人看在眼裡的讓也對你另眼相看,雖然你現在仍是籍籍無名,他日保不準你會高中狀元,一鳴驚人,到時,怕是你擔心人家知道你曾經收過一個頑劣成性,不學無術的弟子覺得臉上無光吧。”李靜說着,伸手拍掉朱說在她頭上作亂的手。
會不會高中狀元朱說不知道,單就他自己的那點兒私心,他是真的不想讓人知道他與李靜之間這層師徒身份的。還有五年,李靜就能恢復女子的身份,在那之前,他要進士加身才是。
李靜看朱說怔在那裡,想着自己剛纔又一時忘形把話說過了,連忙訕訕的補充道:“那個,就算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也是我的夫子了,現在,能教教我怎麼寫字嗎?我寫了兩天,手都快抽筋了,卻是越寫越難看。”
朱說收回心神,跟着李靜走向書桌,先是看了她扔在地上的習字,後又看了看她的字帖,再瞥了眼她的毛筆和半乾的墨汁道:“你初練字,筆再大一號爲好,還有,你寫字習慣用蠻力,力道用得還不均勻,墨汁調得再濃一些方好,不然,只會印染的到處都是,至於你的字帖,也不知道你從哪裡淘來的這種印刷品的字帖,完全看不出行筆走勢,你就是用它練上一百年,字也練不出來。”
“你是說,我這兩天白練了嗎?這字帖可是我從宋州城最大的官坊買來的呢。”朱說隨意看了看就挑了一堆毛病,讓李靜心裡頗爲失落。
“啓蒙識字,還是用先生親書的比較好。官家刻坊就坑你這樣有錢又無知的人。”
朱說不是存心想打擊李靜,可是,李靜的表情態度,讓他覺得不說她兩句,都對不起她。
“我也沒有多少錢,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已經被逐出家門了,就我離家時那點兒錢,加上佃租和商鋪的租金,還要養近十口人,我只能算是在小康線上徘徊掙扎的人。無知倒是真的無知。所以,你這個不要束脩的夫子,以後就要多多指教了。”李靜先前一直以爲,讀書人是迴避提到金錢的,現在,朱說拿這事擠兌她了,她也不介意開玩笑還回去。
李靜生平第一次耍賴,朱說很配合的笑了。
之後,朱說先是從李靜那一堆毛筆裡挑了一個勉強合適初學者的,接着,倒掉硯臺裡的墨汁,刷乾淨了硯臺,拿了新的墨塊研磨,一邊沿着,朱說還皺着眉說“這上好的墨塊,被你研成那種稀稀的還有墨渣的狀態,真是糟蹋了”,李靜聽着朱說指責,看着他手上的動作,不滿的撅起嘴,有心說“本少爺這無師自通的,研成那樣已經不錯了”,知道說了多半也會被進一步指責,就鼓着臉把那句話忍了下來。
如果朱說現在不是專注於手下的墨,而是稍稍分神開一眼身邊的李靜的話,肯定會被她那張像生氣的牛蛙一樣的鼓脹的臉樂得笑噴出來。
可惜了,難得李靜不自覺間做出了喜劇效果,近在咫尺的人卻不懂欣賞。
墨研好之後,朱說又拿了李靜習字的宣紙,一面說着“練字用草紙就行,真是浪費”,一面仔仔細細的把宣紙折了起來,最小的格子,正是字的大小範圍。
李靜有心想說,底下墊地氈子是有格子的,可是,看着朱說認真摺紙的樣子,終究沒有說出口。
做好這些,朱說開始潤筆,先用清水把毛筆溼潤,用手捋了下不規則的狼豪,把明顯多出來的揪下來。接着,又用清水蘸了一遍,重複了同樣的動作,不過,這一次,手上的動作輕柔了許多。似乎有意留下一些水分。潤好筆之後,蘸墨,蘸了墨,也不是直接寫字,而是在硯臺右下角那個小槽點了兩下。以前,李靜從來把那個當做裝模作樣的多餘動作。不過,朱說做得時候,她沒敢說出來。
一系列前奏做好了,終於到了正題,寫字,一、十、人、上、下、口、左、右、後、田。十個字,朱說居然寫了近兩炷香的時間。
每一個字,比慢動作表演更加慢,偏偏,起承轉合,下筆到提筆之間的速度,頻率,節奏,還得是有節奏的一氣合成。
就這樣的慢動作,配上朱說的講解,李靜都不知道是該看他的手腕,還是該看他的筆尖,或者說,看他握筆的角度的變化,眼花繚亂。
十個字寫完,朱說放下筆,額頭上升起一層微微的薄汗。在他旁邊的李靜,看着那往日也沒覺得多起眼的是個最簡單的字,手心、背後,鼻尖、額頭,全是汗,雖說不上汗如雨下,卻是當真汗顏。
她前世也就是很小很小的時候,在母親還活着的時候,報過書法班,那個時候她還小,加上大家用得全部都是成品的一得閣墨汁,根本不用研墨,她聽那個漂亮但卻嚴厲的女老師上了四節課,就沒有再去過。
這一世,從來沒有人刻意手把手的教過她,加上她因爲仗着自己本就識字,總是偷懶不好好學習,連最初的握筆都不規範,更別說練字時氣息和力道的控制,那絕對是亂七八糟。
她曾經跟李讓開玩笑說她就像初入學的蒙童,今天,近在咫尺的看了朱說寫字,李靜知道了,她不是像,是真的不如那些蒙童。她一開始,就沒有嚴謹認真的態度,有些不是基礎的基礎,加上一直心存牴觸,她寫字那根本不叫寫字,說鬼畫符都好聽了,她的每個字,都沒有靈魂。就如她這個人,沒有根一樣。
李靜按照朱說剛纔做得那樣折了紙,折得不規範廢了那張被要求着重新折了一張。把紙鋪開,接過朱說遞過來的筆,分明朱說也沒有說什麼,李靜卻感覺自己緊張的心都要跳出來似的。
她現在的感覺,就是一個成人做不好連小孩子都能做好的事,卻又不想被人笑話,一邊心裡發怯,一邊面子上還要強撐着佯裝鎮定的那種“囧”。
好像聽到了李靜的心聲,朱說幫李靜移了移燭臺,往桌外的方向挪了半步道:“放鬆點兒,就按我剛纔示範的寫,你可以的。”
真可以嗎?